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想法的田三姑娘
田老太太从距施南府近百里的仙佛寺求到一道上上签,年内必定能够含饴弄孙,心情舒畅像喝了三海碗油茶汤,坐着轿子悠哉乐哉边赶路边访友,比预期晚了三四天才回到施南府。
刚进城,路过大十街市集,就听到路边有人绘声绘色摆龙门阵,说的正是田府嫁女“拦马车”出差错,既而嫁妆被劫的事。老人家顿时就坐不住轿了,催起轿夫快脚加力往家里赶。
覃碧珠和田若夷收到报信,到府门口迎接,故意没有叫上于清水。接到田老太太后,田若夷自然添油加醋将于清水撞破她的婚事,又被田明诚接进府的事说了。老太太听着前半段,撅起嘴一副恼火要打人板子的模样,听到后半段,那撅得高高可以挂油瓶子的嘴唇竟然渐渐收拢回去,左右看了看说道:“那女娃子呢,叫她过来我看看。”
红儿传话给于清水的时候,她正在描红练字,梳一根长长的大辫子,穿蓝布短衬和加白腰的长裤,看上去倒清爽。就是写字时不小心泼洒了墨汁,衣襟衣袖沾有几点墨。红儿是田若夷指哪儿打哪儿的手指头,田若夷勾一下眼皮,她就晓得该引什么针穿什么线,虽然也喜欢于清水,也不敢提醒于清水面见老太太时得收拾整洁。
果然,正由小丫环按捏肩背的田老太太第一眼看见于清水,就打鼻眼里哼了声,坐在下首的田若夷清楚,这是不满意的表示,于是说道:“娘,小嫂子是丫头出身,收拾打扮上不够经心,还要慢慢来。”
于清水这是入府后第一次见到田若夷,当下朝田若夷投以感激的眼色。
“什么小嫂子,我都没同意,你倒先忙着乱喊乱叫。”田老太太再次将于清水上下巡梭一番,自言自语说道,“面相身板,看上去倒是个好生养的。”扬声问于清水道:“丫头,听说原先你是朱府里的人,你怎么跟二少爷认识的,老老实实说,不准扯谎。”
田老太太的目光带有审视,却没有寻常富贵人家对待穷人的蔑视和轻慢,这一点,于清水看得清楚。可是这个答案必须撒谎,前几天与田明诚对过的口风,她背得滚瓜乱熟,一五一十照搬出来,“我逃出朱府后,投奔省城的表姐,在表姐做工的主人家里找到一份洗衣做饭的活路,有一回二少爷到主人家赴宴,就这么认识了。”
答话时,田老太太的目光不时缓然扫视于清水,于清水有些心虚地双手互叠相搓。说完后等了好半晌,才见老太太点头,说道:“倒是个清白的姑娘。你跟了我家明诚,得好生收敛性情,早点生个大胖小子,我们田家决不亏待你。”
于清水听得这话,又犯起傻愣劲儿,怔怔地脱口说道:“我不生!”随即知道自己再度莽撞失言了。
这话一出,替田老太太捏肩捶背的两个小丫头都一愣一愣,倒把老太太逗得抿嘴一笑,对站在身旁伺侯茶水的覃碧珠说:“你瞧,这妹娃儿还怕羞。他们还没有圆房吧,明诚为生意上的事忙得抽不开身,你这当大嫂的多操些心,替他们好生安排,可以办得简单些,亲戚们还是得请来喝杯喜酒。”
覃碧珠笑着说道:“您老人家尽管放心,我会办得妥当,那天还多请几个婶子姑婆陪你打绍胡。”
老太太便朝于清水挥了挥,说道:“你回院子去吧,把这身脏衣服脱下来给丫头们洗。”
于清水到底有几分灵性,一见时机不错,轻声说道:“老太太,我的卖身契还在朱老爷那里呢。”
田老太太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改天找他要回来,他敢不给!”
等于清水走远了,田若夷嗔怪着对田老太太说道:“娘,你糊涂啊,于清水的话不尽不实,你也不多问几句再找人核实真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认了她!”
