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塔”计划
“瞭望塔”计划
1942年6月30日,美国阿拉米达海军航空站发生了一起严重事故。1架大型西科斯基XPBS-1型水上飞机降落时不慎被一根原木顶翻,飞行员重伤、副驾驶死亡,未系安全带的乘客几乎人人带伤,美国太平洋舰队作战处长麦考密克上校两节脊椎骨裂,头部鲜血直冒。当时坐在上校对面,正和他玩纸牌的那个老头儿受伤轻微,只有一些清肿和破皮,是所有人中伤势最轻的一个。
当海水开始灌入翻倒的机舱时,舱内的人不顾伤痛打开舱门,爬出来站到了机翼下部。救生艇飞快驶了过来,救生员和医护人员爬上机翼,带领或搀扶乘客登上小艇。所有人浑身湿透,冻得发抖。当救生艇慢慢驶离飞机时,那个披着一条毯子的老头儿依然站在艇尾回头张望,显然飞机里仍有重伤者。
“你给我坐下!”一名年轻的水兵对他大吼道,老头儿乖乖地坐了下去。
水兵忽然发现那人袖口有他从未见过的很多条金边,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红着脸向太平洋舰队司令官道了歉:“对不起,将军。”
尼米兹显然并未生气,他和蔼地告诉年轻人:“水兵,你忠于职守,做得很好。”
副官普雷斯顿·默塞尔中校非常担心司令官的伤势。尼米兹指着他怀里紧紧抱着的东西说:“中校,我没什么,上帝保佑,那只公文包没有丢掉。”公文包里装着的正是太平洋舰队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上帝在关键时刻再次眷顾了正义一方——所有人中只有尼米兹伤势最轻。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将军重伤或身亡,后果不堪设想。据美国高层后来透露,当时可能接替他出任太平洋舰队司令官的候选人只有两个——大西洋舰队司令官英格索尔上将和南太平洋战区司令官罗伯特·戈姆利中将。前者对太平洋缺乏足够的了解,后者的缺点在随后的战事中我们就能发现。事实上,如果没有尼米兹最后的坚持,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的结局将大大不同。
6月初,凯瑟琳女士已从华盛顿移居西海岸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市,这里距尼米兹经常回国与金上将会晤的旧金山很近。几天前,旧金山海军第十二军区司令官约翰·格林斯莱德中将曾打电话问她,30日早晨是否愿意到阿拉米达附近的机场去。凯瑟琳立即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叫她去海军机场肯定不会是研究西海岸防御的。那只有一种可能,丈夫回来了。她立即回答道:“非常愿意去。”
凯瑟琳最先得到的却是飞机出事的消息。她看到了被抬在担架上的麦考密克,那一头鲜血着实让她心惊肉跳。好在丈夫很快出现了,除了浑身湿透,并无大碍。已分别半年的夫妇紧紧拥抱在一起。
在对擦伤进行简单治疗之后,尼米兹夫妇根据第十二海军军区的安排住进了旧金山圣·弗朗西斯酒店的套房。特殊时期飞回国内的尼米兹肯定不是专程回来看夫人的,他此行的目的是与金上将共同商讨盟军下一步的作战计划。洗完热水澡的尼米兹很快得到了一个令人愉悦的消息。华盛顿的激烈争论仍在持续,金正就下一步作战与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博弈,至少要到7月3日才能前来会晤。这就意味着他不但有充足时间养伤,而且和夫人有了难得的几天休闲时间。
中途岛战役的胜利让盟军太平洋战场的低迷士气为之一振。在美国国内,民众要求趁机向日本人发起反攻的舆论扶摇直上。虽然日军疯狂的进攻势头暂时得到遏制,但就全球战局而言,盟军依然面临非常困难的局面。马歇尔冷静认为,中途岛战役的胜利仅仅算“最勉强的成功”。根据盟军“先欧后亚”的总体战略,他不赞成在太平洋发动大规模攻势。
欧洲和大西洋局势在持续恶化。“我们在太平洋的作战进展顺利,”6月6日,在向老朋友丘吉尔通报了中途岛战役的胜利后,罗斯福担忧地说,“我必须承认,我非常关切地注视着俄国战线。”苏联红军在哈尔科夫遭到惨败,德军正快速向克里米亚和高加索进军。苏联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先后飞往伦敦和华盛顿,争取英国和美国“8月或9月在西欧登陆”。对此丘吉尔“不做保证”,他担心1942年匆忙越过英吉利海峡发动强攻以减轻俄国的压力将是一次“牺牲性的登陆”。英国人的日子同样不好过,遭隆美尔重创的英第八集团军正大踏步向托布鲁克撤退,奉调前往印度的军队不得不掉头回去应付苏伊士运河出现的危机。
6月17日,丘吉尔再次飞赴华盛顿,寻求美国人支持他开辟第二战线的替代战略,就是将登陆地点由西欧改为北非。6月20日,两位领导人做出了一项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决定,集中力量,不惜一切代价研制原子弹。丘吉尔认为,同盟国“经不起在这个重要领域被敌人超越的致命风险”。目前只有美国拥有制造这种武器的财力和工业能力。第二天,当两人回到华盛顿时,又有噩耗传来,攻克了托布鲁克的隆美尔兵锋直指阿拉曼。7月2日,坏消息接踵而至,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陷落。如果在俄国作战的德军突破高加索与隆美尔会合,那么德国和日本在中东会师就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罗斯福当即表示进一步加大援助力度,帮助英国人死守埃及,他甚至答应在万不得已时向那里派遣1个美国师。危机不仅在陆地上存在,邓尼茨的潜艇在大西洋上兴风作浪,盟军仅6月份就损失商船62.7万吨,这一数字仍在不断增加,维持大西洋生命线也成为当务之急。马歇尔认为“这真是严酷的时刻”。7月4日,当丘吉尔离开时,越过英吉利海峡进攻欧洲大陆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但有一点非常明显,只要丘吉尔大老远跑过来了,不管是援助中东、加强大西洋护航力量以及登陆北非的“火炬”行动,都将对盟军在太平洋投入更多军事力量造成不利影响。
对欧洲和英国人缺乏兴趣的金吵嚷着要加大对日本的攻势——这显然更符合美国的民意。国会的政治家则要求首先将日本人赶出阿留申群岛,让太阳旗飘扬在美国领土上实在闹心。但在军事家眼中,北太平洋远不是战略重点,让日本人先在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玩着无伤大雅。由于保住了中途岛,中太平洋危机暂时得以解除。如此,战略重点毫无疑问转向了西南太平洋和南太平洋,尤其莫尔兹比港依然危机四伏。
西南太平洋战区司令官麦克阿瑟上将一再强调,日军将绝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他管辖的区域。除非他得到的人力、物力比尼米兹多很多,否则势必大难临头。中途岛硝烟尚未散尽,6月8日,耐不住寂寞的麦克阿瑟就向华盛顿建议:发动一场代号为“塔尔萨”的大规模攻势,在两周内夺取拉包尔,“迫使敌人退回到700海里外的特鲁克去”,从而获得“多方面的战略优势”。麦克阿瑟开出了条件,除了他的3个步兵师,如果再给他“一个经过两栖作战训练和有充分武装配备的海军陆战队师,一支包括2艘航母的特混舰队”,他就可以在14~18天内轻松实现上述目标。
其实麦克阿瑟对拉包尔的情况并不十分清楚。西南太平洋战区的运输能力连莫尔兹比港美澳联军数千人的后勤补给都保证不了,何谈发起大规模两栖作战夺取日军重兵把守的拉包尔?麦克阿瑟的大胆设想并没有具体行动计划,更多是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作为一个内敛之人,尼米兹嘴上不说,心里对老麦一直觊觎太平洋战场总指挥的位置不太痛快。在此之前,5月27日,他煞有介事地告诉麦克阿瑟,可以借给他一个海军陆战队突击营,用于破坏刚刚被日军占领的图拉吉水上飞机基地。对此,麦克阿瑟严词拒绝,才给一个营,逗我玩哪?这事儿很快传到华盛顿,对南太平洋一直情有独钟的金,支持强力瘫痪或摧毁日军前进基地,“尤其是图拉吉”。但他也认为一个营兵力太少。看到领导认真了,尼米兹在6月1日辩解说,从未打算靠一个营占领图拉吉,只是想让那里的设施无效化,阻止敌军站稳脚跟而已。
