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鬼（一）
大明使团中，会不会有暗通倭寇的内鬼？
这是此刻杨方亨脑海中冒出的一个深深疑问。
自送走小西行长、也打发厅内众文武各自回房后，杨方亨逐渐静下了心来，忽然意识到这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无论是谁策划了此次事件，杀害锦衣卫、窃取诏书，其目的或许是破坏议和，但目标却是瞄准了那份皇帝陛下的册封诏书。
细细一想，这不禁有些诡异。白天，使团队伍在来大坂的街道上，从未展示过诏书。而册封诏书的具体保管之所在，乃是只有使团内部之人才可能了解到的机密。如果贼人的目标一开始便是诏书，那么直到最后一场比武前，唐卫轩才从怀里取出诏书、交予两名锦衣卫手下。在此之前，贼人又是如何确定诏书在宴会之上，而不是和御赐金印等其他贵重物品一样、由程本举等人看守着留在了这馆驿之中呢？自唐卫轩从怀里取出诏书，再到紧接着便发生的爆炸声响，短短片刻之间，贼人也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调整计划部署。
因此，很有可能，贼人是早在宴会之前就知晓了诏书的所在。
这也就意味着：使团之中，也许出了内鬼！
可如果真的有内鬼，又会是谁呢——？
虽然杨方亨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与倭国人来往过密的沈惟敬，但是作为此番议和最重要的联络与推动者，为双方议和费尽心血的沈惟敬，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来破坏其辛辛苦苦才促成的议和。
调整了一番思路，杨方亨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过程：爆炸与混乱似乎刚好发生于诏书不在唐卫轩手上之时，而烟雾散后，又是唐卫轩手握刀刃、站在两名锦衣卫属下的身前，接着想下去，杨方亨的目光中，猛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一闪而过——
莫非，是唐......？！
而就在杨方亨出神之际，锦衣卫百户唐卫轩的身影已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正厅之中。
“参见杨大人！”
“哦！卫轩啊。”
见唐卫轩和程本举二人已由仆役带着来到厅内，杨方亨的脸上又立即恢复了常色，热络地简单寒暄后，话题便来到了追查诏书之事上。
在大致听取了唐卫轩方才在偏房与小西樱子进行的一番分析之后，杨方亨的目光不禁一亮，心中原本已摇摆不定的天平，似乎又平稳了起来，捋着胡须，满意地夸赞道：
“不愧是卫轩！慧眼如炬。竟能从火药的配方上入手，找出线索。妙哉，妙哉。看来本官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次寻回诏书的重任，定是非你莫属了！”
“承大人谬赞。”
唐卫轩平静地拱手答道，但话锋一转，却又立即说道：
“不过，此番事关重大，若要在三日内追回诏书，卑职还需大人允诺三件事。否则，卫轩位卑职浅、能力不济，实无信心担此重任。”
“哪三件事情？说说看。”
“一、此间乃大明疆域之外，若要得地利之便，唯与倭国之人通力合作。现今之势，需允诺卑职与小西行长麾下之人联手追查。二、卑职一人势单力孤，望准许调拨锦衣卫试百户程本举一并随行。三、卑职在外追查诏书，如遇非常之时，难免需事急从权，无法事无巨细、一一请示后定夺，因此，还望大人授予卑职在外临机专断之权！”
话音落后，杨方亨抿了抿嘴唇，缓缓地捋着胡子，眼神游离不定地看着眼前静静等候答复的唐卫轩，渐渐陷入了沉思，仿佛心中的天平又再度摇摆了起来。
沉默之中，站在唐卫轩身后的程本举不禁咽了口唾沫，刚刚唐卫轩所提的三件事情可谓合情合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但不知主位上的杨方亨到底在犹豫什么。是与倭国人合作会犯了忌讳、会受牵连？还是说一旦授予临机专断之权，怕难以控制、进而惹出大祸？
而这时，不待踌躇的杨方亨作出答复，唐卫轩似乎非但没察觉到自己的要求已经令杨方亨有些为难，在停顿了片刻后，反而又毫无顾忌地“得寸进尺”道：
“大人见谅。卑职刚刚还遗忘了一点，仅有程试百户相助，似乎还是有些单薄。愿得大人允诺，另外再调拨锦衣卫赵恩儋，与我二人一并同行。”
见杨方亨还未有所表态，唐卫轩便再度提出了新要求，程本举心下一紧，眼看事情要黄。但就在下一刻，杨方亨原本凝重的脸上却登时轻松了许多，竟随即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如此甚好！本官刚刚还在担心仅有你们二人是否会缺人手。恩儋虽然年轻，但射艺非凡，有他与你二人同行，定可如虎添翼。你这三个要求，本官都准了！唐百户，册封诏书事关重大，还望你三人务必尽早寻回诏书、平安归来！”
