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素无常
显然这不是一个好懂的问题。
尤其是对于小侯这种男孩子。
“他简直凶极了,好像看见谁就要上去干一架。”他正在跟他昨晚的床伴聊他从前遇见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人有这么大的火气?”
“这样的人的确很少见。”那个床伴,一个皮肤有些黑的漂亮女人,现在正靠在马厩的栏杆上,看起来像个潇洒的女侠客。
“哦?我倒是还认识一个。”
“谁?”她竟然还懵懂地上当了。
小侯已经笑了起来,放肆的大笑。
“cao你大爷!”那个女人踢了小侯一脚:“臭猴子!”
“你ta妈能不能稍微文静一点!”小侯笑着躲:“你就是个男人!”
的确,她吃肉的时候像个男人,喝酒的时候像十个大男人,但她脱了衣裳笑起来,又是个十足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作小桃子,如果你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男人,你一定知道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像她们这样的女人,总是有过很多名字,她曾经叫团儿,在那之前叫举举,她还曾经是端端、小杏......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名字,但不论换成什么,都总是很贴切,且具有诱惑力。
她来军营前,其实还未想好自己以后要叫什么,但那些在她身上爬过的士兵已经开始叫她小桃子。
所以她从今以后就是小桃子。
名字这种东西,其实很多时候不是属于一个人她自己的。
但她的身体从来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她推开了正在不安分的小侯,说:“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正事要做吗?”
然后她就往一个地方快步走去。
“你去哪——”小侯悻悻地靠到了她靠过的地方。
“我有正事要做。”小桃子微微一笑。她看起来很开心,或许她很快就又要改名字了。
军营里像她这样的女人还有大约十几个,她们都没有她这样的活力和机灵,所以她想要找另一个女人,同样在军营里的,另一个充满活力又机灵的女人。
她从高澄琉的身后走过去,亲昵地拥着她,好像她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她低声对她说了点什么,这让她们看起来更像是挚友。
但高澄琉从未见过小桃子,更不认识她,为什么她没有推开她?
如果你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你就会知道为什么。
“你来事儿了,小姑娘。”小桃子在澄琉耳边低声说,她贴在澄琉背后的手,只不过是在遮掩澄琉裙子上的血污。
小桃子把她领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像这样把一个女人引去僻静处。
“怎么办?”澄琉在她眼里就像个第一次来月事的小女孩儿,她手足无措地捂着身后的裙子:“我......怎么办?”
“你应该知道你只是来月事了是吧?”小桃子笑着揶揄。
“可是我该怎么办?”澄琉简直僵硬在了原地。
“把你的月布拿出来,在里面填满草木灰——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人会在里面填什么,反正塞满,然后再垫在你下面。”
有一瞬间澄琉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蠢货,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有月布,我,我没有带来......”
小桃子抄起她的手:“那你有剪刀和针线吗?针线——算了我猜你没有。”她把她的披肩系在澄琉腰间:“你跟我去拿针线,现在得给你做一个月布,懂吗?”
澄琉点点头,只能傻乎乎地跟着。
小桃子走到她们的帐子里,澄琉就在外面等她,里头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可以想象里面是怎样的场景——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衣衫不整的军妓。
小桃子终于出来了,手上端着装满针线、剪刀和各种小工具的篮子,她笑着抹了一把额头:“大冬天儿的,倒出了一身汗。”
“谢谢你。”澄琉声音很低,但是步伐很快。
她们很快就走到了澄琉的住处。
“老天,我们真的是待在同一个军营吗?”小桃子贪婪又震惊地看着澄琉的日用品和摆件,她的嘴唇动了动,咽下去了一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
这才是一个普通女人跟澄琉回营帐后的正常反应。
“你还需要些什么东西?”澄琉把她的披肩解下来还给她:“我们不是......不是要做那什么吗......”
小桃子笑了:“你把你不要的小衣拿来。”她看澄琉去拿衣服,又调侃似的说:“让我开开眼,见识一下您的小衣长什么样儿。”
接着就有一小堆轻薄的丝绸小衣散在了她的面前,像绽放的花。
“我就这些了。”
“够了够了。”小桃子已经穿好了针,她挑拣了两下那些小衣:“啧啧,这料子!”
澄琉看她麻利地飞针走线,渐渐觉得腿有些酸,她拿来两件衣裳垫在身下,坐在了小桃子对面:“你针线活做得真好。”
“我家以前做裁缝的。”她用牙咬断了一根线。
“你还会做衣裳吗?”
“那当然。”
澄琉托着腮,看着她忙活:“我见过你,你是小侯的朋友。”
“朋友?”小桃子咬着线,笑着看了她一眼:“你管一个把你浑身都摸遍的男人叫朋友?”
澄琉吃瘪地住了口,这时候元昊走了过来,看见小桃子,他疑惑了一瞬,然后视线便没离开过澄琉:“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在河边等我吗?”
“啊,我忘了让人告诉你一声,”澄琉抠着手指:“我有点事。”
“什么事?”这时候元昊皱眉看了小桃子一眼。
“你敢生气!”澄琉红着脸赶他:“女人家的事!你怎么那么多话,快出去!”
小桃子咯咯咯地笑:“只怕您晚上更生气,”她吐了一下舌头:“公主殿下来月事啦。”
“你!”澄琉敲了一下小桃子。
元昊干咳了两声:“那你继续忙。”
待他离开,小桃子又说:“您的好朋友走了!”