马歇尔却对麦克阿瑟的“塔尔萨”计划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因这一作战无疑将在陆军指挥下进行,海军只处于从属地位。他立即写信给金,请他尽快借给麦克阿瑟一支海军陆战队和几艘航空母舰,协助老麦完成实际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的信件未能寄出,金的信已先到了。金指出麦克阿瑟的计划完全没有可操作性,他无论如何不会把宝贵的航母交给陆军指挥。他指出,把稀缺的航母派往暗礁密布和海图不清的所罗门海区,进入敌陆基航空兵的打击范围完全不可取,属于不折不扣的冒险行为。金坚持步步推进逐步拿下所罗门群岛,以便能够修复机场,用陆基航空兵支援下一步的进攻行动,最终攻取拉包尔。最后金强调,海军正在考虑下一步的军事行动,这些行动“主要是海战和两栖作战性质,由驻澳大利亚的陆军部队支援跟上”。很明显,两人都想在下一步的行动中占据主导地位。
对此,麦克阿瑟怒不可遏。他提出对日军的反攻应该实施统一指挥,言外之意是应该由他,而且只能由他来指挥,因为战斗是在西南太平洋战区,也就是他的地盘内进行的。金对麦克阿瑟统一指挥的说法举双手赞成,同时提出担任这一职务的毫无疑问应该是一位海军将领,因为包括陆战队、特混舰队、运输舰及护航舰船只能来自太平洋舰队,作战指挥应该由尼米兹或戈姆利负责。金进一步解释说,正如你马歇尔过去提到的,在欧洲作战的部队大部分是陆军,由你们出任最高指挥官合情合理。即将开始的所罗门群岛战役作战部队主要是海军和海军陆战队,由我们出任最高指挥官同样理所当然。最后金大度地说,在海军及陆战队攻占上述岛屿之后,陆军倒可以派出守备部队担负起诸岛的防御任务。换言之,打仗你们就别掺和了,给你们留一些看家护院的轻活儿吧。
对此马歇尔自然不会接受,双方为此争执不下。陆海军首脑就谁主导下一阶段作战进行了长达2周的激烈辩论,备忘录频繁地换来换去,估计连军方的“快递小哥”都累趴下了。脾气暴躁的金最后使出了撒手锏,公开威胁马歇尔:“即使得不到陆军支援,海军也将单独发起进攻行动。”这话让马歇尔非常生气,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但作为军事家中最具政治家素质的人,马歇尔还是决定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再做答复。
麦克阿瑟显然没有马歇尔那么好的涵养,他怒气冲冲地致电华盛顿:“综观全局,很明显,海军企图独揽太平洋作战的指挥大权,认为陆军只居次要地位,应该把部队交由海军或海军陆战队的军官支配或指挥。”他接着说,所有这些都是“海军为实现独揽国防大权”制订的总计划的一部分,这是他担任参谋长期间“偶然发现的”。用陆军守卫海军攻下的太平洋各岛,海军就能保留自己的陆战队,随心所欲开展各项军事行动,把陆军彻底抛到萝卜地里去。
马歇尔一时左右为难,他内心是赞同麦克阿瑟的,但知道这样干耗不是个事儿,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双方均做出一定让步,达成公平的妥协。马歇尔等了几天,让整个局势平静下来,然后在6月29日以和缓的语气回信给金,建议双方坐下来商定一个折中的方案。
可能因为身居高位,金同意适当做出一些让步。马歇尔发现在很多时候,比之于麦克阿瑟,金还是比较容易打交道的。经过几天反复博弈,7月2日,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正式下达了名为“瞭望塔”——寓意展望未来——的作战计划。计划实施共分三个阶段:
一、夺取圣克鲁斯群岛、图拉吉及附近要地。该阶段由太平洋战区总司令尼米兹上将任战略指挥,战役发起时间为1942年8月1日。
二、在图拉吉地区站稳脚跟后,向巴布亚半岛的萨拉莫阿和莱城挺进,将日军全部逐出所罗门群岛和新几内亚地区。该阶段由西南太平洋战区总司令麦克阿瑟上将任战略指挥。
三、对日军重要军事基地拉包尔实施两面夹击,夺取新不列颠岛、新爱尔兰岛,迫使日军退回到特鲁克去。该阶段仍由麦克阿瑟实施战略指挥。
因图拉吉及周边地区位于西南太平洋战区的作战范围,战役第一阶段势必有太平洋战区的部队进入上述地域。谁都清楚麦克阿瑟和尼米兹嘴上不吵,心里互不买账,未来战役指挥势必产生大量摩擦。为此联席会议做出决定,将两战区的分界线由原来的东经160度改为159度,这样第一阶段的作战就全在尼米兹地盘上了。
7月2日,尼米兹见到了美国舰队助理参谋长里奇蒙德·特纳海军少将。之前金曾向他建议,由特纳出任下一步反攻行动的两栖指挥官,“既然特纳已深入参与了南太平洋两栖作战计划的制订,他在这方面应该能够派上用场”。
和美国大多数海军将领一样,57岁的特纳同样是海军学院1908年毕业生,成绩在201名学员中排名第五。尼米兹大四时,特纳入学,两人在学校应该见过面。特纳起初对海军航空兵很感兴趣,并于1927年成为一名“迟到的老哥”,随后在多个海军航空部门任职。但1936年他主动放弃了航空专业,认为这一行局限性太大,减少了跻身将军行列的机会。特纳希望能指挥一艘战列舰,却在1938年作为弗莱彻的下属出任重巡洋舰“阿斯托利亚”号舰长。这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郁郁寡欢。
在美国海军中,特纳绝对属于性格鲜明的另类人物。他精力充沛,办事雷厉风行,但绝对称不上正直无私。尽管出场比其他大腕儿晚了一些,但特纳几乎参加了美军反攻阶段的所有战役,赢得了“两栖作战大师”的美誉。特纳极其自负,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他经常引用卢梭的一句名言:“上帝在创造了我之后,就把模子打碎了。”“恐怖特纳”一方面坚忍不拔、聪明过人,另一方面粗鲁暴躁、刚愎自用、咄咄逼人,喜欢越权干涉与自己不相关的事务。弗莱彻对特纳非常敬重,他在1940年的一份报告中形容自己的这位下属是“美国海军中最聪明、最强硬的人之一”。但特纳一向看不起弗莱彻。当他1940年10月离开“阿斯托利亚”号履新时,弗莱彻曾握着他的手说:“好吧,咱们一直合不来,但你总是给我把船管得很好。”即使到了战后,1963年,弗莱彻还曾告诉特纳的传记作者乔治·戴尔:“任何接替特纳的舰长都非常走运,只要把螺丝稍微拧松一点,就能得到一艘完美的船。”
作为美国海军最负盛名的两栖作战指挥官,特纳曾屡屡在接令之后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发起进攻,但他也经常犯一些低级错误。历史学家理查德·弗兰克如此评价这位声名显赫的将军,“他身上经常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刚在成绩册上给他记下一笔大功,紧接着就要记上一次大过”。当时陆战一师作战参谋——战后官至海军陆战队上将——梅里尔·特文宁中校认为特纳极端自负,“一方面指天发誓坚决要为自己犯下的任何错误承担所有责任,另一方面断然否认自己曾犯过哪怕一丁点错误,他认为他是一贯正确的”。珍珠港事件之后,特纳大放厥词,说早料到那天日本人会偷袭珍珠港。可惜没人跟他较真,凭此言论完全可以追究当时身在核心部门的特纳渎职或“知情不报”的责任。事实上,金让特纳离开华盛顿另有一层不能言明的原因,暴烈的脾气导致他已无法与陆军共事。说实话,金比特纳,也就地上蹦到席子上,高不了多少。
7月3日,金带一众幕僚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旧金山。在4日的会议上,他传达了参谋长联席会议制订的“瞭望塔”计划。同时放言,在完成上述任务后,下一步将以拉包尔为基地沿特鲁克、关岛和塞班岛进攻日本本土。在宣布由尼米兹出任第一阶段作战总指挥后,金指出麦克阿瑟的任务是“阻截敌军在作战区域西方的空中和海上活动”。金强调如果作战使航母面临过多危险,尼米兹可以命令海军舰队“在任一阶段结束时撤退”。此外,在三个阶段作战期间,航母特混舰队司令官将始终保持对两栖部队的直接战术指挥。为防止麦克阿瑟从中作梗,金指出所谓的159度线并非中国长城那样不可逾越,海军就是越过了该线也不归麦克阿瑟指挥。
