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一)

无悔(一)

夕阳下,芒草遍布的山坡后,唯有一棵歪斜的老树,孤立在一片寂寥的原野之中。

举目望去,在山坡与不远外的竹林之间,除了那棵仅剩两片枯叶的老树,便是无数长穗伏的菅芒花,迎着夕阳的光辉,如同一片近半人高的芒草海浪,随风波澜起伏,几乎望不到头。而在这片斜阳映照下的原野上,另有两个身影静静而立,在摇摆飘荡的芒草丛中,相距两丈之遥,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二人正相对无言,遥远处,竟忽而响起了一阵乐器声响,仿若长箫。原来是有居于附近的乡间老者,于这悠闲静谧的黄昏中,吹奏起了自唐代时流入倭国的乐器尺八,声似中原之南箫,而又苍凉辽阔,融入了倭国之风。

只闻得这箫声初起之时,忧伤缠绵,幽远恬静,如画细雨一般,令人梦碎牵肠。

而整片芒草上的菅芒花,也在清风拂动下,像是伴着这乐声,不断起伏跌荡。甚至斜脖老树上那最后两片依依不舍的枯叶,也轻摇徜徉,沉浸在这凋零前、最后一刻的柔美之中。

“唰——!”

此时,小西樱子却无心去听这声传数里的空灵之音,已径直拔出了匕首,面无表情地望着相对而立的唐卫轩,等候着对手同样拔刀出鞘。不过,对面的唐卫轩仍旧一动不动,手握刀鞘,却始终未曾拔出刀刃。

无言的对峙中,忽然,只听远处箫声一抖,继而竟宛如青龙出水般,原本低沉恬静的声响,瞬间婉转高亢。

猛然间,小西樱子也似离弦之箭一般,裹着一身杀气,随着高亢的笛声,瞬间冲至唐卫轩的面前——

就如同这起伏跌宕的旋律,拨动着此间的草海荡漾,数息之间,箫声几起几落,唐卫轩步步退却、逐一躲过了小西樱子的连续两招。这时,小西樱子原本欺近的身形却向后一跃,而在后撤之际,又冷不丁甩出了一支十字剑,直奔唐卫轩胸口——

“当——!”

可下一刻,唐卫轩的绣春刀竟依旧未曾出鞘,只用刀鞘便将方才暗中击发的那枚十字剑,稳稳弹了开去。

重新退出一丈外的小西樱子冷冷盯着手握刀鞘的唐卫轩:

“你还在迟疑什么?!为何还不拔刀?!”

“唰——!”

话音方落,唐卫轩终于缓缓拔出了手中的绣春刀,横刀身前:

“方才相让三招,是答谢当初大坂城地下暗道中、姑娘出手相救之恩。”

“......”

闻听此言,小西樱子绷紧的面容下,似有暗流涌动,但是表面却仍冷若冰霜,旋即再度展开了攻势——

只听,刀剑相格的激烈声响中,远处的尺八吹奏得也逐渐辽阔苍茫,与二人生死相搏、所处的芒草原野,相映成辉。

夕阳下,低沉雄厚的空旷箫声,伴着呼啸而过的北风,荡漾在这片一决生死的原野之上,不知是否也牵动着原野中相互搏杀的二人心弦。

片刻间,又是连续十余招你来我往,待两人再次各自站定,均已有些气喘吁吁。那悠扬的箫声,也渐渐归于寂寥,在风声中若隐若现。

而此时,小西樱子气势未减,唐卫轩依然矗立的身形,却显得有些虚弱。锦衣卫的衣甲下,腰侧与胸口那几处尚未愈合的伤口,在这激烈的搏斗中,已然再度迸裂。纵使表面看不出来,但唐卫轩已能感觉得到,内甲之下,早已渗出了殷红的鲜血,伤口处稍一拉扯,便会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剧痛。

再这样耗下去的话......

不待唐卫轩多想,小西樱子的攻势随同着刀光剑影,又再度迫近——

身负旧伤的唐卫轩逐渐力不能支,随着伤口的剧痛不断传来,唐卫轩的额头上更是冒出了豆粒大小的冷汗。惨白的面色中,唐卫轩的防守捉襟见肘、愈加吃力,眼看已彻底落入下风,生死命悬一线。

而这个时候,仿佛看穿了唐卫轩已是强弩之末,随时可能毙命于自己的匕首之下,随着小西樱子快如闪电的一刀已掠过了唐卫轩的格挡,即将径直刺入唐卫轩的脖颈,一向狠辣果决的小西樱子,竟忽而收手,将几乎已抵在唐卫轩咽喉前的刀刃,猛地缩了回去——

唐卫轩虽暂且逃过一劫,此时却已筋疲力尽,随着小西樱子退后数步、进攻暂缓,唐卫轩也踉跄着退到了那棵独立于原野之上的老树前,倚靠着背后的树干,一边捂住自己不断鲜血直流的伤口,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但即便倚着树干,唐卫轩此刻也唯有拄着刀身、方可勉强站立,却再已无力反击。

看着就快支撑不住的唐卫轩,不知为何,小西樱子却未急着下杀手,忽而开口问道:

“昨晚,你明明根本不肯留在倭国,却为何自始至终,一直都没有正面拒绝?”

静谧的原野间,无论是远处的尺八还是呼啸的狂风,此时皆归于沉寂,只余清风微拂,芒草们仍在不断起伏摇摆,像是一同等待着唐卫轩的回答。

“......”

而万籁俱寂中,回答小西樱子的,却是唐卫轩的沉默。

“因为你心中知道,如果直言相拒,或许,我就会提前一步在你背后下手,以绝后患。对不对?”