田老太太说道:“我一个老太婆,求的就是难得糊涂嘛,年轻人的事问这么清楚做什么?你二哥就是娶个小老婆,又不是明谋正娶的少奶奶,能让你二哥回心转意对女人感兴趣,她于清水就为我们田家立下大功一件,再说她左眉长右眉短,耳垂肥厚嘴唇红,规矩的生儿子面相,仙佛寺的签真真灵验,抱了孙儿,我一定还愿。”讲到这里,不由喜滋滋的。
田若夷还想说,田老太太抢先截住她的话,“倒是你,夷儿,今年十九明年二十,赶不到今年八字相合的黄道吉日,耽搁下去就成老姑娘啦!碧珠啊,得拜托武圣宫的任不非大仙人给你们好生算个日子。”
田若夷朝脚下的青石板面砖狠跺两下,站起来就走了。
寄望田老太太赶走于清水的计划落了个空,两天后田若夷与于连虎的某次“偶然”碰面,坚定了她赶走于清水的决心。
那天,她出门买书,回家时发现有个人在府外探头探脑,形迹鬼祟可疑,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辫子,问道:“你干什么的,偷东西还是抢劫?!”
那猥琐的家伙慌忙摆手,拿出腰牌给她看,他名叫于连虎,竟然是一名巡捕。
田若夷不满地说:“上次土匪打劫我的嫁妆,没瞧到你们巡捕的半个影儿,今天你围着我家转来转去,难道我家进强盗了。”
于连虎谄媚地说道:“不是强盗,也跟强盗差不多啊。田三姑娘你大概不晓得,你二哥新纳的小老婆,就是我的亲妹子。”
田若夷顿时想起于清水曾经跟她说过的话,睥睨冷笑着说:“原来你就是那个畜生不如卖妹嫌钱的东西!”
于连虎垂下脑袋又昂起来,“三姑娘不能这样说我啦,我上有老下小养活,只得这一个法子。人活着嘛,哪个不想要点体面?”
“喔,体面?现在你后悔了,想认回妹妹,跟我们田家攀亲。”
“攀啥子亲啰!”于连虎眨着那双因贪婪而泛红的眼睛,“于清水恨毒了我,怎么可能认我。三姑娘,我好心告诉你,于清水跟黄立山乱党有关联,让她呆在你们田府,迟早要连累你们!”
田若夷吃了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于连虎说,“你不信?我敢对天发誓,如有虚言白虎神半夜上门夺我的魂,我守在你家门口做什么,还不是想等哪天有机会逮住她,我不信她熬得住我的严刑拷打,迟早要吐点东西出来!”
施南人崇拜白虎,以之为神灵,于连虎敢这样起誓,再加上黑心的家伙通常无利不起早,田若夷对这话信了七八分。
于连虎又说道:“三姑娘,其实我们可以合作。你想法子把于清水引出府,我把她抓走。这样,她就跟你们田府两不相干,你再不必为家里人的安全担忧。”
这主意让田若夷直犯恶心,朝于连虎啐了一口,说道:“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这种黑良心害人的事我田若夷干不出来!”
将于连虎骂得灰溜溜抱头而走,田若夷开始思考用自己的方式赶走于清水。往她的饭里掺盐菜中撒沙子?手段过于低级幼稚。于清水既然跟乱党有关,莫非,二哥田明诚也跟乱党有钩挂?突然想到这个关窍,冷汗像撒秧苗一样朝额头上冒,连红儿站在房间门槛外喊她也没听到。
红儿笑吟吟说:“姑娘,你最近老走神,莫不是犯上情思。”
田若夷说道:“莫把你的脑壳想歪了,费我的钱找篾匠帮你扳正。大呼小叫的,有什么事?”
红儿朝房间指指,“于清水在里面等着你呢。”
田若夷想,来得正好,当面锣对面鼓把她敲走。
于清水哪能想到田若夷的心思,在她眼中,田三姑娘为人大方善良,对她有恩,既然可能会在田府呆上一段时间,当然要找机会先向她道谢。
田若夷进门就说道:“小嫂子,这一身衣裳很鲜亮啊,是二哥给你做的?”