尼米兹提出,用“企业”号、“萨拉托加”号和7月初刚从大西洋转来的“黄蜂”号组成航母特混舰队参加第一阶段作战,只留“大黄蜂”号在赤道以北警戒中太平洋。金谨慎地表示同意。首批“埃塞克斯级”航母1943年夏天才能服役,在将近一年时间里,太平洋舰队就只有上述4艘航母。南太平洋战区司令官戈姆利中将并未出席本次会议,他受命前往墨尔本“修补海军的篱笆”,确保麦克阿瑟合作。相比日本陆海军的纠缠不清,这美国人好像也强不到哪儿去,很多精力花在内耗上了。
会议最后,金提出将刚刚下水的新式战列舰“北卡罗来纳”号从派伊中将的第一特混舰队调出,充实到以“企业”号为核心的第十六特混舰队中去。这艘排水量44800吨的船是一战后美国建造的第一艘战列舰,装备9门410毫米主炮,27节航速使它勉强跟得上航母的节奏。金同时说明,8月份将有另两艘这样的船补充太平洋舰队。对日军经常用快速战列舰陪航母出航,尼米兹一直非常羡慕,他希望看到自己的战列舰如何与航母并肩作战。
第一特混舰队司令官派伊中将和海军人事局长兰道尔·雅各布斯少将参加了会议。雅各布斯提醒两位上将,弗莱彻晋升中将的手续正在办理。如有必要,他可以在发布正式通知前请罗斯福总统特批。会议结束之后,特纳连夜飞往珍珠港。
前文提到,盟军在所罗门群岛一带活跃着一支不穿军装的特殊队伍,他们就是被称作“斐迪南”的众多海岸观察哨。这样的观察点,所罗门群岛多达64个。在图拉吉对面的一个大岛上,这样的“斐迪南”就有6名,最著名的当属澳大利亚派驻该岛的行政官马丁·克莱门斯上尉。由于在战争期间表现突出,这位当年英国剑桥大学的著名运动员战后获得了美国、英国、澳大利亚颁发的多枚勋章。每一名“斐迪南”都有一组当地土著为其服务。为更好获得情报,这个岛上一个叫麦克法郎的“斐迪南”还曾打入日军设营队当帮工。7月初,克莱门斯向澳大利亚海军部发出重大敌情:日军正在该岛的隆加平原修建机场,进度惊人。随后美军侦察机证实,克莱门斯的情报是准确无误的。
消息传到华盛顿,立即引起美军高层的高度重视。这个机场一旦建成投入使用,日军的作战半径将一下子扩大1000公里。从那里起飞的日军战机将威胁到圣埃斯皮里图、埃法特、新喀里多尼亚一线,意味着盟军上述基地不久将饱尝日本人的航空炸弹。
突如其来的消息改变了“瞭望塔”计划第一阶段的作战目标,使形势变得越发严峻。参谋长联席会议立即做出决定,第一阶段夺取圣克鲁斯群岛的计划取消,代之以日军正建机场的那个大岛,必须在机场建成前予以占领——名不见经传的瓜达尔卡纳尔岛就此进入我们的视线。
1568年夏天,西班牙探险家阿尔瓦罗·德·门达尼亚带领2艘帆船从秘鲁起航,前往寻找理想中所罗门国王的金矿。3个月后,船队在新几内亚东部发现了一群绿色的岛屿。门达尼亚期盼可以在这里找到黄金,便引用《圣经》中的黄金之国为其命名。每发现一个新岛屿,他就依次让手下的水手为其命名。当轮到佩德罗·德·奥特加时,他对着面前的那个大岛喊出了家乡“瓜达尔卡纳尔”的名字,这个名字最早属于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的一个小镇。当时门达尼亚并未发现黄金。因条件恶劣极难进入,之后几个世纪很少有人涉足这里。
如果将所罗门群岛喻为通向日本本土的一架梯子,那瓜达尔卡纳尔岛恰好是梯子第一阶。瓜岛位于赤道以南10度,长145公里,宽40公里,面积约6500平方公里,形状似四季豆。空中俯瞰,它风光旖旎,仿佛一座热带天堂。海边遍布五彩斑斓的珊瑚,沿海是葱郁茂密的原始森林,南岸是连绵不断的山脉,北岸山麓下丘陵起伏,沿海地带有小片平原。实际上,瓜岛远非天堂,完全是一个失乐园。这里酷热难耐,时常大雨倾盆,白蚁、疟蚊、鳄鱼、蜥蜴、毒蜘蛛、蚂蝗和蝎子遍地皆是。1908年,到这里访问的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写下了小说《纯洁无邪、充满原始风味的处女地——瓜达尔卡纳尔》。书中写道:“假如我是国王,惩罚敌人最严厉的办法就是将他放逐到那个鬼地方去。”他万万没料到,34年之后,笔下的这座岛屿竟成为美日双方激烈较量的核心舞台,一场规模空前的海陆空大战在此隆重上演,改变了太平洋战争的进程——瓜岛从此闻名遐迩。
7月5日晚,尼米兹乘机飞离旧金山,翌日上午安全抵达珍珠港。当天下午,尼米兹携新任参谋长斯普鲁恩斯与弗莱彻、菲奇、金凯德、特纳等高级将领就“瞭望塔”计划第一阶段作战进行会商。会议确定,战役总指挥由南太平洋战区司令官戈姆利中将担任。特纳指挥以运输船为主组成的第六十二特混舰队,将承担登陆作战的海军陆战队第一师送上瓜岛。弗莱彻将率以“萨拉托加”号、“企业”号、“黄蜂”号为核心组成的第六十一特混舰队为运输船队护航,同时为登陆作战提供空中及舰炮火力支援,阻击日军陆基航空兵及水面舰艇一切反击行动。以南太平洋战区陆基航空兵、水上飞机部队组成第六十三特混舰队,由约翰·麦凯恩少将指挥,对弗莱彻和特纳的作战行动提供支援。尼米兹指出,麦克阿瑟将派出西南太平洋战区陆基航空兵压制日军拉包尔机场,同时派部分水面舰艇参与护航和登陆作战。最后,尼米兹对航母舰队提出类似中途岛战役的限制,“在无法对敌人造成相当伤害的情况下,不得轻易冒险”。
会后,尼米兹将弗莱彻叫到公室,出人意料地拿出一枚美国海军优秀服役勋章。这枚勋章的嘉奖令上写着:“表彰受奖人为美国太平洋舰队特混舰队司令官的卓越功勋。在这个责任重大的岗位上,他以杰出的技艺和智谋指挥特混舰队,先在1942年5月于珊瑚海,继而于1942年6月在中途岛一带重创敌军。”尼米兹本拟在公开场合为弗莱彻和斯普鲁恩斯同时授勋,但后者的勋章至今未到,弗莱彻即将受命出征,只好临时在办公室将就一下了。尼米兹告诉弗莱彻,他晋升中将的手续正在办理。当晚,尼米兹、弗莱彻、斯普鲁恩斯、特纳、默里及太平洋舰队联勤部队司令官威廉·卡尔霍恩少将共进晚餐。翌日,弗莱彻将率第六十一特混舰队远征南太平洋。
1942年6月上旬,日军在中途岛遭遇了开战以来的首次惨败。东京的决策者不得不重新考虑之前制订的作战计划。大本营在6月11日宣布“攻占斐济、萨摩亚和新喀里多尼亚的FS作战推迟2个月”。对南太平洋情有独钟的军令部对此一直颇有微词。永野等人认为,联合舰队实力仍远在美军之上,完全有能力继续实施FS作战。作战部长福留繁要求联合舰队就此提出支持意见。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之前一直积极求战的联合舰队似乎突然间丧失了信心。核心打击力量4艘主力航母的丧失,导致联合舰队无力再实施下一步的进攻作战。特别是山本,精神压抑,整日忧心忡忡,唉声叹气。宇垣在6月22日的日记中写道:“长官看起来甚为忧郁,常常独自陷入沉思。截至目前,长官还没有和我敞开交谈,可能还是有些介怀吧。”
之后联合舰队的答复完全出乎军令部的预料:进攻新喀里多尼亚尚有可能,攻打斐济困难重重,占领萨摩亚毫无希望。联合舰队同时摆出了一堆困难:
一、上述三地相距甚远,无法得到陆基航空兵的支援。就陆基航空部队而言,战斗机只有正常编制的54%,侦察机37%,轰炸机75%,情况最好的水上飞机部队也不超过80%。现有航母在得不到陆基航空兵的支援下贸然出战,风险极大。
二、珊瑚海和中途岛损失的舰载机迟迟得不到补充。国内战斗机月产量仅90架,远远无法满足实战的需要。新培养飞行员连保证部队满编都不够,更谈不上满足未来扩军的需要。
三、与我军航空兵消耗巨大、战斗力逐渐减弱相反,敌军战机补充及时,在数量上逐渐占据上风。7月以来,新几内亚东部地区敌机活动频繁,出现了大量B-17、B-26等大型飞机,零战击落它们异常困难。
四、之前中途岛和阿留申作战,联合舰队倾巢出动,消耗了大量燃油,短时间内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油料不足。海军省的数据表明,1943年之后甚至可能出现油料枯竭,现在还是省着点用吧。
非但联合舰队无精打采,陆军参谋本部对扩大战线也缺乏积极性,东京依然沿袭了中途岛战役之前“陆军主守、海军主攻”的老格调。6月6日,参谋本部已下令近卫,第二、第四、第五师团撤回本土,第三十三师团调往中国内地,第十六师团撤回伪满洲国地区。杉山上奏天皇,提出了第六师团、第五十二师团的退役计划。小富即安的陆军依然坚持原来“韬光养晦”的消极策略。7月13日,参谋本部《机密战争日志》挖苦性地对海军战败表示了同情:“近来风平浪静,几乎没有收到任何军事行动的指令。自中途岛一战之后,再也没有听到海军逞能好强、耍威风的高调言论了。仔细一想,还真有点寂寞和不习惯呢!”
