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一)
“嗖——”
只听鼓声未半,一支利箭已破空而出,直指昏暗火光下那被绑在左侧木桩上的女子——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中,那名为阿春的可怜侍女,整个身子随即猛地一颤,在一阵钻心疼痛中登时醒了过来,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哀嚎。只见那支倭国武士刚刚射出的利箭,已正中其膝盖处,血流如注之下,雪白的箭羽也随着身体的挣扎与抽搐而抖动不止。那本就伤痕累累的腿上,不停流出的一股股鲜血,正又一次覆盖在旧有的斑斑血迹之上。
忽明忽暗的火把映照下,伤痕处冷冷的暗红,衬着鲜血夺目的腥红,令人不忍直视。
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的赵恩儋,手臂立时颤抖得更加剧烈。而一旁的倭国对手,却似乎并未对自己头一箭的“失手”而感到沮丧,反倒像是在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而后饶有兴致地侧过头来,等候着赵恩儋的表现。
此时,不仅是面露微笑的倭国众大名,就连明朝使团的一行人,也已然看了出来:
年纪轻轻的赵恩儋若单轮箭术,恐怕军中老将也未必是其对手,但作为一名根本没上过战场、更从未亲手杀过人的年轻锦衣卫来说,头一回直面如此血腥的场面,瞬间便暴露了其作为涉世未深的少年,瞻前顾后的稚嫩一面。
眼见如此,使团上下更是不由为其捏了把汗。尤其是一众文官:不仅同样对倭国如此野蛮的做法嗤之以鼻,更能体会到身为赵首辅家中的贵公子,深受儒家仁义教化之熏陶,又怎可能作出冷酷无情、射杀可怜妇孺的禽兽之举?
时间在一呼一吸间迅速流失,终于,在众人的瞩目之中,赵恩儋仿若鼓足了勇气,在鼓声将落之际狠下了心来,张弓搭箭,凌厉的箭矢直奔右侧木桩上那依旧昏迷的女子而去——
“咚——!”
一击沉闷的响声中,几十双眼睛纷纷望向了那昏暗之中的利箭,却万万没想到:
三寸。
居然差了足足三寸的距离。
赵恩儋的这一箭,竟刚好射到了那名唤石川幸子的女子头顶上方三寸处,而再回望赵恩儋脸上那稍稍松一口气、但依然窘迫的表情中,众人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
见此一幕,在场明朝使团与日本双方众人的态度却是大相径庭:日本大名一侧大多不屑一顾,甚至不乏冷笑之人;而使团一侧的多数观者,则不由得暗暗称赞,对这不坠大明天朝王道仁义之风范大加赞赏。
场内的赵恩儋,却丝毫没有闲心去注意旁人的不同反应,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仍然紧皱眉头,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却无论如何止不住胸中烦躁不安的剧烈心跳。不仅因为这场痛苦的比试仍在继续,也因那作为自己的射靶、正被牢牢绑在右侧木桩上的可怜女子,竟然也在此刻苏醒了过来——
不知是由于侍女阿春的惨叫与呼号,还是方才射中头顶之上三寸处的震颤,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石川幸子,缓慢而又无力地抬起了头,在环顾四周、终于明白了自己已作为箭靶的处境之后,竟没有像一旁的阿春那样显露出丝毫的恐惧或胆怯。两道冰冷的目光,似乎已毫无留恋地看穿了生死,犹如寒光闪闪的利刃,在难见光明的昏暗处,冷漠地射向灯火通明的宴会之上那些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众人。
随着目光毫无波动地漠然扫过,似乎只在看到不远外正手持弓箭的赵恩儋身上时,石川幸子的目光多多停留了片刻。望着那英俊而又略显稚嫩的面庞,对于这即将取自己性命的异国少年,石川幸子仿佛毫无怨恨,反倒像是期待着濒临的死亡,在这只剩下无尽痛苦的世界上得以解脱。
不过,就当其视线最终掠过那端坐于正中央主位上的丰臣秀吉时,面对着高高在上的日本“天下人”,原本一脸漠然的石川幸子,竟瞬间变了个人:
两道饱含切骨之恨的目光,犹如来自地狱的怒视与诅咒,遍体鳞伤的娇弱身躯仿佛也在刹那间再度充满了力量,拼命想挣扎开绳索的束缚,直朝那残忍杀害了自己全家的魔鬼扑去。奈何,绳子早已被牢牢地绑了个死结,徒劳的挣扎过后,石川幸子只能将满腔的愤怒与仇恨,转化为恶毒的话语,垂下的凌乱发丝遮住了半张血迹斑斑的面颊,更使其犹如女鬼一般,发出一连串的咒骂。纵使是听不懂倭国之语的明朝使团众人,也能从其语气之中,感受到那无力的悲愤与彻骨的仇恨。而那咒骂最终也转为了阴冷无比的痴笑,披散着的头发下,终于显露出了一张凄然而又绝望的面容。
“哈哈哈哈哈......来啊!来杀我吧!杀了我啊!就让我随父亲、母亲和弟弟他们一起去吧!我会诅咒你们!并在地狱等着你们的!你们最终谁也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哈......”