于清水被这个称呼臊得脸红,说道:“三姑娘,你,你莫叫我嫂子,就喊我于清水好了。”
田若夷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那怎么行,田府是讲规矩的人家,小嫂子就是小嫂子,虽然你永远成不了我的二嫂。”
于清水一怔,过了会儿才琢磨出话中隐含的敌意,一时不明白哪里得罪了面前的小姐。想了想,说道:“三姑娘,明白人不说收掩话,我给你交个底,我不稀罕当你的二嫂。”
“这话有骨气!”田若夷赞叹道,“你帮我挡了婚,我帮你赎回身,我们两人间算作两清。你在我家休养了七八天,脸色白嫩神清气爽,准备啥时候走?”
于清水完全明白过来,人家在开撵呢。放在往常,骨头里那点拗劲往头顶一泛,她扭头就走。可是转念想到田明诚的叮嘱,干娘的嘱托,咬了咬牙,说道:“我现在不能走。”
“哟,这是打算赖上了,赖到给咱们老田家添一个长子嫡孙?”田若夷笑着说。
于清水心底起火,心想大户人家的小姐原来骨子里就是这样颐指气使,便硬梆梆回话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该来就来,该走的时候会走,不劳你挂怀。你马上就是别人家的媳妇,还在娘家闹腾个什么劲。”
田若夷气得一拍桌子,“我还不信我撵不走你!”
于清水回敬道:“腿生在我身上,我自己不走,你还敢把我架出府?你撵我试试看。”
田若夷喝道:“你先滚出我的房间!”
这么一说,于清水就老老实实地“滚”了。
于清水“滚”走了老半天,田若夷还趴在床棂上生气。
红儿小心翼翼地上前劝说道:“姑娘,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哟,上有老太太顶梁,中间有二少爷当柱头,于清水再怎么摇荡,田家大宅垮不下来。”
田若夷眯了下眼睛,说道:“西院那边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
红儿答道:“二少爷准备明天到建始县看桐油场子,那边院子收拾行李准备车马,是有些吵。”
田若夷精神一振,坐起来说道:“这是个机会。二月十五花朝节,我叫大嫂撺掇娘也跟去板桥,所谓‘春到花朝碧染丛,枝梢剪彩袅东风。蒸霞五色飞晴坞,画阁开尊助赏红’,听说建始新建了一座花神庙,庙前庙后满坡满岭种的桃花杏花,她老人家最喜欢看景拜神,经不住劝。他们这一来回最起码四五天时间,我不正好收拾于清水?”
红儿不失时机地拍马屁,“姑娘真是好学问,好计策,诸葛亮在世,也得心甘情愿帮你提鞋子。”
田若夷嗔骂道:“等会儿,你要这么奉承抬举大少奶奶才行!”她心里有底,覃碧珠乐于出手相助。
果真,覃碧珠不负田若夷所托,将田老太太劝去了建始,自己也跟去侍候。一行人前脚刚出门,田若夷就将管家田庆喊到自己房中,吩咐道:“老太太、大少奶奶和二少爷全出门了,从今天开始,于清水吃的喝的,就由我院子里的小厨房一块儿做,大厨房不用管。”
田庆在田家做了二十年前管家,最老成持重,说:“姑娘,那怎么行,小厨房每天的份例不够,怕你们吃不饱。”
田若夷说:“春暖花开正是吃素减重的好时节,你就别管了。”
听她这样说,田庆只得答应。
中午到了饭点,田若夷将于清水喊到自己房中。指着桌上的东西,说道:“快吃吧,不然一会儿凉了。”
于清水走近一看,三个小碟一个汤碗。每只小碟正中有一粒花生米,恰像白瓷当中一点红,汤碗里晃荡的,则是货真价实的清水。知道田若夷有意整自己,也懒得说话抗议,先将三粒花生拣起嚼了,再仰头把开水喝个一干二净。
她一边吃,听田若夷一边说道:“你莫怪我刻薄你,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也没得法子。现在这个宅子里没有人敢帮你。你要愿意走,点个头,我现在就给你找一辆马车,将你远远地送去武昌,远离这是非之地,还附带五十块大洋以谋生计,怎么样?”
于清水说道:“你越这样折腾我赶我走,我偏偏不走,荒郊野岭里我于清水都没饿死,我还能饿死在堂堂田府!”
田若夷胜券在握地笑着说:“那咱们吃着瞧。”
于清水走后,红儿招呼佣从布了一桌好菜,田若夷悠闲地吃着,还喝了二两糯米酒,脸色酡红地问红儿:“于清水那边怎么样?”