陆军也并非毫无作为。5月18日,大本营陆军部为实施FS作战组建了第十七军,并任命天皇侍从长百武三郎的弟弟百武晴吉为司令官,军部设在新不列颠岛的拉包尔。鉴于目前美国正大规模向澳大利亚输送兵员物资的现实状况,参谋本部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夺取之前MO作战未能得手的战略要地莫尔兹比港。既然在珊瑚海、中途岛连遭重创的海军无力实施两栖作战,那只好让第十七军在巴布亚半岛北岸的布纳登陆,翻越险峻的欧文斯坦利山从陆路攻占莫尔兹比港,在井上成美遭遇挫折的地方重新赢得胜利。
东京大本营在7月11日正式下令,“终止FS作战”,同时实施经陆路攻占莫尔兹比港的RI作战。作战命令迅速发至第十七军、第八舰队和基地航空部队:“陆海军须协同攻占并确保莫尔兹比港,同时随时戡定东部新几内亚等其他要地。”具体作战指导如下:
一、陆军第十七军实施从陆路攻占莫尔兹比港的作战,海军舰艇及基地航空部队负责海上运输、护航及空中支援。
二、海军及基地航空部队负责在俾斯麦群岛、新几内亚岛东部和所罗门群岛等地,全力巩固并修建一系列航空基地,确保RI行动侧翼安全。
关于在战场侧翼择地修建机场一事,联合舰队早已未雨绸缪。1942年5月3日,吴镇守府海军第三特别陆战队不战而得图拉吉,同时拿下附近两个小岛加沃图和塔纳姆伯戈。为支持下一步FS作战,日本海军从5月下旬就开始在下所罗门群岛寻找合适岛屿修建前进机场。5月25日,负责东南方面航空作战的第二十五航空战队派出的勘察人员在仔细考察了图拉吉及周边区域后意外发现,南面一个大岛北岸有一片叫隆加的开阔平原,适宜修建大型机场。6月1日,第二十五航空战队司令官山田定义致电第十一航空舰队司令官塚原二四三,请求对隆加平原实施进一步考察,电报同时抄送联合舰队参谋长宇垣缠和军令部作战部长福留繁。此时正值海军在东南方面大兴土木修建航空基地之时,山田的请示一路绿灯,很快得到了上级部门的首肯。但军令部和联合舰队都未将上述事项告知陆军,想等机场建成后再作通报。
6月16日,门前鼎率第十一设营队——海军工兵部队——250人登上瓜岛。7月6日,第十一设营队1221人和第十三设营队1650人乘3艘运输船再次登岛,同船运达的还有大量物资和建设器材。2支设营队中很多是从朝鲜、中国东北、中国台湾抓来的劳工。为加快施工进度,日军随后派出资深少佐冈村德登岛监工——行事怪异的冈村是俯冲轰炸机飞行员江草隆繁的大舅哥。
除少量机械之外,日军施工基本依靠人海战术。劳工用铁锹和丁字镐掘开珊瑚礁地面,用铁锯伐倒椰子树修建跑道。到8月5日,一条长1200米、宽50米的简易跑道初具雏形,只等战机进驻了。按照计划,第二十六航空战队的27架战斗机和三泽航空队的27架中型轰炸机将在21日从拉包尔出发进驻隆加机场。随后一个月内,隆加机场上述2种飞机的数量将分别增至45架和60架。如果上述计划得以实现,瓜岛将顺利升级为“拉包尔”,拉包尔将退位成“特鲁克”。日本海军将成功实现陆基航空基地的前移。
1942年7月14日,山本汲取中途岛海战的惨痛教训,毅然对联合舰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重组。原第一航空舰队解散,航母舰队新编成第三舰队。原第五航空战队“翔鹤”号和“瑞鹤”号重新编为第一航空战队,并辅之以轻型航母“瑞凤”号。原第四航空战队升级为第二航空战队,下辖“飞鹰”号、“隼鹰”号、“龙骧”号3艘轻型航母。6艘航母舰载机定额增至292架——战斗机141架、俯冲轰炸机90架、鱼雷机61架。第三舰队护航舰只包括:第十一战队“比叡”号、“雾岛”号高速战列舰,第七战队“熊野”号、“铃谷”号重巡洋舰,第八战队“利根”号、“筑摩”号重巡洋舰,第十战队的“长良”号轻巡洋舰及16艘驱逐舰。
第三舰队司令官和参谋长依然由从中途岛铩羽而归的南云和草鹿担任,两人同时兼任第一航空战队的司令官和参谋长。司令部参谋人员基本换任:首席参谋是高田利种,作战参谋长井纯隆,航空参谋内藤雄。新编第二航空战队仍是原第四航空战队的老班子,角田觉知及幕僚全部留任。对日军航母舰队的重大改组,美军直到11月才知道。
第十一航空舰队司令官塚原受命接管南洋战区,其水面舰艇部队细分为内南洋舰队(井上成美的第四舰队)和外南洋舰队(三川军一的第八舰队)。前者司令部设在特鲁克,后者位于拉包尔。新成立的第八舰队负责海军在新几内亚、新不列颠和所罗门群岛的作战,此前兼顾这一方向的第四舰队就可以专注于内南洋作战了。根据联合舰队统一部署,到8月初,原驻本土的第二十六航空战队将前出至所罗门群岛,第二十五航空战队集结于新几内亚,配合第十七军攻打莫尔兹比港的行动。第十七军先锋部队、堀井富太郎的南海支队已于7月21日登陆布纳。有关巴布亚的战况下一章详叙。
新任第八舰队司令官三川得知,瓜岛和图拉吉之前已遭到盟军战机的零星空袭。7月23日,他问井上,美国人是否可能在8月中旬第一批战斗机进驻隆加前进犯所罗门群岛。井上的回答斩钉截铁:“绝对不会!”包括东京在内的日军高层普遍认为,盟军反攻至少要到一年以后,就是1943年下半年。第八舰队参谋判断,盟军轰炸瓜岛不过是为了延缓机场建设而已。于是三川决定,将主要精力依然放在保护布纳补给线和支援莫尔兹比港作战上。
三川第八舰队主要兵力包括:旗舰“鸟海”号重巡洋舰,第六战队4艘重巡洋舰,第十八战队2艘老式轻巡洋舰,第六驱逐舰战队1艘老式轻巡洋舰和12艘驱逐舰,第七潜水战队的8艘潜艇和2艘水上飞机供应舰等。其余包括一些根据地部队,有7支设营队分散各处担任建设机场等辅助任务。三川与参谋长大西新藏、首席参谋神重德、作战参谋大前敏一等人在观点上存在一定分歧。他本人对所罗门地区的松懈防御一直心存忧虑,大西等人则认为三川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为三川提供支援的航空部队是山田的第二十五航空战队,有各型战机70余架,主力驻拉包尔,一部分水上飞机驻扎在图拉吉基地。
7月30日,三川抵达拉包尔。仅3天之后,日军侦察机发现盟军正在新几内亚岛东端米尔恩湾一带修建机场,这将对从陆上攻击莫尔兹比港的南海支队造成重大威胁。三川随即与山田商定,7日拉包尔所有战机倾巢出动,轰炸新发现的盟军机场。事实上,这次空袭永远不可能实施了,他们认为一片祥和的所罗门群岛爆发了异常惊人的重大事变。
7月10日,戈姆利中将收到了尼米兹发来的关于“瞭望塔”第一阶段的作战命令:“迅速攻占图拉吉和瓜岛,战役发起日为1942年8月1日。”
对自己承担的第一阶段反攻任务,戈姆利表现并不非常积极。主观上讲,他与前任作战部长斯塔克一样属于亲英派,对欧洲事务比对太平洋更上心,没有亲自参加旧金山会议也让他心中稍觉不满。客观上讲,他认为美国人远未做好反攻的准备。有如此心态,他与麦克阿瑟的会晤只能得出令人沮丧的结果。
两人都同意反攻,但一致反对立刻发起第一阶段作战行动。登陆作战兵力只有一个海军陆战队师,运输力量明显不足,飞机也少到了令人揪心的程度。战场位于日军拉包尔陆基航空兵的攻击半径之内,航母舰队在狭窄水域不宜过久停留,其本身及登陆船队都将面临极大风险。两人7月8日得出的结论是,反对将攻击日期定在8月1日。麦克阿瑟致电金和尼米兹,“在这一地区盟军力量得到加强之前,要发动‘瞭望塔’行动只可能招致失败”,“在不能合理保证每一阶段有足够空中掩护的情况下,蛮干意味着极大的风险。敌人在珊瑚海和中途岛的失败无可辩驳地证明,缺乏适当准备的两栖攻势将是什么下场”。
金对此异常恼怒,他不容许第一阶段作战有任何拖延。他立即向马歇尔告状:“3周之前,麦克阿瑟还信誓旦旦地表示,假如给他2艘航母和1个陆战队师,他就可以短时间迅速拿下拉包尔。现在他竟声称,连承担攻打图拉吉的掩护任务也无法完成,是何道理?”