只不过,坐在主位上的丰臣秀吉却似乎根本没把贱如蝼蚁之人的不甘与愤怒放在心上,反倒是刚好处于其视线之中的赵恩儋,竟在咒骂声中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绝望的声响却依然声声直刺耳膜,在其心中,无论是对方那无法直视的冰冷目光、还是痴然的笑骂诅咒,都像是对自己正手持弓箭、射杀妇孺之行的无尽鄙夷与嘲弄。
而这时,“咚、咚、咚——”,令人激动而又烦躁的鼓声已然再度响起!这一回,倭国武士依然是不顾身旁犹犹豫豫的赵恩儋,抬手搭箭便射。
不过,箭矢所指的方向,竟非正在绝望中挣扎与呼号的阿春,而是已然恢复了冰冷表情、怒目而视的石川幸子——
“噗——”
箭矢所到,顷刻之间,被牢牢绑在木桩之长、避无可避的石川幸子便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还未搭箭的赵恩儋定睛一看,对手的箭矢,居然正中那石川幸子的腹部,射中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目标”?!
只见那犹在微微颤动的箭矢,已射破了石川幸子的肚皮,纵是这倔强的倭国女子在自己的仇人面前仍咬牙坚持,但钻心的剧痛之下,其紧闭的牙关中,仍不时漏出几声细若游丝的痛苦呻吟。
“你——!”
赵恩儋登时侧过头去,用目光质问着自己的对手,眼中既有惊讶、更饱含愤怒。
而射错了箭靶的对手,则只是不痛不痒地挑了挑眉毛,故作失误地笑着“自责”道:
“ごめんね!間違った......(不好意思啊!居然射错了耶......)”
与此同时,主位之上高坐的丰臣秀吉见状,竟连声拍手称快、哈哈大笑道:
“哈哈哈哈!射得好!射得好啊!”
看着那企图刺杀自己的女子在临死之际能饱受痛苦的折磨与煎熬,丰臣秀吉直大呼过瘾,对倭国武士明显故意射错的行为,非但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满面红光地大声叫好,语气中充满了赞许之意。
“承蒙太阁殿下夸奖,不胜荣幸。”
眼见丰臣秀吉喜笑颜开,倭国武士立即朝主位上深深鞠了一躬,谦恭的举止之下,却是泛着隐隐的兴奋,显然已在为成功讨得了太阁欢心而沾沾自喜。
而愤怒得几乎手掌已青筋暴露的赵恩儋,望着那不远处低声呻吟而又冷漠倔强的异国女子,紧锁着眉头,恨恨地咬了咬牙,终于抬弓放箭:
只听“嗖——!”的一声,这一回,那离弦之箭竟然偏得更多,带着巨大的力道,几乎毫无目标地径直射向了半空之中,相差甚远地落向了院落之外的远处——
“哼。”
对于年纪轻轻、始终不忍下手射杀活人箭靶,甚至干脆射空以泄愤的这位明国对手,倭国武士只是嗤之以鼻地再次冷哼了一声。有些不解的面容之间,似乎是对昔日朝鲜战场之上惜败于明军的结果,忽然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当初几十万大军接连败退、节节后撤的对手,难道就是这样连人都不敢杀的所谓明国武士?还是说,那些真正果敢勇决的明国武士,此番并未前来?
既是不解、又是轻视地侧目看了一眼仍在犹豫不决的赵恩儋,倭国武士再度张弓搭箭,这次已根本不管什么鼓声了,登时便稳稳地射出了最后一箭——
只听不远外左边木桩上前一刻还不住呼喊的哀嚎与惨叫声,顷刻间便戛然而止!
血光溅处,锐利的箭头稳稳地射中了阿春的心口处,一箭毙命,终于结束了那可怜侍女脆弱的生命。
对于这样的结果,早已在众人意料之中,所以除了个别叫好声外,反应平平。此刻,更多的视线,正如同看戏一般,静静地凝视着作为明朝使团代表的赵恩儋,无不想看看他这已赌上了明国声誉的最后一箭,到底会如何处理。
而此时此刻,与场上骑虎难下的赵恩儋同样进退两难的明朝使团一众文官,也是个个愁眉不展、无人拿得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若是真射,众人都相信,凭赵恩儋的精湛箭术,必能一击致命。可这样一来,射杀手无寸铁之妇孺的罪名,也就坐定了,实在与堂堂大明天朝的仁义之道不符。而若继续像方才那般故意脱靶射空,虽然仁义之名保住了,可这众目睽睽下输给倭国武士、有损国威的罪名,同样无人担待得起。两难之下,叫人着实窝火与心急。
而作为使团正使的杨方亨,自然此刻亦是如坐针毡,甚至比场上仍在犹豫的赵恩儋更加坐立不安。
突然之间,杨方亨的眼前却猛地一亮!
对了!自己的使团之中,不是正好有一个合适人选,刚好可以由他替下身为首辅之孙的赵恩儋,换其上场吗?!
由此人射过之后,无论那可怜的倭国女子是死是活,这轮比试是平是输,总好过让年纪轻轻、又身份特殊的赵恩儋来承担这个沉重的罪名。况且,听闻此人曾在朝鲜屡经战阵,既然是百战沙场之人,狠心痛下杀手,必是家常便饭。即便是对一个奄奄一息的异国弱女子,自然也不会有赵恩儋的这般优柔寡断了吧。另外,据说这人本就是戴罪之身,再多上个罪名,兴许其也不会太过在意。
主意已定,杨方亨随即回过头去,正打算去寻找那个自己心目中最好的顶场之人,可目光所至,那第二排原属于某人的位置上,这时竟然却已是空空如也。而其桌上精巧的酒盅内却仍冒着温热的气丝,似乎是饮者刚刚离座不久。
这可急坏了杨方亨,如此紧要关头,那家伙不会是借故离席、先一步躲开了?
正在心急如焚之时,一旁的侍卫却在杨方亨的耳畔小声提醒道:
“杨大人,你快看!唐百户他怎么自己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