红儿说:“她回去房里就蒙铺盖睡觉。”
于清水笑笑说道:“这才第一天,她是受过苦挨过饿的人,撑得住。看紧她,别让她找人向二少爷报信。”
第二天情景照旧,没有早餐,中晚餐都是花生米加白开水。到日落西山的时候,田若夷依例问于清水的情形,红儿面有恻然地说道:“都饿两天了,她刚才来吃花生米的时候,走路都不稳了,这样下去不会出事吧。”
“放心,人有求生本能,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她自然会来低头求饶。”田若夷自信满满地说,“我现在放过她,等到她害苦我们田府的时候,我去求谁?心慈手软是人生大忌,你看看那些小说、话本里的故事,放纵敌人的有几个最后讨到好?”
到第三天中午,该到于清水“吃花生米”的时辰,田若夷左等她不来,右等还没来,就喊红儿去望望风。
红儿回来报告:“二姨奶奶从昨晚到今天早晨就没下过床。”
田若夷捂嘴,笑道:“她倒还聪明,知道睡在床上不动弹最省体力,可以多挨点时间。我不信她能挨到二哥回来。你瞧着,今天下午她就得缴械投降。既然她不来,我们就先吃吧,我也饿了。”
田若夷坐到饭桌前,刚夹了两口菜,忽听房门“嘭”地一响,有个人径直闯了进来,脚步虚滑,面色发白,正是于清水。
田若夷惊异地说:“喂,喂,你来这里干什么,红儿,快把她撵出去!”
红儿放下筷子就去推于清水。哪晓得于清水虽然饿了两三天,手里力气还是大过没做过粗活的红儿,红儿没推走她,反被她狠力一甩,差些撞到门框上。
于清水前走两步,直接坐在红儿的座位上,拿起红儿的筷子,狠狠地扒拉了两口饭,抓起半只鸡腿往嘴里塞。吃东西的速度,简直像头老虎。
田若夷目瞪口呆,“你,你怎么能这样!”她想,拿别人的碗筷吃饭,多脏呀,还用手抓!
饭和肉依次下了肚,于清水精神见长,又捧起桌上的合渣“咕咕咕”,转瞬间喝个底朝天。
田若夷这才回过神,失声叫道:“红儿,快喊人来,把她绑起,她这是抢饭吃啊!”
等到几名护院家丁应声赶到的时候,于清水已经差不多填饱了肚子,她把碗筷往田若夷面前一扔,说道:“我就是抢!你不给我饭吃,还不兴我作抢,我于清水才不是要面子等死的千金小姐!”指着田若夷,对护院家丁说,“你们田府最邪门,要出嫁的小姑子居然敢让小嫂嫂饿肚子,对你们是不是想打就打,想杀即杀啊?”
其实田府对下人素来宽宏,这些护院家丁也辗转听说田若夷对于清水的事情,只是知道三姑娘在家里地位高,不敢出头得罪。这时,就有胆大的老护院打圆场,半拉半拽推于清水回西院。
于清水吃饱这一顿,至少还能管两天等到田明诚等人回来。计划失败,田若夷更觉得护院家丁不给他面子,又羞又恼,大吼一声说道:“哪个说的放她走?把她捆到地窖里去!”
护院家丁面面相觑,地窖里又冷又黑,二月正是倒春寒的时节,一晚就可能要了命。
正闹得不可开交,又匆匆跑进来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三姑娘,杂货店新进的货在城门被警察局截了,非要开箱验货,孙掌柜也被扣押,你快去看看吧!”
报信人正是杂货店的伙计。
田家生意场面铺得大,既将施南的特产桐油、茶叶、烟叶以及各种山珍运往上海、汉口、广州大城市销售,也从山外运回各类洋货、日用生活品经营,往常田若夷也帮衬打点照看生意。一听此事跷蹊,田府与警察局的关系素来良好,这唱的哪出戏呢?当下顾不得于清水,换了身外出的衣裳,坐轿朝东城门方向赶去。
抵达东门,轿子尚未停稳,田若夷急吼吼地掀开轿帘,迎面差些撞上一张肉饼脸,倒把她唬了一跳,定下神看清面前的人,心窝底翻了个大白眼,半冷不热地说道:“原来是刘金柏巡长大人啊,贵人事忙,你不忙着抓乱党逮重犯,怎么干起查货验货的小事?”