一个月内说的话自相矛盾,这次麦克阿瑟明显不占理了。日军在瓜岛修建机场的消息令华盛顿如坐针毡,参谋长联席会议一致赞同金的意见,必须尽快拿下瓜岛和图拉吉。拿到令箭的金立即致电戈姆利、麦克阿瑟和尼米兹:“必须按计划实施‘瞭望塔’计划,以防敌军巩固在所罗门群岛的据点。”戈姆利意识到任何无正当理由的拖延都可能使自己被免职——老酒猜测一贯“亲英”的戈姆利在一贯“烦英”的金那里不会顺眼到哪里去——勉强表示从命。但之前的反对意见毕竟是两大战区司令官联合提出的,华盛顿勉强同意将攻击日期推迟一周到8月7日。
提出的意见被领导否决,心情欠佳的戈姆利自有解决办法,干脆将战术指挥权下放给珊瑚海和中途岛的胜利者弗莱彻。既然不同意我的看法,那就让你们的人来唱这出戏吧。他将自己不愿意直接行使指挥权归结为通信条件太糟。事实上,这一说法根本站不住脚,航母上的弗莱彻必须实施无线电静默,如何通过电报发送指挥全局?戈姆利此举等于把弗莱彻置于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
7月15日,特纳飞抵奥克兰向戈姆利报到。17日,他于运输舰“麦考利”号上升起了自己的将旗。尼米兹已按金的指示授权他指挥南太平洋两栖登陆部队,任务是负责将海军陆战队第一师顺利送上两岛。
一旦陆战一师踏上陆地,岛上的作战就归该师师长亚历山大·范德格里夫特少将负责了。性格开朗的范德有“阳光吉姆”之称,之前已度过了33年的职业军人生涯。1908年从弗吉尼亚大学毕业后,范德就加入了海军陆战队,其间参加过多次军事行动,担任过军校教官、宪兵甚至警察。1927年2月和1935年6月,他两次在中国的天津和北平履职。1942年初,范德受命出任陆战一师师长。
生就一副刚毅面孔的范德办事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但这次不同,戈姆利要他必须在5周内拿下两岛,而他刚刚从国内赶来,一切还摸不清头绪。匆忙接手一场大型两栖作战,让范德心中七上八下,他坦承“之前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岛”。
登陆主力陆战一师是美国最早进行两栖作战训练的精锐之师。但由于匆忙应对突如其来的战争,军队短期内大规模扩编,该师大批官兵被调去充实新组建的陆战二师、三师,新补充大量入伍不久的新兵,战斗力与老一师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到6月底,只有第五团刚刚抵达新西兰,几乎全是新兵的第七团刚结束入伍基本训练抵达萨摩亚,第一团还在开往南太平洋途中。之前在抽调骨干时上级曾向范德保证,陆战一师1942年不会有作战任务,至少有半年时间来提高战斗力。但范德6月26日刚到奥克兰就被告知,陆战一师将作为主力参加8月即将展开的反攻作战。匆忙看完杰克·伦敦的小说,范德自语:“国王没有把我们放逐到所罗门群岛,倒是日本人把我们给逼到那儿去了。”他为即将进行的作战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瘟疫行动”。
非但范德心里没谱,他手下的弟兄更是缺乏信心。官兵给即将到来的作战取了个形象的绰号叫“小本经营”。谁也不曾料到,“小本经营”最后做成了大买卖。
战斗将在4周后打响,各项准备工作千头万绪。之前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奥克兰港口,瞬间被数不清的舰船和作战物资淹没。时值雨季,倾盆大雨下个不停,码头一片混乱。码头工人趁热打铁,搞起了罢工——如果鬼子来了,拿刺刀顶住屁股估计就不罢了。陆战队员不得不临时客串起了搬运工。他们分成3班,昼夜工作,正在暴发的流感导致大家疲惫不堪,怨声载道。重装任务接近尾声时,才发现没有足够空间放置用于装卸的运输工具。到最后,所有1吨以下的小型运输车勉强被塞到船上,但75%的载重牵引车不得不留在岸上。
范德认为最大的问题依然是兵力不足,就连陆战一师也不满员。经戈姆利的强烈要求,才将陆战二师第二团和其他部队的3个营临时编入一师,勉强凑出一个加强师,总兵力为18000人。这些部队大多未进行过专业的登陆训练,战术水平根本无从谈起。一直到7月28日,范德才抽时间匆忙进行了一次登陆演习。随军记者形象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登陆艇在水中打转,找不到起点在哪里。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发出命令,士兵们依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第一攻击波向海岸冲去,不少船在距陆地数百米的地方搁浅。整个登陆场乱成了一锅粥,没有一个士兵真正按指挥顺顺当当上了岸。
演习唯一亮点是支援舰队炮火支援的场面看上去还算壮观。范德一边摇头,一边苦笑着自嘲:“好莱坞的惯例是糟糕的彩排往往预示着精彩的演出。”
时间紧、任务重、兵力不足姑且不论,陆战一师极度缺乏作战地区的相关情报。图拉吉之前有澳大利亚行政人员和小股部队驻扎,情况还好。瓜岛的情况别说华盛顿情报部门两眼一抹黑,就是先前的管理者澳大利亚海军部也说不清楚,连一张像样的地图都没有。陆战一师情报官弗兰克·戈特中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了一张一战时期德国人的航海图,一本不知驴年马月的《全国地理》杂志,剩下的就是一沓传教士拍摄的年深日久的照片和杰克·伦敦的那本小说了。范德只能苦笑,凭小说去打一场预示着盟军转守为攻的关键战役,也算开创了一个先河。
通过寻访到过瓜岛的旅行家、农场主及水手,戈特收集了部分信息,但他认为这些资料指导作战还远远不够。7月2日,征得范德同意,戈特飞往澳大利亚,从西南战区司令部得到了两岛的航拍资料。之后走访了有关人员,戈特于13日返回新西兰。
为搜集更多有价值的情报,7月17日,陆战一师作战参谋特文宁中校和威廉·基恩少校乘1架B-17从莫尔兹比港出发,飞临瓜岛和图拉吉上空实施航拍。飞机很快被日军发现,图拉吉起飞了3架水上飞机实施拦截,两人不得不结束侦察提前返航。结合带回的航拍照片和之前掌握的资料,戈特绘制了两岛详细的地形图。不仅海岸线轮廓清晰,连地形和等高线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在一系列糟糕的准备工作中,戈特的情报工作堪称为数不多的亮点。
戈特还想通过岛上的“斐迪南”获取更多的情报。为克莱门斯服务的土著清一色大字不识三个的文盲,连基本的数字概念都没有,只会说“有很多很多人”,或者比画“从这儿到那儿”。克莱门斯和麦克法郎只好测量这些人的脚掌长度,估算他们的示范距离,再计算日军的大概人数。美军估计驻岛日军超过8400人。海军部的估计是图拉吉1850人、瓜岛5275人,并特别指出瓜岛有“一个装备完整的步兵联队”。后来实际情况表明美军严重高估了两岛日军的实力。这样也好,可以引起足够重视“杀鸡用牛刀”,多带些人去虽然浪费,但至少保证不吃大亏。范德将陆战一师分成两部,负责图拉吉攻略的称为“Y部队”,由副师长威廉·鲁普图斯准将指挥。登陆瓜岛的主力部队代号为“X部队”,由他本人亲自指挥。
因为第一阶段作战事关西南太平洋战区的侧翼安全,与珊瑚海海战类似,麦克阿瑟派出了自己不太强大的海军力量——第四十四特混舰队。这支美澳合编舰队下属重巡洋舰“澳大利亚”号、“堪培拉”号、“芝加哥”号和“盐湖城”号,轻巡洋舰“霍巴特”号及9艘驱逐舰。当年6月,48岁的英国少将维克多·克拉奇利接替了克瑞斯的职务。身材高大的克拉奇利出生在英国切尔西,脸上留着掩饰伤疤的络腮胡子。他曾参加过日德兰海战,英国对德宣战时他已是著名的“厌战”号战列舰舰长。克拉奇利足智多谋,举止谨慎,对待战役策划和作战一丝不苟。7月22日,特纳率第六十二特混舰队运载陆战一师官兵、弹药和补给,在第四十四特混舰队护航下离开惠灵顿。