“谢杨大人。”
虽然诧异于杨方亨态度的迅速转变，但在随着唐卫轩躬身领命、退出正厅后，程本举却也立即反应了过来，趁着无人注意的机会，忍不住低声苦笑道：
“让首辅家的赵公子跟着咱们一道去追查，可真有你的。看来，这位杨大人还是信不过你我啊。什么担心咱俩缺人手？哼，这些文官，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是改不了在自己人身上防来防去的臭毛病！”
“事不宜迟，你速去通知恩儋。除了带上趁手兵刃，记得务必换上夜行衣甲，内里再套一件贴身软甲。稍后在馆驿大门集结。”
唐卫轩似乎顾不上杨方亨对于自己是否信赖，当下的关键，是三人立即作好万全准备，速速去与小西樱子会合、查找诏书下落才最为紧要。从唐卫轩肃然的语气中，程本举似乎又感觉到了如同当初朝鲜战场上出征前、如临大敌的紧张氛围：
“你放心，这一趟恐怕更比战场凶险，我懂的。那赵公子若要有个闪失，咱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唐、程二人便分头去作出发前的准备。
而在议事厅内，看着纸窗上唐、程二人的身影各自分头而去，虽已作出了决断，但杨方亨的神色却依旧有些忐忑不安，愁眉紧锁。
自己刚刚，是否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虽然有赵恩儋跟着，既可以顺便监视着唐卫轩，事后也可以和朝廷有个交待，但考虑到唐卫轩扑朔迷离的复杂背景，杨方亨的心头还是笼罩着一片挥之不去的疑云：
这个唐卫轩，之前究竟是因何获罪？到底值不值得自己的信任？
回想起一个时辰前，唐卫轩登台比武时沈惟敬与其所说的那几句话，此人好像和那与倭国人勾勾搭搭、形迹可疑的沈惟敬，也曾有过交情。而且，记得刚刚在这议事厅内，那倭国大名小西行长好像也早就知道认识这个唐卫轩。但从未对唐卫轩有过太多关注的杨方亨，此刻却只感到一头雾水，搞不清这看似普通、毫无背景的锦衣卫百户背后，到底是怎样的来头。
而按照刚刚的想法，使团中如真有内鬼，那么对于眼下委以重任的唐卫轩，就实在有必要再仔细查一查其过往经历，方能彻底平息心中的怀疑。
就在此时，杨方亨隐约想起了什么，先是屏退了左右侍卫，随后喊进了贴身仆役，低声吩咐道：
“去，立即把朝廷临行前所给的唐卫轩履历卷宗，速速找来！”
......
不多时，准备停当的唐卫轩已在馆驿大门处等来了程本举，与跟在其身后、一脸兴奋的赵恩儋：
“唐大人，卑职多谢您大力举荐，恩儋此番定当......”
“出发吧！”
赵恩儋还没来得及说完，唐卫轩已将其打断，当即令明军守卫从内打开了馆驿大门，迈步而出。
见赵恩儋还愣在原地、有些尴尬，程本举从旁边拉了下愣住的赵恩儋，示意立即跟上，同时低声嘱咐道：
“咳咳，恩儋啊，此番事关重大，唐百户已是刻不容缓。而且这次在他国追查，不比咱大明，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平时就多看少说。懂了吧？”
“多谢程大人教诲，恩儋谨记在心。”
赵恩儋虽然有些受挫，但也没有太多首辅家贵公子的架子，仍是满怀期待，兴冲冲地背着自己最常用的弓箭，紧紧跟在了唐、程二人的身后。
来到馆驿之外，只见内城各处均是跃动着的火把，无数倭国侍卫正在四处加紧巡逻、往复搜查着各处角落。可谓比馆驿内的明军戒备更甚。
而在门外近处，一队小西家的士卒也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唐卫轩掏出了小西樱子所留的金牌，随即牵过了三匹马，护卫着唐卫轩三人，向黑夜中的未知之地而去。
途中，不免遇到了各处守卫的严加盘查，尤其是唐卫轩三人，虽然换上了更适合夜行的锦衣卫深色衣甲，若从近处看，在这大坂内城中却仍是较为扎眼的异国装束，但只要唐卫轩亮出小西樱子留下的金牌，阻拦的侍卫与兵卒，便会立刻恭恭敬敬地让出道路。不禁令唐卫轩三人也有些惊奇，这金牌竟然真的如此好用。甚至不免有些担心，倘若贼人也有这样一块金牌，岂不是便可堂而皇之地轻易脱身而去？
很快，三人在这队小西家士卒的护卫下，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眼看此处早已被小西家的士卒围得水泄不通、严密封锁。看来，小西樱子的动作的确很快，而其在馆驿偏房时所说的硝石偷运之地，应该就是此处了。
三人自马背上翻身落地，借着小西家士卒们手持的火把，终于看清了门匾之上，写着的居然是在倭国少见的汉字——
“膳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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