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道(二)

忍道(二)

“唐大人......”

安静中,看着陷入沉思的唐卫轩,已许久未开口的德川家康,忽然言道:

“您若带此诏书即刻回到大坂,不知将欲何为?”

听到德川家康冷不丁如此问,让醒来后便已做好生死觉悟的唐卫轩,倒吸一口凉气。

唐卫轩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真的会放自己离开......?!

而且,听德川家康的意思,还是将这封大明诏书,也一并奉还......?!

一时间,看着表情诚恳的对方,唐卫轩却实在难以相信,德川家康真的会如此轻易地放走自己。不过,面对这难以拒绝的宝贵机会,唐卫轩还是迅速镇定了心神,整理思路后,忽而似有所悟,于是,郑重回答道:

“自然是将诏书完璧归赵,交予我大明使团正使杨大人。”

而得到这个回答的德川家康,却只是微微笑着,像是在心中仍盘算着什么,并未接话。唐卫轩看了眼深藏不露的德川家康,只得又道:

“至于诏书中所言贡市一事,与小西行长与沈惟敬背地里可能欺上瞒下的蹊跷之处,唐某也自当一应奏报于杨大人知晓。”

听到这里,德川家康狡黠地一笑,这才方道:

“哈哈,唐大人果然是赤胆忠肝,一片拳拳护国之心。”

唐卫轩听着对方的赞扬,脸上却无喜色,准备起身,拱手淡淡道:

“既如此,承蒙德川大人款待,唐某伤势也已然无碍,不妨就此告辞......”

“诶,唐大人何必如此着急?”

谁知,德川家康却像是并未尽兴一般,言语间尚不肯立刻放人,悠然道:

“人这一生,就有如负重致远,切不可急躁。何况,你身上带的,乃是决定大明与日本、乃至朝鲜三国命运的诏书,怎能如此焦急难耐?”

唐卫轩哪里有空听其将这些人生道理,皱起眉头,只想及早脱身再说,于是反问道:

“德川大人,您刚刚说由唐某带走诏书、返回大坂,此话可非戏言?”

德川家康点了点头,掷地有声道:

“自然绝非戏言。贵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但还不待唐卫轩立即追问,德川家康却又话锋随即一转:

“只不过,唐大人启程之前,还有三件事情......”

一听对方还有其他条件,唐卫轩不免暗自叹了口气。看来想走绝非那么容易,对方果然不会白白放自己带着诏书离开。但此刻性命握在他人掌中,唐卫轩只好静下心来,接着听下去,同时暗暗提高了戒备,生怕其也和那小西行长一样,提出类似迫使自己留下投靠的无理要求。

可是,德川家康却像是看透了其心思般,笑着说道:

“唐大人无须担心,这前两件事,只是在下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心存好奇之心,想向唐大人要个答案而已。头一件嘛......”

此时,德川家康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唐卫轩胸前的那处伤口,好奇地问道:

“据手下禀报,原本大明诏书是装在一件金丝锦袋之中的。前夜晚宴之时,在下也曾有幸见过。可是,当我德川家的侍卫们发现奄奄一息的唐大人时,金丝锦袋已不翼而飞了。实在是匪夷所思。据说,今夜与唐大人同来的,似乎还有一位女忍者,令唐大人不惜重回险地、奋勇相救。而唐大人身上最为致命的胸前箭伤,却好像并非我德川家侍卫所为。若将这些联系在一起......难道说,那金丝锦袋,是被唐大人的那名女忍者同伴带走了、却将唐大人丢在此处等死......?甚至,那穿胸而过、险些要了阁下性命的箭伤,莫非......?!”

听着德川家康最后点到为止的叙述,唐卫轩脑海中不禁闪现出小西樱子用弩箭指向自己的那一幕,就像是胸口的旧伤复发一样,忍不住捂住了胸前的伤口,表情也变得极为复杂。

不过,唐卫轩似乎也很明白,德川家康表面上说是个人好奇,但听其所述,眼前这矮矮胖胖、其貌不扬的家伙,恐怕早已将此中经过猜得七八不离十,只是,此刻通过观察自己的表情变化,进一步验证其猜测而已。

果然,见唐卫轩面色阴沉,沉默不语,德川家康也颇为体谅地不再多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

“其实,那小西行长乃商贩出身,本就是唯利是图的不义之人。其手下忍者自然也是如出一辙,不可信任。唐大人当吃一堑长一智,若今后时刻记得这个教训,也算是没有白中这一箭了。”

听到对方这近乎直白的提醒,唐卫轩像是心领神会一般,回答道:

“多谢德川大人良言。小西行长指使手下谋害之仇,唐某自然不敢轻忘。”

德川家康满意地点点头,顿了顿后,随即再度问道:

“而第二件事嘛,就是全对唐大人的敬佩了。在下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金丝锦袋被那小西家的女忍者夺走了,而真正的诏书,却是留在唐大人你的怀里呢......?”