刘金柏一向觊觎田若夷的美貌多才,但也心知这块天鹅肉自己顾不着,打着哈哈笑道:“田三姑娘高看我了,巡长嘛,无非就是四处巡查验货,哪比得田家,进出都是成千上万大洋的大买卖。开年后就没见过姑娘,出落得水色又娇女懒,连盐水女神要被你比下去!”一边说话,到底习惯成自然,不由自主伸手过去,捻住田若夷的一侧衣袖摩挲。
田若夷就说:“刘大人觉得这衣料怎么样,西洋来的新品,要看得起,我叫人送几匹到你府上?”
刘金柏讪讪地收回手,回归正题,“姑娘跟二少爷一样,都是胆大心细,你看今天这事,恐怕不好收场。姑娘做个主,这货是拖到局里开箱查验,还是就在这里开箱?”
田若夷问道:“怎么,货有问题?”
刘金柏说:“只怕有大问题,到时姑娘你收不了场。”
田若夷心里暗犯嘀咕,见掌柜的孙大满在旁边,就叫来问道:“这批货是些什么东西?”
孙大满回答道:“这批有上海的香烟,景德镇的陶瓷,还有从广东来的鲍参海肚,都是贵价货,一路用冰镇密封着,开箱会串气走味。”
田若夷就说道:“行,那就开陶瓷的那箱,请刘大人品鉴一下。”说话间走到运货的马车前左右查看,瞟到地上的车轮印,心中咯噔一下。
孙大满为难地说:“三姑娘,不好弄啊,二少爷交代这批货他下午回来亲自查验,任何人不许开箱。”
刘金柏便说:“哟,你家二少爷可顶半个警察局了。“走到田若夷身旁,侧过脑袋凑到她面前,低声说:“三姑娘,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自己瞧瞧这几驾马车的车轱辘印,像是只运这些不轻不重的杂货吗?”
田若夷固然有些心慌,但脸面上还能端得住,想了想说道:“不如拉到我家库房,请大人随便验。就是验出十两八两小金鱼,那也是常有的事。”
话中之意已经十分明显,刘金柏却“哐哐”咳嗽两声,说道:“不行,公事公办,要么在这里验,让过往的乡亲父老看个一明二白;要么嘛,请三姑娘移步,跟我去警察局验。”
田若夷估摸这回刘金柏的胃口大了,难不成还想财色兼收?还是另有图谋?心里暗恼这也是二哥用大洋惯出来的毛病,就笑了笑,说道:“施南府上下哪个不晓得,我们田家的东西从来货真价实,哪里需要在这里敞开了看。瞧这时辰,刘大人还没吃午饭吧,算起来我二哥大概也要回来了,不如移驾到我家一边吃点小菜,一边等等我二哥?”
刘金柏就斜觑着眼说道:“听三姑娘说的,莫非我还短吃少喝?”拍拍腰间的火枪,“我刘金柏从来都是秉公执法,三姑娘要不肯跟我走,莫怪我动粗!”
话说到这个份上,田若夷只能押着几车货跟刘金柏来到警察局。
刘金柏前脚将田若夷“请”进办公室的门,后手就将门栓拉上。田若夷只当没看见,直接说道:“刘大人,你开个价吧,金条还是大洋,我田三还是做得主的。”
刘金柏摇摇头,几近流着涎口水看着面前的田若夷,说道:“三姑娘,盗运军火的大罪,你要怎么作主?这回田家能不能过得这个坎,全看你的了!”
“盗运军火!”这四个字灌进田若夷的脑里,像蜜蜂钻入花丛,一阵接一阵嗡嗡乱响,她定定神,知道刘金柏或者不是胡言乱语诈她,二哥田明诚这些年做的事她多少能估摸出几分。她笑了笑说道:“大人你也晓得现在官不官,匪不匪,前几天我的嫁妆还被土匪抢了呢,买几条枪防身护院,这不是施南府富户大家常有的事?”
刘金柏冷哼一声,合身就将田若夷扑倒在桌案边上,紧贴着她的脸,说道:“哎哟,我的三姑娘,几车的军火啊,你田家哪里是护院,是打算拉队伍造反吧!”