7月26日14时,盟军参战各路大军抵达汤加塔布以西、斐济以南650公里的集结点。71艘舰船云集的宏大场面展示了令人震撼的海军力量,它们将共同拉开盟军太平洋上战略反攻的序幕。早在7月21日,戈姆利就从奥克兰发出指示,要求弗莱彻、特纳和麦凯恩共同进行战前会商,他并不打算亲自出席。在弗莱彻强烈要求下,戈姆利勉强派出参谋长丹尼尔·卡拉汉少将出席会议。弗莱彻、诺伊斯和麦凯恩的碰头将是美国海军学院1906年毕业生的一次小聚会,可惜他们的同学戈姆利不愿前来。
27日上午,弗莱彻、特纳、范德、卡拉汉、诺伊斯、金凯德、麦凯恩、克拉奇利、斯科特、赖特、提斯代尔、鲁普图斯等一众高级将领一起登上了“萨拉托加”号,参加战前唯一一次联络会议。参会的全是各部的司令官和参谋长,陆战一师作战参谋特文宁装糊涂,想和将军们待在一起,弗莱彻毫不客气点了他的名,礼貌地提醒他外边备有精美的点心,不妨去尝一尝。此前在尼米兹催促下,弗莱彻晋升中将的报告已经获批,起效日是6月26日。这样,弗莱彻主持会议就显得名正言顺——诺伊斯的资历比他深得多。
会议持续了4个小时,这对不太爱开会的美国人来说实属罕见。在金凯德眼中,“作为一次最终会议,会谈多少显得有点不寻常。因为计划是匆忙制订的,许多细节有待研究,我们有些人直到此时还不知道要制订的程序”。海军提出在夜间接近瓜岛和图拉吉,黎明时分在舰炮和航母舰载机支援下实施登陆,这一方案很快达成共识。随后关于航母舰队位置,舰炮、空中支援的细节都一一敲定。
直到参加会议范德才得知,在登陆和物资卸载过程中,他只能得到48小时空中保护,之前他一直以为是全程保护。按照他的测算,24小时连轴转至少也要天才能把人员物资全部卸完。
海军当然有他们的理由。弗莱彻认为,航母最大的特点在于机动性、强大的飞机运载起降能力,它们的主要对手毫无疑问是日军机动部队。如果航母待在瓜岛海域时间过长,势必成为敌陆基航空兵、潜艇的攻击对象。如果在遭受较大损耗之后,日军机动部队前来挑战,美军势必陷入非常不利的尴尬境地。他提出航母在瓜岛海域最多停留48小时,直到瓜岛陆基航空兵具备一定作战能力之后,航母编队才可以重新回到那里。对此,范德和特纳提出了异议。经过辩论,最后勉强以停留3天时间成交。
对会议上出现的争议,卡拉汉向远在努美阿的司令部做了汇报。戈姆利对弗莱彻的做法深表担忧。他采取的做法是难办的事情索性撒手不管,交给弗莱彻去全权处理,自己躲在后方静观其变。此时海军部副部长弗雷斯特尔恰好在前线视察,看到糟糕的准备、蹩脚的演习和戈姆利撒手不管的尴尬局面,这位来自华盛顿的高官不禁慨叹:“美国人民如果知道我们的部队是这样打仗的,一定会起来造反。”
7月30日,弗莱彻按照戈姆利的特遣编组将参战部队整编为三支特混舰队。
第六十一特混舰队由利·诺伊斯少将统一指挥,下辖三个特混大队。
第一特混大队:“萨拉托加”号航母,指挥官弗莱彻中将;护航舰只重巡洋舰“明尼阿波利斯”号、“新奥尔良”号及“菲利普斯”号等5艘驱逐舰,指挥官卡尔顿·赖特少将。
第二特混大队:“企业”号航母,指挥官金凯德少将;护航舰只战列舰“北卡罗来纳”号,重巡洋舰“波特兰”号、轻巡洋舰“亚特兰大”号及“格温”号等5艘驱逐舰,指挥官马伦·提斯代尔少将。
第三特混大队:“黄蜂”号航母,指挥官诺伊斯少将;护航舰只重巡洋舰“旧金山”号、“盐湖城”号及“斯特雷特”号等6艘驱逐舰,指挥员查尔斯·麦克莫里斯上校。
第六十二特混舰队为两栖登陆部队,由特纳少将统一指挥,包括以下作战单位:
X运输群:运输船15艘,指挥官劳伦斯·赖夫施耐德上校。
Y运输群:运输船8艘,指挥官乔治·阿希上校。
瓜岛登陆火力支援群:重巡洋舰“昆西”号、“文森斯”号、“阿斯托利亚”号及“杜威”号等4艘驱逐舰,指挥官弗雷德里克·利科尔上校。
图拉吉登陆火力支援群:轻巡洋舰“圣胡安”号,驱逐舰“蒙森”号、“布坎南”号,指挥官诺尔曼·斯科特少将。
护卫群:澳大利亚重巡洋舰“澳大利亚”号、“堪培拉”号、轻巡洋舰“霍巴特”号,美国重巡洋舰“芝加哥”号及“布鲁”号等9艘驱逐舰,指挥官英国皇家海军克拉奇利少将。
登陆部队:瓜达尔卡纳尔群,指挥官陆战一师师长范德格里夫特少将;图拉吉群,指挥官副师长鲁普图斯准将。
麦凯恩少将的南太平洋航空部队整编为第六十三特混舰队,所属陆基战机、水上飞机近300架,其中海军和海军陆战队飞机166架,陆军飞机95架,新西兰皇家空军飞机30架。分驻新喀里多尼亚、埃法特、斐济及圣埃斯皮里图等地机场,随时提供远程支援。
因上述基地距战区较远,实际只有30架B-17和30架“卡塔琳娜”具备长途奔袭执行侦察和攻击的能力。体形硕大的空中堡垒起降需要较长的跑道,大部分机场不能满足使用要求。经工兵部队的昼夜作业,7月29日,圣埃斯皮里图机场才初步具备供B-17起降的能力。从7月31日开始,麦凯恩派出部分战机对图拉吉和瓜岛进行了小规模的空袭,岛上日本守军人心惶惶。
8月1日晚,弗莱彻和特纳从斐济以南185公里处整队起航。仓促的战前准备使战区后勤供应极度混乱,加油无法按计划执行,驱逐舰普遍出现油料不足。尼米兹针对“燃油困境”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似乎出在配送上,而不是出于缺油”。
8月2日,戈姆利才将战区司令部前出至努美阿,将老式辅助舰“阿尔贡”号作为自己的旗舰。刚组建的司令部里一片混乱,参谋很少,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果真正如他自己所言,美国人根本没有做好打一场大型反击战的准备。
8月4日,弗莱彻率舰队进入珊瑚海,这里已进入日军侦察机的搜索半径。“萨拉托加”号派出了巡逻战斗机。雷达曾发现几个可疑目标,最后证实均为友军的空中堡垒。日落时分,舰队抵达图拉吉东南980公里处。
当天,日军图拉吉的一架川西二式大艇侦察了斐济,另一架沿新赫布里底岛链向埃法特方向飞行,最终南下到新喀里多尼亚,只因坏天气和运气欠佳才漏过了阴云下航行中的盟军舰队。8月5日,平安无事。傍晚,舰队距图拉吉已不到740公里。
弗莱彻最关注日军航母舰队的动向。珍珠港的情报显示它们尚在日本本土,不是在港口就是在进行海上训练。7月24日,戈姆利曾断言,拉包尔地区“无任何证据表明存在敌军航母”。8月5日,珍珠港的情报仍坚持上述观点,戈姆利同意这一判断并强调“一些迹象表明其将有所行动”。弗莱彻对变幻无常的无线电情报不敢完全信赖,他必须时刻提防敌军航母的偷袭,就像他在珊瑚海和中途岛突然向日本人发力那样。
8月6日是关键的一天。相隔22公里的两支盟军船队朝北方的瓜岛迤逦而行,樯桅如林的庞大舰队很难避开日军的搜索。但天公作美,黎明时分,浓密阴云挟着频繁的风暴和雾霾铺天盖地而来。弗莱彻本已做好了顶着空袭杀向瓜岛的心理准备,恶劣天气使他的担心一扫而空。当天,日军有3架飞机从图拉吉起飞侦察。中间那架在8时与美军舰队擦肩而过,阴云挡住了它的视线。西侧那架仅飞了690公里就因能见度太差返航。如果天气情况允许它完成搜索任务,它将很难错过海上分布数十公里的盟军舰队。东侧飞机的搜索同样无果,美国人的运气实在不能算差。
日落时分,盟军舰队已逼近到瓜岛西南160公里处。夜幕降临,3艘航母同时转向西北以22节速度航行,22时30分转向北方起飞点。航母上共有舰载机234架——战斗机98架、俯冲轰炸机96架、鱼雷机40架。22时50分,Y群先导舰“圣胡安”号向东北绕过瓜岛西端向东,直趋图拉吉。15分钟之后,负责瓜岛登陆的X群也进行了同样的机动。
海上风平浪静,大部分时间有雨雾。空气潮湿异常,稍一活动就汗流浃背。灯火管制命令早已下达,船舱内那些美国大兵或打牌看书,或书写家信,也有人在听留声机,气氛轻松得好像不是去打仗。范德显然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他神情严肃地手扶“麦考利”号的栏杆,眺望远方。前途吉凶未测,此次出兵准备仓促,岛上到底有多少日军还不清楚,难道一世英名要毁于此处?这是1898年以来美军第一次两栖登陆作战,他手下那些20岁左右的小伙子完全没有实战经验,他们连日本兵的影子都没见过呢!
