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二）
回首看去，杨方亨随即一愣，刚刚暗自思考之时，竟没注意到，自己心目之中的替场之人，居然已径自迈步走入了场内。
而此人，正是随团而来的锦衣卫百户——唐卫轩。
只见这姓唐的锦衣卫百户，穿着一身宴会前刚刚所换的飞鱼服，上好的衣料由云锦中的妆花罗、妆花纱特制而成，胸前绣着一条怒目而视的四爪龙，灯火之下甚是夺目，彰显出其即便在锦衣卫中也非比寻常的地位。
不过，眼见此人未经请示，便擅自径直走入中间的场内，无论是明朝使团诸人，还是对面的日本众大名，都不禁面露惊讶，但更多的则是好奇与期待。
众目睽睽下，待唐卫轩信自走入场内，来到正同样倍感诧异与困惑的赵恩儋跟前，却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朝着赵恩儋伸出了摊开的手掌。无言之间，意思已十分明显。
“百户大人......这......”
望着唐卫轩那不容质疑的神色，虽对自己的上司了解不多，但是赵恩儋早听说面前这位不久前才刚刚从诏狱放出来的唐百户，当年曾是朝鲜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而今那径直看向自己的冰冷目光中，也着实透着一股难以掩盖的隐隐杀气，令人脊背发凉。
“您......真忍心杀了那女子？这......这实在不符我们大明天朝的仁义之道啊！”
仗着是当朝首辅家的公子，赵恩儋看了不远外那奄奄一息的可怜女子，瞬间鼓足了勇气。虽然深知这唐百户一旦接过弓箭，恐怕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射杀，结束已陷入僵局的眼下处境，但心中一直以来所受的熏陶与秉持的信念，却使得其依然不忍将那远处异国女子的性命，就这样交由面色冰冷的上司来处置，硬是拒绝道。
“恩儋，立即把弓箭交给唐百户！”
此时，一旁的杨方亨看不下去了，生怕再节外生枝，不禁起身，以严厉的口吻命令道。
而就在看向杨方亨的一瞬间，赵恩儋似乎立即从彼此的对视中读出了什么，虽然依旧抗拒，但是犹豫之中，更多的反而是一丝羞愧。
终于，赵恩儋伸出了颤抖的手臂，将弓箭连同眼下这烫手的山芋，一并交到了锦衣卫百户唐卫轩伸出的手掌之上。随后，即便在赵恩儋转身正准备离去之时，依然想再提醒一下自己这位浑身杀气的锦衣卫上司，务必使其少受痛苦。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
接过弓箭的唐卫轩熟练地拉弓搭箭，只定睛看了眼那远处的目标，面不改色间眉头微微一皱，而后只听“噔——”的一声弓弦响动，那锋利的箭矢便已离弦而出、带着一股雄浑的力道，不偏不移地正朝着木桩上的石川幸子射去——！
而射出这一箭的唐卫轩，却看也没看自己到底是否射中，随手把弯弓再度丢回到了仍在原地目瞪口呆的赵恩儋手上后，便如同来时一般，自顾自地往自己原本的位置上信步返去。
不过，众人一时还顾不上唐卫轩这看也不看、头也不回的怪异表现。此刻，所有的视线，几乎都已集中在了这一箭的结果之上——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过后，刚刚还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的一众大名，在瞅了一会儿那昏暗处的情况后，登时纷纷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真是个饭桶啊！”
......
方才见那身穿华服之人临时上场顶替，无论举止、动作和气势，原以为必是个响当当、了不起的真正武士，谁知道——箭术竟然会如此之差。真是始料未及的结果！
原来，只见方才那箭速度极快、力道极猛，但是准头却实在是差了一些，离石川幸子的心口处还离着一寸之距，歪歪斜斜地竟射到了其躯干与胳膊之间的腋下缝隙处，对其顶多是擦破了点儿皮，却根本不可能致命。可见，此人的箭术与方才的连中红心的明倭两位武士相比，实在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眼见被对方肆意嬉笑，明朝使团众人的脸色也是十分难看。而唐卫轩却依然是径直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前，一脸冷淡的表情，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一抖身上的飞鱼服，随即稳稳坐了下来，完全不理会旁人那充满埋怨与奚落的目光。
但就在这时，木桩附近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响动——
嗯？
一片嘲笑声中，有人开始注意到了那奇怪的动静，转头看去，登时，便有些困惑地止住了笑声。随着笑声趋弱，越来越多的观者都发现到了不远处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见，方才还牢牢绑在木桩上的石川幸子，此刻居然已倒伏在了地上，而原本应该已打好死结的绳子，则松散开来、掉落在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
随着一旁倭国士卒举起火把上前查看，从地上捡起了那松开的绳子，方才还笑得前仰后合的不少倭国大名，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纷纷换成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瞠目结舌之间，再也无人笑得出声来——
借着明亮的火光，只见那倭国士兵手中所持的绳索，原本已打作死扣的绳结处，竟像是被方才一箭贯穿、刚好射断了一般。
这样看来，似乎也正因为绳结被射断后，绳索逐渐松了下来，终至脱落木桩、掉落在地。而失去绳索捆绑束缚的石川幸子也随即重重地瘫倒下来、重伤伏地。