田若夷闻到刘金柏身上如同猪潲水的味道,恶心得直想吐,使出全身的劲儿也不能将他推开半分,眼见那潲水味从脸颊移到脖项,再往下朝胸脯的位置移去,将心一横,侧头张嘴就咬住了这条狗的一边耳朵。
刘金柏痛得哇哇惨叫,扬手就要扇田若夷一耳光,田若夷反应灵敏躲得快,这一巴掌就印在她的下颌,趁着他稍微放松的间隙,她忍痛抓起桌案上的砚台文牍,劈头盖脸扔过去,却也没能掷中,只泼了他满头的墨汁红印,更显狰狞要怖。他左手捞住她又黑又亮的长辫子,将她反身扣在身下,嗤嗤喘气,“没想到田府大小姐这么泼,难怪说你是从野地里捡的,什么大小姐,脱光了衣裳跟野堂子的婊子一样!讲不好,你就是婊子养的——”
田若夷恨怒交加,张口呼救,却被老于此道的刘金柏捂住嘴,急切切地将手摸到她的腰间。
田若夷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掉,第一滴泪珠落到刘金柏的手上,沁凉如冰,他笑道:“别哭啊,等一会儿有得乐的——”
话音未落,房门被人拍得轰轰响,还没反应过来,门已被从外踹开,田明诚一脸阴沉,站在门口。
刘金柏见“好事”被搅和,放开田若夷,悻悻地坐回自己的官帽椅,翘起二郎腿,说道:“二少爷来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再晚一会儿,咱们就成郎舅啦!”
田若夷乍见救星,顿时扑进田明诚怀中,想要大哭一场,终究咬牙忍住,只恨恨地瞪着刘金柏,那眼光是要食其肉寝其皮的。
田明诚轻拍妹妹的肩以示抚慰,目光落到她下巴的掌印上,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问道:“这是他打的?”
不待田若夷点头,田明诚就对刘金柏说道:“我田明诚的妹子,从小到大,从过世的老太爷起,没人舍得动她一根指头,刘大人,今天的帐,咱们该怎么算?”
刘金柏好整以暇地说:“怎么算?田二少你还是先担忧外面那几车货,田家全被拉出去砍了头,帐自然就好算了。”
“那些货有什么问题?”
刘金柏冷哼一声,说道:“二少爷,绕圈子对你半点好处也没有,你有晓得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不怕告诉你,在汉口我就有线人报讯,你那几车全是军火枪支。”
田明诚冷笑一下,“这样呀,你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那几车确实是军火,有两百条枪,三千发子弹,全德国进口的。”
“哥!”田若夷情不自禁大叫一声,她被田明诚的话吓住,生怕他气晕了头胡乱说话。
刘金柏说道:“二少爷这样敢做敢当,我就放心了。我本来想,三姑娘把我侍候好了,我就放你们田家一马,现在这阵势,看来二少爷是宁为玉碎不肯瓦全,打算直接进大牢了!”说到这里,大喊一声道:“来人!”
一声喝毕,手底下的几个心腹没有如同预料那样冲过来。他眨巴了下眼睛,想到田明诚能够不受阻拦地冲进办公室,大概是带了人硬闯进来,于是板起脸,拍桌而起喝道:“田明诚,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冲击警察局!”
这没唬住田明诚,他不慌不忙走到桌案前,从手中的公事包内取出一样东西,轻飘飘抛到桌上,说道:“刘大人,你别着急,先仔细看看这个。”
刘金柏满怀狐疑地拿起那样东西,原来是一份公函,他从上到下看完,又从最后一行看到第一行,跟往常看女人的先后顺序同出一辙,只是看女人他越看越心痒,看完这份公函,他的心像正月里洗冷水澡——巴凉巴凉的。
田明诚笑着说:“刘大人现在知道,我田明诚是奉公守法的生意人了?”
他虽然脸上带笑,然而放在刘金柏眼里,那笑意分明是从眼底最狠辣处透出来的,刘金柏讪讪地将公函递回田明诚,说道:“这,原来二少爷竟然在全省拔得头筹,取到办团练的批文,这些军火是为办团练采购的,真是手眼通天,失敬!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切都是误会、误会!呵呵,来来,我给您和三姑娘赔个不是。”
他换脸如同施南三月黄梅天,变幻快得惊人,走到田明诚和田若夷面前,转眼间就完成了两轮三鞠躬。
田明诚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拉住田若夷的手说:“若夷,你打他几巴掌泄泄气。”
田若夷咬牙说:“打他怎么作数,我恨不得一刀砍死他。”
田明诚语有深意地说:“女娃子,说什么杀呀砍的,莫脏了手,顶多打打骂骂就够了!”