美军对日本海军已有一些了解。但包括范德在内,参加瓜岛作战的这些人还没人和日本陆军打过交道。开战以来,盟军官兵中普遍存在一种莫名的恐日情绪。各个战场溃败下来的老兵提起日军就惊恐万状、魂不守舍:“他们简直不可击破,特别是日本陆军,几乎每一个都是超人。”很多人在读一本刚下发的小册子《了解你的敌人》,上面写着:“日军士兵是世界上最善于丛林作战的战士,他们能够靠苇茎呼吸在水下潜行数英里,能够赤脚在丛林中悄无声息地接近敌人,他们爬树的本领可以和猴子媲美,在爬树时还可以贴紧树干进行射击。他们执着,能够长时间设伏,然后用英语高喊口号向前冲锋。他们比我们走得更远,吃得更少,能忍受更多痛苦。他们不是人类,完全是一群公狼!”这些恐怖的描述让陆战队的小伙子不寒而栗。现在,他就要带这样一支准备不足、心怀怯意的部队去迎战传说中几乎不可击败的日本陆军,能打赢吗?
心神不定的范德摸黑回到闷热的舱室,给夫人写下战前最后一封信:“明天拂晓,我们将打响一场战争。计划已制订好了。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告诉你,我已尽了最大努力,但愿这些努力已经足够。”
2个小时后,瞭望哨远远望见了海上酷似金字塔的一处黑影——后来知道那是一座叫“萨沃”的小火山岛。庞大的舰队向右急转,进入埃斯佩兰斯角和萨沃岛间的航道。薄雾渐渐消散,日军显然仍未发现他们。平静的海面让士兵们觉得毛骨悚然,陆地上吹来的微风对在海上航行了几周的人来说本应是心旷神怡的,此时却充满了丛林和沼泽的恶臭。
盟军在太平洋的反攻即将拉开序幕。第一枪打响之前,战役总指挥戈姆利中将从努美阿及时发来了激励电报:“用一次真正的进攻震撼世界吧,在所罗门群岛狠揍他们!”
范德匆匆用完早餐,东方已呈现鱼肚白。远处岛上毫无动静,这难道是日本人精心设下的诡计?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7日2时40分,登陆部队朝预定登陆点——图拉吉岛“蓝滩”和瓜岛北岸正中的“红滩”奋勇挺进。
“每个人似乎都做好了枪声一响就往下跳的准备,但并没有激昂的情绪,”理查德·特里加斯基斯如此写道,这位26岁的随军记者在“Y”群的一艘运输船上开始了平生第一次战地采访,“正在发生的事情令人难以置信,好像是在做梦。我们悄悄溜过了瓜岛和萨沃岛间的狭窄水道,实际上进入了图拉吉湾,几乎绕过了日军海岸炮兵阵地,双方都没发一枪。”
黎明前一小时,美军3艘航母接近了瓜岛以西55公里处的“胜者点”。“瞭望塔”行动的目标——瓜岛中部的隆加和其北方33公里的图拉吉——位于航母东北110~140公里之外。“萨拉托加”号一马当先,“企业”号和“黄蜂”号分别在其右后和左后10公里处,形成一个“品”字形阵位。“蓝色的闪光在发动机排气管口闪烁跳动,起初只是星星点点。但仿佛有人拨动了一个巨大的开关,它们一下子笼罩了每艘航母的2/3甲板”,“企业”号上的金凯德在日记里写道。100多架飞机在甲板上同时预热,声震海天。5时30分,航母转为东南以18节航速逆风行驶,参加第一波攻击的93架舰载机已各就各位。在黎明的晨曦中,“3艘航母齐头并进,其间距只够防止各自驱逐舰防卫圈互不干扰,场面很是激动人心”。
Y群沿58度方向朝图拉吉缓缓靠近。6时37分,船队抵达预定位置,指挥官阿希上校在“内维尔”号上发出指令:“登陆时间为上午8时。”
日军情报机关对盟军即将展开的进攻行动毫无察觉,直到盟军战舰在晨光中露出清晰的黑色轮廓。驻图拉吉的日军电报员向拉包尔发出了一份语焉不详的电文:“大队数量、型号不详的船只驶入海峡,它们来干什么呢?”
美国人立刻用无数炸弹做出了响亮回答。在此之前,美军航母上的15架战斗机和15架俯冲轰炸机拔甲板而起直扑两岛。6时10分,日横滨航空队3架执行侦察任务的水上飞机正欲起飞,被突然杀出的“野猫”全部击毁在滑跑阶段。剩余10架被“无畏式”投下的炸弹捣成一簇簇火炬。看到敌机爆炸起火的壮观情景,船上盟军官兵激动得手舞足蹈,大呼过瘾。不到10分钟,日军驻图拉吉水上飞机悉数被歼,无一幸免。“萨拉托加”号飞行大队长哈里·费尔特中校返航后意兴索然地告诉弗莱彻,“在瓜岛几乎找不到任何抵抗”。
7时10分,“圣胡安”号轻巡洋舰、“蒙森”号、“布坎南”号驱逐舰炮塔开始徐徐转动,一发发炮弹呼啸而出,岛上立即爆发出该地区除火山爆发外从未有过的巨响。炮弹像用红铅笔画出的弧线一样向岸上飞去,预定登陆地点瞬间一片火海。陆战二团一营7时06分开始换乘,先头部队B连由埃德加·卡恩上尉率领于7时40分登上陆地。虽然几乎未遇抵抗,美军登陆依然混乱不堪,从海岸到哈雷塔港5分钟路竟花了40分钟才走完。哈里·舒勒尔中士荣幸成为第一位伤员,首位阵亡者的称号被换乘时不慎摔死的一名情报分析员夺走。五团二营紧接着在蓝滩登陆,迅速向纵深推进扩大战果。
7时50分,美军“无畏式”再次前来助兴,海陆空立体打击使躲进洞穴的日军头都不敢露出来。眼见美军来势凶猛,8时10分,横滨航空队和图拉吉守备队联合向拉包尔发出了诀别电报:“敌人力量占压倒优势,现正焚烧密码本,我部拟战至最后一人。愿我军武运长久,国运昌盛。”电报刚发出去,凌空落下的炸弹就摧毁了这个发报站。
范德和特纳将X群在瓜岛的登陆时间定为9时10分。9时,重巡洋舰“阿斯托利亚”号、“昆西”号领衔“杜威”号、“霍尔”号、“威尔逊”号和“埃列特”号驱逐舰开始对预定登陆区域实施炮火准备,1290发炮弹将可能妨碍登陆的障碍全部扫除。“妙极了!哦!多么美好的一天!”听到远处震耳欲聋的炮声,看到黑压压的战机在头顶隆隆飞过,“斐迪南”克莱门斯上尉在日记中写下了上面这段话,他是在瓜岛丛林山坡上一处伪装得极为巧妙的隐蔽所里写这篇日记的。当地土著侦察兵的士气“陡然上升了500%”,可算把自己人盼来了,还一下来了这么多,数都数不过来。
海空打击达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登陆部队出发!”随着扩音器里发出的号令,粗短的登陆艇被放了下去,陆战五团一营、三营那些穿着绿色粗布军装的陆战队员斜挎着枪,屁股上挂着饭盒,沿舰身两舷的软梯吃力地爬了下去。“他们像蚂蚁一样翻过舷侧,紧紧抓住粗糙的麻绳网,顺着温暖的钢质舰壳摇晃着往下爬。”机枪手罗伯特·莱基二等兵这样写道——他参军前是一个体育记者,文笔极佳。满载士兵的登陆艇开到集合区排成圆圈,展开成一列宽纵队向海岸驶去,后面留下一串串冒泡的航迹。尽管演习混乱不堪,登陆还是达到了令人满意的效果。在蹚过暗褐色的海滩时,陆战队员被尖削的珊瑚划破皮的比中枪弹受伤的还多。由于事先决定在昼间登陆,混乱局面很快得到了有效控制。
“麦考利”号上的范德双眼紧盯机场后方的奥斯汀山。曾有一位种植园主告诉他“那里距海岸只有几英里”,现在看起来至少“几十英里”。
日军设营队正准备前往机场施工,他们发现远处飞来了许多炮弹,好在它们大多落在隆加平原前方的沙滩上,并未造成多大伤亡。几天前,冈村曾向第八舰队司令部报告,要求尽快向即将竣工的机场派驻飞机。由于三川和山田都忙于新几内亚作战,根本无暇理会冈村的要求。冈村立即登上奥斯汀高地向下眺望,海面上出现了数不清的舰船,那显然不是自己人。撒腿就跑的冈村碰到了迎头赶来的门前。两人一致认为,凭借这些缺乏武器的工兵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于是率队仓皇逃入马坦尼考河对岸的茂密丛林。