“......”

夕阳下,仍然是无言的回复。

“未至本能寺时,你就早已猜到了,小西大人可能会命令我在得到诏书后除掉你,顺便嫁祸给本能寺中的那幕后破坏议和之人,从而一石二鸟。所以,你才提前便备好了用来掉包的那幅仕女图。是不是?”

“......”

风中,依然是沉默。

回答小西樱子的,似乎只有那棵老树上最后两片轻轻摇摆的枯叶,与唐卫轩仿佛永无尽头的沉默。

“回答我——!”

小西樱子瞪着满布血丝的双眼,举起了手中的匕首,情绪激动地厉声质问道。

这一回,唐卫轩终于不再缄默:

“是。”

最终得到了唐卫轩的亲口回答,小西樱子因为激动而不断起伏的胸脯,却并未平静下来,但是,其目光却从唐卫轩的身上移了开来,转而无神地望着倒映西山的晚霞:

“那你当时为何......为何在我中箭倒地后,还要回来救我......”

小西樱子的声音,此时竟凄然而又无力,几乎难以听清,究竟是对于唐卫轩又一次的质问,还是喃喃的自语。

这一次,唐卫轩足足沉吟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在反省当初的一念之差,还是在斟酌眼前究竟该如何回答。最终,唐卫轩吸了一口气,面容间也仿佛恢复了几分血色,淡然道: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闻听此言,小西樱子像是被瞬间点燃了一般,不由得怒火中烧。这已是唐卫轩第三次用这莫名奇妙之言来搪塞自己,小西樱子双目怒视着唐卫轩,冷冷地不屑言道:

“收起你这套唬人的高深说辞!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唐卫轩,你已死到临头,难道还是不肯说出真正的答案——?!”

“好吧。那就换种更加直白的说法......”唐卫轩淡然一笑,“唐某之所以会那样做,是因为——”

小西樱子这时死死地盯着唐卫轩,原本冷酷的面容间,竟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直到唐卫轩开口道:

“转身离去固然容易,但唐某却不想人生余下的日日夜夜里,都在心怀愧疚与自责中度过,不断悔恨着自己曾经的胆怯,背弃了自己的内心。只要一闭上眼睛,便会想起那日自己懦弱的样子,对彼时的背弃自感羞愧不已......这,无关对错,只是从心而行罢了。”

听到这里,小西樱子似有动容,怒容渐消,不再径直出言反驳,而是静静地听下去。唐卫轩又长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落下的夕阳,值此人生最后时刻,索性无拘无束地言道:

“说起来,何为对?何为错?又究竟该由谁人来断定对与错?唐某当年只因不忍杀戮妇孺,又无力生擒,故而只得放樱子姑娘你离去。唐某自问无罪、却被小人进谗、以“通倭”罪名投入诏狱。在那其后、几乎暗无天日的三年里,起初,唐某每天都会思考这个对与错的问题......”

唐卫轩凝视着面前的原野,萧瑟的北风中,竟悠悠自问道:

“是朝廷的审判、或他人的评价?”

唐卫轩忽而冷笑一声,凛然道:

“纵是顺着这些外意而行,若有违内心之道,最终也逃不过,心中挥之不去的自责,直到死去。只因人人心中,自有对错的评判。”

讲到此,唐卫轩虽然依旧捂着剧痛的伤口,却不再倚靠着身后的老树,斜阳下,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再度挺直了腰身:

“或许,遵从自己内心的抉择,最终也无人理解,但那不过是难以言说的孤独,或是对于事情结局的遗憾。而有违内心之后的悔恨,则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缺失。如同明月缺了再也难圆的一角,照耀着每一个不眠的夜晚。恐怕即便至死,也将终生笼罩在充满自责与愧疚的悔恨之中......”

顿了顿后,唐卫轩继续淡然言道:

“这便是昨晚、我在本能寺的院墙上犹豫时所想的。虽然有些对不起使团杨大人的所托,但扪心自问,也实在无法弃你而去。即便早知今日之境地,彼时的初心却依旧未改。故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唐卫轩话音落后许久,小西樱子竟始终静默不语。若是早先,听到如此之论,小西樱子定会不屑一顾,甚至根本不待对方说完,便会忍不住将其一击毙命。可如今,却不知为何,小西樱子只是静静地立在当场,看着这名自己原以为可以轻易掌控、却又总是相差千里的锦衣卫百户,心中似有波澜。眼前的唐卫轩,既有着与自己相同的狠辣一面,比如对于自己向内鬼动用酷刑的默许;但在更多的方面,两人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的准则。

尽管,唐卫轩的想法与理念自己并不能完全认同,可如今回想起当初种种,唐卫轩对于其坚持的信念却是在行动中矢志不渝地一以贯之。平心而论,倒是远胜过那些嘴上说着仁义道德、背地里却又行着苟且之事的凡夫俗子。

随着小西樱子陷入沉思,在这相对无言间,唐卫轩这时却又不禁默默叹了口气,苦笑着补充道:

“不过,现在看来,选择跃回墙内,又何尝不是在用自身带回诏书的使命来冒险?如今虽带回诏书,却也走到了穷途末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古人亦诚不我欺也......”

听完唐卫轩坦诚心迹的这番话,小西樱子惨然一笑,追问道:

“这样说来,你最终还是悔恨当初了?”

“悔恨?非也。”

唐卫轩一脸释然地摇了摇头:

“有的,只是遗憾。也许,无论如何抉择,结果都是一样。即便重返彼时,大概依然会从心所欲,但求无愧于心、无悔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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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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