田若夷见田明诚朝她使眼色,倒是很快会意过来,抡起袖子左右开弓,十几巴掌下来,刘金柏脸上起了泡。见田若夷歇了下来,刘金柏谄笑着说道:“二少,咱们这事,今天就算过去了?”
田明诚看了刘金柏一眼,眸中似显惊诧说道:“刘大人,你说什么?今天你不仅想要霸占我的妹子,还想毁掉我田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你没打算让我们轻易过关,叫我怎么好意思让你轻易过路?!”
刘金柏将脖子一拧,说道:“这话怎么说的,二少爷,我只是秉公执法,无意对令妹有所冒犯,方才也已经诚心道歉,你不依不饶,莫非还想在警察局动私刑?我谅你也没这个胆!”
说话间,又大声呼喝几下,这回手底下包括于连虎在内,来了三五个人,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刘金柏喝道:“你们刚才死去哪里?居然叫闲杂人等擅闯警察局,全白养活着?”
于连虎耷拉着脑袋,努着嘴连连向刘金柏示意,然而刘金柏根本没注意,兀自一个劲儿训斥,“我早就教训过你们,不要学原来的朱巡长讲什么新政新风象,什么爱民如子待民和气,警察没几分威风霸道,怎么能震摄一方?你瞧,他就是讲这些混不下去,灰溜溜滚出了施南府!”
“不好意思,刘巡长,我又滚回施南府了!”
伴随一道刘金柏熟悉的声音,一个人走进办公室。
此人脸型略为瘦削,更显得双眸大而有神,眼角轻微上剔,眉毛却是根须分明的一字型,唇角朝下微抿,因此不言不语也有某种逼视人的压迫感。然而他体型健硕,一袭草绿的警察服在他身上格外笔挺熨贴。待刘金柏看清他服装上的牌饰,不由结结巴巴说道:“你,你,朱子骏,你怎么成巡官了?”
朱子骏是朱有理的长子、朱子骆的兄长,曾任警察局巡长,倒跟刘金柏是竞争对手,有过一番明争暗斗。只是几个月前突然辞职不见踪影,刘金柏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认为朱子骏知难而退,对巡官之位更添几分信心。没想到这朱子骏不仅杀了个回马枪,还直接坐在了他的上头,这口气憋屈得可以喷出几丈远的老血,不由气恨地喃喃反复说道:“你一个瓜娃子,凭什么当了巡官!”
朱子骏冷冷一笑,“怎么,我还能冒充巡官?”
刘金柏再怎么利欲熏心,也不致于怀疑朱子骏的巡官职位是假,极度地憋屈之下就是不服,冷笑着说:“给你个大板凳,你的小屁股也坐不稳,我瞧你的巡官能坐几天!”
朱子骏说道:“我的官位能不能坐稳,你还是去牢里操心吧!”
刘金柏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敢动我!”
朱子骏说道:“我当然不敢。不过,总督大人敢。”说话间,把脸一板,肃声说道:“接总督府谕令,查施南府警察局巡长刘金柏贪赃枉法,欺压良善,着即缉拿省城审查定罪。”
将公文抛给几近软倒的刘金柏,“公文在这里,你慢慢看吧。”
刘金柏大叫着,“我不服、不服!”突然间有所醒悟,手指朱子骏和旁边微笑的田明诚,“我明白了,是你们,你们两人勾结陷害我!”
任刘金柏再怎么不服气,仍被于连虎等几名巡捕捆住押出办公室。
田明诚便拱手朝朱子骏笑了笑,说道:“朱大人,恭喜恭喜!”
朱子骏回以拱手,“田二少,同喜同喜!”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心中有数,倒让田若夷露出惊疑之色。田明诚就拉过田若夷,指着朱子骏,说道:“若夷,这是你未来的大伯,过来见见。”
不提婚事则罢,一提这桩事,田若夷立即板下脸,扭头就走,落下田明诚和朱子骏两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