澄琉愣了一下,旋即大笑。
她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被逗笑的人,当她靠在元昊身上笑得断断续续,勉强把这件事告诉他时,对方也不过客气地噗嗤一声。
“你觉得不好笑吗?”澄琉问。
元昊道:“我只是觉得,能与枕边人做朋友,是件幸事,也是件难事。”
“有的人如果成了枕边人,反而做不成朋友了。”她说。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你是仇人。”她挽着他的手臂,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笑嘻嘻地望着他。
“为什么?”
“我想讨厌你,但又讨厌不起来,这必须让我警惕了。”
“这大可不必。因为我非但不讨厌你,也不想讨厌你,而且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好的选择,所有人都会祝福我们。”
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的确是天大的幸运了。
她的手指轻轻摸着他的脸:“那么,你是想娶我,还是跟我在一起?”
“有什么分别?”
“如果你娶我,我可能再也不能像现在一样体谅你,随你到处乱跑,但是如果你不娶我,我可能会嫁给别人。”
“嫁给谁?”
“想娶我的人有很多。”澄琉看着指尖沉默了很久:“突厥人。”
元昊的心漏跳了一拍。
“你知道我从刘叔叔那里拿了一个扳指回来。我们这三个扳指,不只是军队,还是婚约。”她平静地说。
他想了很久,也并不能发表任何意见,面对高澄琉这样有主见又强硬的人,他只能说:“你怎么想?”
“我怕。”她却靠在了他的胸膛。
她并不怕某一个人,或者嫁给某一个人。她害怕婚姻。
虽然她向往家庭,但她又渐渐开始恐惧婚姻。
对于婚姻的恐怖,高澄琉应该是十分有发言权的一个人。
元昊也是。
他们见过并经历了太多畸形的婚姻以及太多病态的感情。
他们了解对方,也了解自己的劣根性。
感性一点说,他们不愿让对方受到任何伤害,理性来说,他们都承担不起对方的怒火。
他们对这段关系的认知向来理性,像他们这样的人,一瞬的不理智就已经足以害死自己。
但元昊在这件事上或许并不是那么的明事理。
他与高澄琉不同,他是一个非常成功的、高高在上的人,而他拥有的一切也足够让他有一些不理智。
“如果有人胆敢来提这件事情,就把他削成人棍。”元昊说:“没有人可以让你离开我,我要娶你,你不同意也没有用,你就是魏国的皇后,今后不论是你变心还是我变心,依旧有东西联系着我们,我们不可能分开!”
“你不怕吗?”
元昊的脸埋在她的发间:“我想真正地拥有你,把你拴在身边,让你永远都离不开我。”
澄琉咬着嘴唇笑。
“求你了,不要这样笑,每次你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很害怕。”
“我还是想说句不好听的。”她还是带着她的微笑:“我不能被得到,我也讨厌被得到。”
她放开他的手,背身躺进了被窝。
她的微笑和她的话让他彻夜难眠。
女人和睡眠一样,越想,就越得不到。
“小桃子!你去哪里了?”小侯叫住了小桃子。
“侯副将,奴婢的名字叫做君影。”小桃子双手交叠,高傲地看着他,然后噗嗤一笑:“我已经是公主殿下的侍女了,请不要再叫我的老名字。”
“女人真是很喜新厌旧。”
“比不得侯副将。”她早已经知道他今天跟哪些女人待在一起。
小侯挑了挑眉毛,当他开始正经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做:“公主管不着我是不是喜新厌旧,所以你也管不着。”
“我管不着?”
“你当然管不着。”
他今天说话的确不太友善。任何一个人在正缠绵的时候被伴侣扔下都难免心中有气。
“那么,你是希望我继续做一个下贱的军妓了?”
她的声音不太对,小侯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眼泪汪汪了。
小侯忽然心里一软,这种时候,任谁都没办法再生气了。
“走走走!这里冻死了!我们进屋喝一点酒!”他拍拍她的肩膀。
“我不陪酒!在你心里我就是个陪酒的!”她掩面痛哭。
“我是陪酒的!我陪你喝!行不行?cao,外面真的冷死人了!”小侯裹着君影进了帐子。
这样冷的天,吐一口唾沫就能马上结冰,何必在外头浪费唾沫呢,不如进帐子里喝一杯。酒是暖的,被窝是暖的,美人也是暖的。
小侯混迹江湖多年,酒量实在好得很,但他今天却醉了,而且醉得很快。因为只要一个人想,他就可以醉。
磨损严重而陈旧的酒壶倒在了桌上,香浓的奶酒从里面流出来,淌到他同样陈旧的靴子上。
小侯的所有东西都已经陈旧,陈旧的东西总是让游子很有安全感。
君影也让他很有安全感,所以他睡着了。
他梦见了他飘荡江湖遇见的很多人,独眼杀手、大胡子屠夫、黑衣刺客、白袍怪侠,他一次次偶遇,又一次次别离,他的东西愈发陈旧,但他的生命永远鲜活。
所以他从不惧怕别离。
但他不愿与君影别离,他们像老朋友,像知己,像他已经陈旧但又无比熟悉的生活必须品。
游子、浪子或许很难停留,但你们不知道,像小侯这样漂泊太久的人,多么渴望找到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