66 花魁 四
待歌舞散去之后,便有一名盛装女子走到中间,四名侍女尾随其后。待那盛装女子立定,身旁一名侍女大声说道:“这是我翠红楼的头牌倌人,艳春姑娘!”
此言一出,游人发出一阵惊呼,有人说道:“去年此时,便是这艳春姑娘夺得花魁之名!”
见了游人反应,盛装女子的秀目泛起淡淡的笑意,先前说话的那名侍女更是得意至极,脸上喜色毫不掩饰,又说道:“今夜众位公子齐聚秦淮河上,我家姑娘欲献舞一曲,请诸位欣赏!”说罢,游人中便响起一阵欢呼。只见艳春姑娘背过身去,两名侍女缓缓脱去她的外衣,众人便看见她上身仅围了一条白色的抹胸,下身穿一件粉色的绸裤,余下便是白里透红的肌肤。
四下除了河水流动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游人们都被这艳春姑娘的大胆豪放惊呆了。
一位侍女在一旁弹起琵琶,艳春姑娘曼妙的玉体便随着乐声起舞,一举一动尽显媚态。
有人赞道:“观艳春姑娘舞姿,虽看似随意舞动,实则暗合音律,法度在心而不在形。此等境界,非其他倌人能及。依我看来,今年的花魁,恐怕还是这艳春姑娘!”
待艳春姑娘一曲舞罢,游人发出阵阵欢呼,皆被艳春姑娘的舞技所折服。过后不久,又有一位姑娘到廊桥上唱了一曲小调,歌声虽不如何动听,但歌词讲述一位闺阁女子思念心上人,言辞露骨香艳,也博得不少呼声。之后出场的大多也是如此,唱歌的恨不得将淫词唱尽,跳舞的恨不得把衣裳脱光,只为一搏满河游人的欢呼。如此一来,大家也觉得厌了。
陈淳华已觉无趣,便走进船舱静坐。其余人也无心观看诸位头牌姑娘斗艳,赵元诚、李淳一、赵元诚、刘云辰、杜纯四人连番拼酒,喝得是昏天黑地。他们念及陆离初谙酒道,不胜酒力,便放过了他。
李淳一靠在画舫的门边瘫坐着,手里还端着半碗残酒,嘴里含糊说道:“几位兄台......我们说好的......不醉不归......”说着,他身子一歪,端着陶碗的手也松了,那陶碗便落在船板上,兀自滚落河中。
赵元诚勉强站着,见李淳一睡着了,便晃晃悠悠地走到李淳一身前,用手抓着李淳一的肩膀,摇晃了两下,见李淳一没有反应,忽然大笑道:“哈哈!李道友,我还是比你多喝一碗!”说完,立即将手里陶碗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笑了几声,也倒在李淳一身旁睡着了。
刘云辰早已将陶碗丢入河中,拿起酒坛豪饮,此时见了二人,哈哈笑了几声,脚下不禁一晃,向河中倒去。
陆离虽没喝多少酒,此时却也是眼神迷离,他见了刘云辰快要倒入河中,慌忙扶住刘云辰,说道:“刘兄,小心!你醉了,别再喝了!”
刘云辰被陆离扶住,酒坛却没拿稳,“噗通”一声掉入河中。刘云辰笑道:“酒坛落水了,想喝也没有了!”说着,他又见到杜纯还趴在船板上,便说道:“陆道长,杜兄趴了许久没有动静,不会出事了吧!”
