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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头,老画家不知去向。

甘陶心一紧,往里走,四处张望,在一角落看到他。他对着一幅画,看得出神。

甘陶走近,抬眸,微怔。

一幅水墨画,四面环水,桥街相连,重脊高檐,水乡景色。

她目光移下,“长南之梦”四个字恰恰落入眼中。

“长南……”不正是那条围巾的出处?这幅画,和明信片上的景色别无二致。

甘陶脑中闪现那行钢笔字,心又止不住乱了节拍。

“很美,对吧?”老画家微笑,眼底回忆暗涌,近乎痴迷,“我的故乡,我却从来不敢画它。”

她从未听老画家提起过故乡,以前总会好奇地问:“爷爷,你的老家在哪儿?”他总是但笑不语,抚摸她的头,模棱两可地回:“有陶陶在的地方,就是爷爷的家。”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近距离接触他的过去。

每一位画者,都有一段灵感来源的过往,和一个潜在的孤独灵魂。

甘陶挽着老画家的手,平静仰视:“爷爷的故乡,就是我的故乡。”

一如当年,他孑然一身,抚养她长大,给她一个家。

老画家慈蔼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笑着说:“长南真美,爷爷。”

当晚,甘陶和老画家畅聊长夜,直到东方既白,仍意犹未尽。

在他年老低沉的嗓音中,对几十年前的过往娓娓道来。江南烟雨,长南水乡,乌镇紫土,雕栏画栋,重檐高阁……赶鸭子的少年,穿旗袍的美丽女人,家门前的果树,白糯的桂花糕……

老画家说:“我父亲木讷,却在当地画得一手好素描。他以在村里为别人作画像为生,个人的、全家福,或是景物……有时也会到镇上去。但他从不单独为女人作画,因为他只画我的母亲。那时我家中,到处都是母亲的素描,笑的,不笑的,做饭的,缝衣的,晒太阳的……

“我母亲性格直爽,外人还道有几分泼辣,外地川蜀人。但只有家里人知道,她对着父亲,像个温婉小女人。她剪裁得一手好旗袍,村里村外都有名,甚至还有外村的人会来。但她从不在外人面前穿,只有逢年过节,或是父亲和我的生日,她才会精致整妆,脱下布裙,换上旗袍。那时的我觉得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我甚至发誓,以后要娶一个像她这么美的女人做妻子。”

然而直到岁月已逝,苍老白头,他终身未娶。

甘陶撑着下巴听着,仿佛置身几十年前,甘家小院土坯房中。

油灯烛光,小轩窗,正梳妆。女人美目流转,巧笑嫣然,男人坐于画板前,表情寡淡木讷,眼底却有热有爱。

四目对视,闺阁之趣,岁月安好。

“父亲去世不过五十出头,下葬当日正逢六月,距离他五十二岁的生辰不过半月之余。那天前来送葬的亲戚面色沉痛,泪流满面。母亲却自始至终未掉过一滴眼泪,顾起整个送葬事宜,盯着父亲的黑白画像,没移过眼。那晚,我在母亲的房门前,听见她低低地小声抽泣。她哭了一夜,我在她房门前,站了一夜。”

老画家说得很慢,点点回忆似画卷在她眼前浮现。

甘陶眼底有滚烫的水意,忍住,没有落下。

为了缓解情绪,她跑去将暖炉替他打开。

“一九七九年,母亲的娘家人想让母亲和我回到四川。那年我三十岁,早年学画,后又得了些奖,足以让我们过上较为富足的生活。我遵循母亲意愿,为她在长南开了间简易的旗袍店,收了一些想要学习制作旗袍的学徒和妇女。她不愿离开江南,因为她说,人死后魂归故里,父亲在的地方,就是她的故乡。”

泪一串一串,不间断。

几个小时的光景,他低低诉说上个世纪平凡而又深沉的爱。

夜里,窗帘缝隙透来半明半昧的走廊光影,风一阵阵呜呜吹过,像为这段不悔深情而呜咽。

老画家沉默片刻,继而道:“二〇〇三年,母亲安详去世,那年她七十二岁。前夜,她叫我到房中,和我聊了许久。我当时已察觉不对,因为母亲穿了件黑色白边旗袍,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她穿过旗袍。她叫我从最上层柜子里拿出厚厚一沓纸张,都已泛黄,全是父亲为她画的素描。她微笑抚摸着这些画像,画中的女人眉目妍丽,正是花季好时节。美人迟暮,眨眼已白发苍苍。

“第二日,我去她房中叫她用早饭,进去后才发现,她全身冰凉,怀抱着那些画躺在床上,安然离世。身上还是那件黑色旗袍,嘴角竟有微笑。一如当年,窗边整妆,风华正茂。”

二〇〇四年,老画家离开长南,来到江城。那年他五十五岁,从福利院收养一六岁女童,以他之姓,为她取名“陶”。

甘陶,甘陶。于是,便有了延续,她的人生。

泪水纵横,她早已不想不顾,喉咙被堵,发不出声。

老画家年岁已高,腿脚不利索,慢腾腾挪到桌子旁,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瞧着她这模样,不安慰,倒是笑呵呵的。

“陶陶,爷爷老了,这老年痴呆,时不时犯。记不清人的时候,总有。不知道能陪你多久,这些事,总想意识还清楚的时候说给你听。一家人,以后,也给你留个念想。”

甘陶擦干了眼泪,缓过心神,鼻音很重:“爷爷,小时候经常看见你在画一个年轻女人,是你的母亲吗?”

老画家摇头:“不是的。”

又是一段新的故事,人生漫长,总有不为外人道也的秘密。

老画家握住甘陶的手,放了个半手掌大的小瓶在她手心:“陶陶,去长南看看吧,你会找到现在迷茫的出口,身有所归,心有所依。再替我,带点故乡的泥土回来。今生回不去,死后,总要有个依托,找到回家的路。”

甘陶回到公寓后倒头就睡,这一觉昏昏沉沉,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浮现眼前,醒来后日暮西垂,已然黄昏入夜。

她请了一天假,买了票,第二天一早动身去长南。

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她握着冰冷的玻璃小瓶,心口滚烫。

江城到长南,不过几小时的路程。

踩上青石小路,她恍若踏过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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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与你,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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