望着不远外这难以置信的一幕，无数人咽了口唾沫，揉了揉眼睛，面对这摆在眼前的事实，却依然不愿意相信，有人竟能在那样昏暗的光线内，一箭射中那本该结结实实的绳索死结！
这——这怎么可能？
就算是射艺精湛，刚刚那样昏暗的环境中，那么小的绳结怎么可能一眼之间看得如此精准？
难道，只是巧合？
对，一定是巧合的！
而当人们的目光汇聚到射出这一箭之人的身上时，已端坐在位置上的唐卫轩，刚刚喝罢了离席前摆在桌上的温酒，仍犹自慢慢回味着自喉咙直到舌尖的火辣灼烧感，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与己无关。见其是这幅模样，既像是已然微醺，又似故作不以为意，更加让旁人有些摸不到底。
在久久难以回过神来的诧异与疑惑中，鸦雀无声的盛宴之上，一时人人默不作声，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直到片刻之后，一个声音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样看来，这第二轮比试箭术，应该算倭国武士胜出。目前的两轮比试，已成平局了吧？”
说话的，乃是明朝使团的副使沈惟敬。很显然，作为努力促成此番议和、堪称明朝一方最为积极主动的推动人，对于沈惟敬来说，眼下各自都能基本保住颜面的平局态势，尚未对议和之事造成不可挽回的不利影响，也许，该是个尽早结束的好机会了。
而坐在其旁边、一直以来与其共推议和之事的倭国议和奉行小西行长，也旋即回过了神来，立刻应和道：
“是啊，是啊！第二轮事先已约好先射死各自目标者为胜，如今看来——”
言语间，又看了眼不远外重伤倒地、却仍有一口气的石川幸子，小西行长继续笑着说道，
“自然是倭国取胜。双方既已各显绝技，也已成为平局，何不就此作罢比试，把酒言欢、共享美酒佳肴？”
经沈惟敬与小西行长、这两个最担心议和会受到不利影响之人的一唱一和，与配合默契，主位之上的丰臣秀吉似乎也并未反对，二人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小西行长正打算就此结束这剑拔弩张的荒唐比武、立即换上歌舞前来助兴，但不少倭国大名却立即起身极力反对，声称双方仍未分输赢，既已约定总共比试三轮，自然必须要以最后一轮决一胜负！甚至，有人建议还是应以真刀真枪来进行最后一轮的比武较量，就以手中的刀剑，来一决两国高下！而这一意见，又立刻引来了主和一派的不满。
再度陷入吵吵嚷嚷的宴会上，在明朝使团坐席第二排依然保持沉默的唐卫轩，依旧面无表情地静静坐着。即便经过方才不动声色、技压全场的诧舌表现，第一排的正使杨方亨大人已多次朝着其位置看了几眼，似乎已做好了若再度比试、便派其出场的打算，但是唐卫轩的淡漠表情中，却完全看不出他究竟是在紧张、兴奋、焦虑，亦或是躲避。默不作声的唐卫轩，只是轻轻地按了下胸前怀里所揣着的一样物件——
毕竟，保护好怀中的大明皇帝诏书，才是其此番随团而来的最根本职责所在，至于其他事情......
再度确认过怀中之物安然无恙后，唐卫轩冷冷地望了眼对面各执一词、吵作一团的倭国众大名，淡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正打算伸手去取酒壶，再给自己倒上一杯。但就在这时，桌上的酒壶却已被另一人抢先端了起来——
“百户大人，卑职敬您一杯！”
端起酒壶、给唐卫轩酒杯中加满酒的，正是刚刚上台比试的年轻锦衣卫赵恩儋，不知何时，也已下场回到了唐卫轩的旁边席位。
“这杯薄酒，既感谢您仗义出手，更佩服您方才射断绳结、活人性命、堪称精彩绝伦的那一箭！”
接过赵恩儋递来的满满一杯酒，唐卫轩只是微微一笑，朝着双手捧杯、郑重敬酒的赵恩儋抬了下手中的酒杯，算是接受了这一杯敬酒，却仍未说一句话，仰头便干脆地一饮而下。
同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被辣得直吐舌头的赵恩儋，此时看着眼前这位让人摸不清底细的上司，仗着酒力，忍不住低声道出了一个自方才便怀有的心中疑问：
“唐大人，卑职想斗胆问您一句：刚刚的那一箭，您是有意一箭射中绳结？还是......误打误撞恰好射中了绳结......？”
闻听此言，唐卫轩仍举着酒杯的手臂，不禁微微一顿。看了眼面前的少年，片刻的沉默后，只见唐卫轩放下了酒杯，冷冷地哼了一下后，诡异地一笑，扭过头来，意味深长地开口道：
“那要看，到时朝廷又打算给我头上安什么罪名了......”
这——？
面对这样一个回答，赵恩儋不禁愣在了原处，既有些迷茫，又有些惊诧。赵恩儋实在搞不清楚，面前这位身穿尊贵飞鱼服的锦衣卫百户，究竟曾经历过什么，才会说出如此这般的答复，既像是对大明朝廷尖酸刻薄的讽刺、又带有几分玩世不恭的自嘲。
既然这位高深莫测的百户大人不愿意多讲，赵恩儋也只得暂时作罢，独自暗暗忖思：其实，方才的那一箭，真正令人惊异之处，倒并非在箭术之上，而是常人几乎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一眼便看准远处十分昏暗的环境中，一个小小的绳结。除非——
射箭之人曾长年待在终年不见光日的地方，早已习惯了如此昏暗的环境，所以才能看得清清楚楚。
猛然间，联想到之前关于唐卫轩此人经历的道听途说，仿佛瞬间点醒了疑惑不已的赵恩儋：这位锦衣卫百户唐卫轩，似乎就是不久前才刚刚从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中释放出来！难不成，那在昏暗之中仍洞若观火的精准眼力，正是在暗无天日的诏狱之中适应而来的？
只是不知，面前这位令人捉摸不透、而又性格怪异的上司，当初到底是因何罪名，而被投入诏狱之中的呢——？
赵恩儋偷偷打量着这位之前从未认真审视过的顶头上司，满腹疑问地暗暗猜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