陆离听了,忙走向杜纯。杜纯此时一直趴在船板上,将头伸到河面上呕吐,陆离将一动不动的杜纯翻过身来,仰面向天躺着,只见杜纯嘴巴大张,有轻微的鼾声传出。
刘云辰见了,又大笑道:“原来杜兄早已睡着了!看来最后是我刘某喝得最多!哈哈哈!”说着,身子又向河中倒去。这次陆离没在他身旁,来不及扶他,只听得刘云辰的大笑声忽然变成惊呼,然后紧接着便是“噗通”一声,刘云辰坠入河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陆离慌忙走到船边,想将刘云辰拉起来,却见刘云辰仰在河面上,笑道:“我今日坠河,想来天数如此。陆道长扶住了我第一次,却扶不住我第二次。罢了!我今夜且顺着河水漂流而下,岂不快活?哈哈哈......”刘云辰的声音随着河水越漂越远,很快陆离便听不清了。
陆离见刘云辰的身影在河面上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只得无奈地笑了笑。此时,廊桥斗艳已至尾声,最后一位姑娘缓缓上场。
只见这最后一位姑娘身材修长,穿一身素衣,头发也不像其他头牌姑娘那样挽着发髻,而是随意地散在肩上,脸上还蒙了一层白纱,面容看不真切,只有一双水灵灵的凤眼露在外面,背上负了一把七弦琴。
“我名素心,是忘玄楼的琴师,除了弹琴之外,再无其他技艺可供大家观赏,只有献丑一曲,还请大家见谅!”这位素心姑娘声音沙哑黯淡,话还未说完,河上便有游人喝起倒彩。素心姑娘说完之后,便有两个丫鬟搬来一张条案和一把木凳。素心姑娘将七弦琴置于案上,在木凳上落座后,便将纤纤玉指平放在琴弦上,当众调试起音色来。河上游人见这素心姑娘连面纱也不肯取下,都纷纷议论起来:“连面纱也不肯取下,不知道生得多丑!”
“就是,声音也这般难听!我原以为这最后一位出场的姑娘必是压轴,没想到竟这般让人失望!”
“这忘玄楼我知道,最近新开张不久,想来是没什么姑娘,便推这位差强人意的素心姑娘出来充门面!”
游人还在议论,素心姑娘却充耳不闻,只是认真调整各琴弦的音色。游人议论了一阵,自觉无趣,渐渐平息下来,不久后,整个河面便十分安静了。
忽然,一声清晰柔和的琴音自廊桥上传来,令听者心头一舒,继而便是一阵琴音徐徐相随,伴着河上的清风,传到所有游人的耳朵里。众人只觉得仙乐在耳,只顾凝神细听,忘乎所以,连自己身处何地都记不真切了。
陆离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听了这琴声之后竟好上许多,便将醉倒在船板上的三人搬进了船舱里,之后,他便一人立在船头,静心听了起来。先前因酒气上涌,陆离的身体有些灼热,此时却不知是河风还是这位素心姑娘琴声的功效,他竟感到了阵阵凉爽。
便在此时,陆离听见了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你的朋友都醉倒了,为何你还清醒?”
这声音陆离觉得很熟悉,他闻声看去,只见右边的画舫上,易水清和齐灵玉作了书生打扮,站在船头上。方才说话的是易水清,此时正笑意盎然的看着陆离,而齐灵玉脸色依旧如往常那般淡漠。
陆离当即喜道:“原来易师姐与齐师妹也在此地!为何早些时候不出来一见?”
易水清笑道:“先前你们那般喝酒,好似饮水一般,我和齐师妹都不会喝酒,怎敢出来?现在那几个都醉倒了,还有一个落入河中飘走了!唯独陆师弟你还清醒。怎么?陆师弟难道要和我们喝上几杯吗?”
陆离说道:“不敢不敢!我是第一次喝酒,先前已喝了不少,若是再喝,恐怕也像刘兄那般落入河中飘走了!”
易水清、齐灵玉二人听了,都是莞尔一笑,陆离又问道:“不知两位来这里做什么?也是为了见识秦淮风月?”
齐灵玉嗔道:“怎么?许你见识不许我和易师姐见识?”
易水清见陆离被反问得哑口无言,便笑道:“我早前便听闻今夜秦淮河上有青楼头牌斗艳,而这风尘女子多有精于音律之辈,我自幼醉心琴艺,自然不肯错过此等胜景,便和齐师妹一起来此。”
陆离说道:“原来如此,易师姐琴艺精湛,今夜此地所奏的曲调中,可有能入易师姐之耳的?”
易水清说道:“方才有几位姑娘弹得尚可,只可惜技巧虽然纯熟,却没有境界,不算上乘。而此时这位素心姑娘不止技巧纯熟,境界更是高远。她所奏出的曲调初时听之似乎没有法度,乃信手而成,孰不知正因如此,才能全无匠气,直抒心中所想,可称上乘!”
陆离说道:“我不通音律,听不出易师姐讲得这么多的门道。”
齐灵玉笑道:“师姐是对牛弹琴了!”