蜂拥而上的美军连日本人的影子都没发现一个,岛上好像从未有人居住过似的。9时13分,美军两个先头营“无血登陆”。收到前线发回“登陆成功,未遇任何抵抗”的电报,范德长出了一口大气,“我们成功了,上帝保佑我们,陆战一师遇到了好运气”。“陆战一师登陆好运”的传说从此不胫而走。后来甚至有不少人抢着报名要参加第一波登陆,因为这样既风光又安全。这种好运一直到两年后在贝利琉岛才不再灵验。11时,第二梯队陆战一团顺利登陆,进一步巩固了滩头阵地。
虽然作战还算顺利,卸货却出现了大麻烦。海岸控制组人手不足,不得不动用战斗部队帮助卸载。100艘舟艇同时抵达岸边,卸货的却只有300人。货还没有卸下多少,50艘船又接踵而至,场面混乱不堪。因组织不力,一些人忙得喘不过气,另一些人却在海滩上晒日光浴或到丛林中打鸟。不管怎么说,美国人总算顺利踏上了陆地。
12时,美军开始分头向纵深推进。陆战队员砍开丛林,跳进沼泽,渡过激流,在比人还高的荆棘丛中向机场方向艰难推进。手中的地图和脚下的陆地完全两码事,眼前流淌的小河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地图上的草原却变成了面前茂密的丛林。第一次参战的美国兵根本无法保持队形,他们边喊边骂,听见点动静就开枪。如真遇上强敌,他们势必遭受重大伤亡。16时,范德告诉特纳师部已安全上岸,各部正小心翼翼向机场推进。当天黄昏,11000名美军顺利登岛。大批装备物资陆续上岸,重炮、山炮、坦克源源不断进入阵地,气势恢宏。
范德判断瓜岛之敌比预想要弱很多,于是将预备队陆战二团的两个营全部调往遭遇挫折的图拉吉方向。美国人在瓜岛的第一个晚上几乎彻夜不眠。随着夜幕降临,士兵对那些“公狼”的恐惧感越发强烈,防线外围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稍有风吹草动哨兵就胡乱开枪。不知道有没打着日本人,自己人倒是被打伤好几个。
8日9时30分,美军在库库姆村遭到日军第一次抵抗,一营仅用5分钟就击退敌军占领村庄。16时,一营顺利“攻入”即将竣工的隆加机场,敌人好像变魔术一般突然消失了。机场到处一片狼藉。美军炮击时日军可能正在做饭,他们的锅还挂在熄灭的柴草上面,未吃完的饭团放在桌子上。机场旁边的简陋车棚里存放着几十辆破自行车。日军在逃跑前既未炸毁已完工3/4的跑道,也未破坏设施和物资——可能他们认为很快会打回来的。一台推土机、许多建筑设备和材料完好无损,还留下了大批食物。在炎热的瓜岛,对口干舌燥、大汗淋漓的陆战队员来说,成吨的大米和大豆还不如那几百箱日本啤酒更受欢迎。他们还发现了一个冷冻厂,有人立即在上边挂上了新招牌:“东条冷冻厂——换了新老板。”为纪念在中途岛壮烈殉国的侦察轰炸机中队长洛夫顿·亨德森少校,美军将占领的机场命名为“亨德森机场”。
美军图拉吉作战起初进展顺利。7日11时20分,先头部队成功抵达预定A线,控制了半个图拉吉。12时,第一突击营营长梅里特·埃德森中校报告前线进展顺利,副师长鲁普图斯准将得知前锋已抵达东南角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中午前后,美军遭到日军机枪火力阻击。水上舰艇再次抵近实施炮击。11时35分,正打得起劲儿的“圣胡安”号一号炮塔突然炸膛,造成5人死亡、13人受伤。从12时40分开始,“圣胡安”号向日军据守的281高地倾泻了280发127毫米炮弹,但美军依然无法向前推进一步。16时25分,埃德森沮丧地致电副师长:“进攻失败,高地守军约500人,日本人简直太顽强了。”前线一时陷入僵局。夜幕降临,战战兢兢的美军停止进攻暂时转入防御。
8日零时30分,濒临绝境的日军手持轻机枪、手榴弹和战刀嗥叫着冲出岩洞,向美军扑来。美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双方用刺刀和手榴弹展开肉搏战。在丢下26具尸体后,日军的反扑被美军击退。由于兵力太过悬殊,当夜日军的4次夜袭均无效果,但把美国大兵吓得够呛。
8日清晨,美军通过迂回突袭攻占281高地。“躲在地下和岩洞里的日本人足有200人,到处散布着狙击手,”埃德森如此形容可怕的对手,“机枪掩体阻止我们好几个小时不能前进,我们被迫爬上悬崖向掩体里丢炸药。”洞穴中的日军没有水和食物,但是拒绝放下武器,美军第一次领教了传说中的武士道精神。经一天激战,除零星日军躲入丛林继续展开游击战,一切有组织的抵抗宣告结束。在付出36人阵亡、64人受伤的代价之后,鲁普图斯于当晚宣布图拉吉重回盟军之手。
为确保图拉吉的安全,美军必须同时拿下外围2个卫星岛。攻占加沃图的任务由第一伞兵营承担。驱逐舰和轰炸机的炮火准备几乎将小岛淹没在尘雾之中。美军认为弹丸小岛上可能已无生命存在了。但狡猾的日军躲在珊瑚洞穴里,几乎未遭任何损失。驻守加沃图的是横滨航空队,约100人,他们充分利用地形给美军制造了不少麻烦。营长罗伯特·威廉中校在战斗中挂彩,副营长查尔斯·米勒少校接替指挥。哈里·托格森上尉发明了一种攻击岩洞的特殊方法。在机枪掩护下,上尉用木棍挑起炸药包从洞口扔进去。炸药包的导火线很短,洞内日本人来不及捡起扔出就爆炸了。托格森的军服被炸得稀烂,获得了“光屁股连长”的雅号。美军利用这种方法一连拔掉了50多个岩洞。
14时30分,美军仅控制了半个小岛。在越过山棱线向前推进时,进攻部队遭到来自塔拉姆伯格机枪火力的侧击,伤亡惨重。米勒只好向副师长求援,“黄蜂”号派轰炸机和“蒙森”号、“布坎南”号再次实施炮火支援,使“整个小岛树木几乎消失”。18时,美军在占领的148高地上升起了星条旗。入夜,战斗仍在持续,不断有日军士兵从佛罗里达或图拉吉游水过来加入守军。零星日军的自杀式冲锋虽给美军造成不小伤亡,但战斗还是很快进入了收尾阶段。
美军对塔拉姆伯格的攻击同样遭遇挫折。岛上有日军横滨航空队、海军特别陆战队及设营队官兵约540人。美军一个连当晚登岛,在付出阵亡18人的代价后仓皇撤退,吃到了瓜岛战役的首次败仗。预备队用尽的鲁普图斯只好向师长求援。鉴于瓜岛战事进展顺利,范德派出两个营前来增援。16时30分,美军2辆坦克向日军据守的最后据点发起了攻击。斯威尼中尉试图操纵车载机枪向日军射击,脑袋刚伸出就被日军狙击手打死。日军敢死队员用汽油瓶将一辆坦克摧毁。后续部队很快将81毫米迫击炮送上了岸,并再次呼唤军舰和飞机实施炮火支援,地面部队才得以缓慢向前推进。痛感形势已不可回的横滨航空队司令官宫崎重敏饮弹自尽,残余日军死战不退,宁愿自杀,绝不投降。到9日清晨,美军基本肃清残敌,宣布占领塔拉姆伯格。
攻占三岛,美军亡108人、伤140人,宣称击毙日军1500人,23名俘虏全部被押往新西兰菲德斯多战俘营。日军记载为1000人死亡、23人被俘、3人失踪,约70名残兵逃入佛罗里达内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