唐卫轩皱了下眉头,提及此事,所涉细节太多,既不知此事该从何说起,也不想与其多言,于是,略一沉思后,索性简短地答道:

“兵者,诡道也。”

听到这个回答,德川家康显然愣了下,继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沉思了片刻后,竟低吟道: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好一个‘兵者,诡道也’......!”

虽然其间有通译的翻译,但见此情景,德川家康竟然可以将此背诵出来,唐卫轩不得不再次对眼前的这个矮胖子刮目相看,诧异道:

“怎么,德川大人竟对《孙子兵法》如此熟悉?”

对方则仅是回以苦涩的一笑:

“和唐大人一样,差点儿要了自己命的东西,怎敢不牢记在心里?”

见唐卫轩仍不太明白,德川家康于是颇为感慨地补充道:

“唐大人有所不知,当年也曾有位日本大名,学了几句这《孙子兵法》,加以致用,便几乎未尝败绩。我德川家与其对阵之时,因在下一时冲动,不幸一败涂地,个人也险些丧命,以至于溃逃之时屎尿失禁,遂终生引以为戒。”

屎尿失禁......?!

见对方毫无保留、讲得坦诚,尤其还有如此狼狈的细节,唐卫轩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栩栩如生的画面,不由得感到几分好笑,但随即意识到这样有些失礼,立刻收起了笑容。

谁知,对方却不以为意,悠然道:

“唐大人,你日后的路还长,终会明白:刻骨铭心的失败与耻辱,才是上天最好的恩赐。因为它不但留给你东山再起的机会,还时刻警醒你,不要重蹈覆辙。唐大人想必知道,在昔日中土,春秋时越国勾践曾卧薪尝胆,汉代的韩信则受胯下之辱,遥想当年那些英雄人物的代价,在下的教训固然惨重,但同样仍有东山再起的今日,更是从不断的自省中懂得了切忌意气用事,而应‘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道理,如今看来,倒也算是极为划得来了。”

听到这番话,唐卫轩不禁凛然,目光慎重地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个矮矮的胖子。烛光下,其并不健硕的身形映照在背后的墙面上,却几乎遮盖住了白墙上整张倭国地图......

空气中,一时别无声响,安静了足足好一阵,德川家康终于提到了其要说的最后一件事:

“嗯,另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拜托唐大人......那便是,希望唐大人在离开倭国前,不要与任何人提及在这本能寺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德川家如今既已将诏书奉还,不想再与之牵扯过深。不知唐大人可否答应?”

听完德川家康的这最后一个条件,唐卫轩终于彻底放了心。对于这个条件自然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甚至,即便德川家康不提这个条件,唐卫轩自问也很可能不会说出本能寺里发生的这些波折。除了回身相救小西樱子之事外,与德川家康的这次单独交谈,若是实话实说,怕是也只会授人口实、徒增朝廷疑虑,难免又有人借题发挥、诬自己私下通敌。否则,又岂能带着诏书、从德川家康的手中全身而退?

与此同时,唐卫轩也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端倪:为何,德川家康要特别强调是在离开倭国前?

想及此处,唐卫轩忍不住问道:

“那,若离开倭国之后......”

德川家康微微一笑,竟说道:

“唐大人身为大明皇帝的锦衣卫,尽可将今日所见所闻上禀天听,同时使得大明皇帝陛下知晓,此前朝鲜交兵,我德川家的士卒并未踏足朝鲜的土地,这回盗取诏书,也是为了揭晓小西行长与沈惟敬欺瞒大明皇帝的阴谋。因此,才会将诏书完璧归赵、奉还唐大人。对于大明,德川家康并无不敬之心......”

惊异地瞥见烛光下、德川家康那覆盖了身后整张倭国总图的黑色身影,唐卫轩忽然有种难以言状的感觉。但还不待其开口,德川家康已起身而去,在与唐卫轩擦肩而过时,轻声道:

“唐大人,回去大坂的一路上,请多保重。”

随着纸门慢慢打开,德川家康已踏上了门外的走廊,而在门外恭候多时的一名下人,也将早已备好的绣春刀与润物弩都捧了进来。

眼看即将脱身,不知为何,唐卫轩的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与轻松,仿佛仍沉浸在片刻前的惊诧之中,只见其握紧诏书、猛地站起身,朝着德川家康离去的背影,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德川大人,难道说,你......?!”

听到背后唐卫轩的声音,已迈出几步的德川家康最后一次回过头来——

昏暗的烛光中,只映照出其一半的脸庞,充满了平和之色。而其另一半隐藏在阴影中的面容,却模糊不清。但对于唐卫轩而言,那藏于另外半面脸中的,既像是一头阴影中窥探猎物的猛兽,又像是怀揣利器、静待时机的忍者,令人只觉得脊背微微发凉。

而这时,就听德川家康意味深长地幽幽说道:

“兵者,诡道也。人生,忍道也。唐大人,你今后的路,也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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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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