易水清听了也是一笑,又对陆离问道:“陆师弟,你说,我和这素心姑娘,谁弹得更好?”
陆离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说道:“这......我只知道这素心姑娘与易师姐都弹得好,可谁更好我实在说不上来......”
易水清说道:“既如此,那我便和这位素心姑娘比上一比!”
陆离奇道:“易师姐要和素心姑娘斗琴?”
易水清正色道:“都说知音难逢,其实敌手更难逢!我自阁皂山一路缓缓行至金陵,一路上也见过了不少琴师,却都无素心姑娘这般高超的琴艺。今夜我若错过,下次机会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待素心姑娘奏完这一曲,还要有劳陆师弟帮忙。”
“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虽身着男装,声音却无法改变。我身为女子,夜游秦淮恐遭非议。待素心姑娘奏完此曲,还请陆师弟出言相邀。”
陆离应下了。过了一阵,素心姑娘奏完了琴曲,秦淮河上响起震天欢呼。游人们觉得之前的诸位头牌和这素心姑娘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这个道理好似吃饭一样,若是吃了许多油腻的菜肴,忽然再吃清粥小菜,便觉心神具舒。而且素心姑娘蒙这面纱,众人不禁想象面纱之下的面容该是如何的美丽,才能配上如此悦耳的琴音,便再也无法留下对先前登场的姑娘的印象了。
有一人喊道:“花魁之名,素心姑娘当之无愧!”
其余人听了,便齐声喊了起来:“花魁!花魁!”
因为素心姑娘蒙着面纱,看不清她此时的脸色为何。只见她招手唤来丫鬟,欲撤去面前的条案,易水清便朝陆离使了个眼色。
只听陆离向廊桥上喊道:“素心姑娘且慢退场,我朋友见姑娘琴艺高超,想和素心姑娘较量一番,不知姑娘是否赏脸?”
素心姑娘闻言看向陆离,愣了片刻,眼中光芒闪了又闪,忽然向身边的丫鬟耳语几句,那丫鬟便端来一杯酒,素心姑娘才说道:“以琴会友,也是一桩雅事。何况是陆道长出言相邀,陆道长前几日大展伸手,名扬金陵,小女子佩服得紧,请陆道长饮下此酒,小女子便和陆道长的朋友较量一番!”
易水清小声打趣道:“陆师弟你的名声传得可真快,连这秦淮河的花魁都要向你敬酒,只有劳烦陆师弟饮下了!”
陆离只得跃上廊桥,却没见到齐灵玉的脸色忽然冷了起来。陆离站在廊桥上,与素心姑娘不过几尺的距离,他见素心姑娘凝视着自己,不禁回以目光,竟忽然觉得素心姑娘的眼神有些熟悉。未等他多想,便听见河上有人喊道:“原来陆道长也在此,今夜的秦淮河可真是热闹!”
又有人喊道:“陆道长上了桥,却迟迟不肯接过酒杯,难道是被素心姑娘迷住了?”此言一出,河上响起一阵哄笑。齐灵玉却冷哼一声,转身走入了船舱。
陆离听了,心中羞怯,慌忙移开目光,接过丫鬟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酒一入口,他便尝到了一股异香。未等他细细品味,又听得素心姑娘说道:“较量可以,陆道长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陆离说道:“姑娘请讲。”
素心姑娘便朝河上游人大声说道:“此番斗琴,我若败了,素心便任凭陆道长处置;我若胜了,陆道长便请到忘玄楼与素心共度一宿!小女子实在太过仰慕陆道长了,所以才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还请陆道长答应!”
陆离被这话惊在当场,不知所措。倒是河上的游人起哄道:“陆道长快答应啊,拿出你论道之时的气魄来!全真弟子都不怕,难道还怕素心姑娘?”
陆离走到桥边,见易水清已将七弦琴取出,分明是要陆离应下。“易师姐琴艺高超,断不会输给素心姑娘!我就是应下又有何妨?”陆离如此想着,却不知道自己已经醉了。
只见陆离笑道:“好!素心姑娘若是胜了,在下便去忘玄楼走一遭!”说完,翻身跃下廊桥,静待二人决出胜负。
河上游人见陆离应下了,竟喝起彩来,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陆道长不枉来这秦淮河一趟,竟能得到花魁素心姑娘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