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

底格里斯河畔,深秋季节的麦收已经完成。刚割过麦子的河畔田地里,肆意的河水正在主宰着这一年它最后的泛滥。

在这条著名的河流上游约50罗马里,暗黑色的淤泥埋葬的,是辉煌的古城巴比伦的残骸。这座坚固的城池的残余部分大多数已被历代统治者拆卸搬运走,成为了此地希腊移民的都城塞琉西亚,以及帕提亚人和埃兰人的首都泰西封的一部分。

城池西南,远离波斯王驻跸的泰西封和富庶繁华的塞琉西亚城的邮路南侧,几个衣着考究但并不算奢华的男子拿着大王的印鉴和凭证,来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山谷。这里不算高耸的山腰和山顶均设置了长生军(1)的哨所或基地,几位男子拿着的印鉴和凭证正是为了让守卫士兵放行。

山谷内,恰好被山峰的阴影所遮蔽的角落里,向下挖掘不少的半地下式建筑内,偶尔传来的鞭笞声和来自女性的惨叫提醒来人,此地并不是常规的营地,而是萨珊波斯最重要的秘密潜藏组织的核心场所。它并没有正式的名称,但曾到过这里的外来者和极少数侥幸从此地逃脱的人对此地却有一样的称呼。

她们称这里为“羊圈”。

来人的脚步停在蜷缩在草垫子上瑟缩颤抖的苍老女人面前,并看了一眼她背后那个老鼠一样的幼小孩子。这孩子明显营养不良,甚至看不出性别,包括面前这个女人在内,没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女人看到来人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低着头恐惧后撤了一点,但本能地用受了伤的手臂把那个孩子努力往自己身后揽。

这里是真正的地狱。除了负责训练她们、被女人们称为“主人”的直接向波斯王效忠的长生军士兵外,这里只有因各种原因,如战败被俘、叛乱失败、掳掠自敌人等,而被扔进来的女性。在一遍遍重复的□□、殴打和□□之后,绝大多数柔弱的女子都会死于这里,而活下来的人就会成为波斯人的一部分,成为最强大的潜藏者,替大王执行最危险的任务。

那来人里的领头者、面容白皙但有些肥胖的无须男子示意随从扔下两件干净的素净衣服,“你们母子俩跟我走一趟,进城去,你们有大造化了,大王要给你们一个机会。”

繁华但杂乱的塞琉西亚城里,仿佛一瞬间从地狱进了天堂的苍老女人领着那瑟缩的孩子,在震惊与欣喜夹杂的情绪里,被来接她们的大人安排的宦官带着去浴场做了清洁和治疗,并美美地吃了一顿饱饭。

女人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样苍老,只是被从帕尔米拉掳走后,经历了太多残忍恐怖的遭遇,让她一下子就像被抽干了生命力一样,像一只干瘪的橘子。逃出“羊圈”的惶恐与欣喜仍然主宰着她的情绪,但早年在家乡帕尔米拉,长辈们讲给她听的那些故事都教给她,这位“好心”的大人一定是在图谋她什么。

孩子吃饱睡着了,忐忑不安中,她被宦官单独带到了一间温暖的密室里。在那里,她听到了温和但字字恐怖异常的吩咐。那无须的大人说,现在有一个重大的冒险,需要牺牲她的孩子,流那孩子的血,以那孩子的生命换取她的自由和饱暖。

她就像被雷劈中一样,浑身颤栗,刚穿上的好衣服似乎都阻止不了她冻伤一样的颤抖。她的孩子生在羊圈,在那无休止的□□和殴打后,这孩子还是幸运地活了下来。在感受到孩子心跳的前一天,她曾已准备好了自尽的刀片,可那种迎接新生的感觉让她犹豫了。这新生生命的萌动,就像坠落于污泥的溺水者终于抓住了稻草。

而若不牺牲这来历不明的小男孩,她就会被扔回那黑暗潮湿又恐怖的羊圈,重新被迫接受一次次无法抵抗的粗暴侵害,还会有不知道几个像老鼠一样卑贱的孩子降生在那个地方。

泪水簌簌地从她的眼中流出,她却没有像宫廷侍卫长猜想的那样崩溃嚎哭。沉默了许久,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留着稀疏凌乱灰白头发的脑袋抬起,微微点了点头。作为交换,她要求给孩子一身好衣服,和另外一餐饱饭。

那宫廷侍卫长满意而带着些许鄙夷地点了点头,让自己的部下满足了她的需求。

三天后,带着母子二人的长生军马车已经来到了泰西封南边崎岖山地里的一个隐秘地点。此地本身并无特殊,但据执掌圣火的密特拉祭司们说,通过特定的办法,凡人可以于此见到传说中的城市,属于诸神的密斯卡城。

多罗斯托尔的共和匈人近日送来了求援信,而密斯卡城拥有的预言、诅咒和力量正是大王和祭司们决定借取以干涉匈人事务的关键。

这座城市是居于现实与虚幻之中的“诸神之城”,而进入那里需要的方式依赖于一个邪恶的密契。执掌契约的密特拉神憎恶背叛,而那个密契的本质是血亲的背叛诅咒。

在祭司见证的仪式中,一对母子须到场,一个须出卖另一个,血必在背叛者面前流,而背叛者必被密特拉诅咒,必将回到密斯卡城下痛苦死去。而只有借着这种神灵层次的指引,他们才能找到这座城市,以借用那恐怖的预言和诅咒的力量。

仪式的前置祈求与献祭已经完成,那苍老的女人和惊惶的孩子被拉下马车,被士兵们推搡着走向那复杂符号铭刻的“祭坛”。在“祭坛”的四周,早已等待于此的长生军士兵们拉满了弓,喂了毒的箭矢瞄准了祭坛里的母子。

负责监督仪式的祭司与旁边看热闹一样的宦官们全然不同,严肃而紧张地盯着祭坛上空,就像此地即将发生的不是惨绝人伦的被神灵诅咒的悲剧,而是某次庄重的宗教典礼。

按照安排和命令,稍等这女人就会用祭司提供的药弄晕孩子,然后撤回祭坛外,万箭齐发的力量会瞬间结果那孩子的生命,伴随鲜血出现的,就会是那传说中的,笼罩在灰白迷雾中的灯火一样的模糊城市,以及随神罚一起降下的力量。

可这女人似乎并不打算按照大人们的要求来执行,她不着痕迹地把沾着药的手帕掖进衣袖,然后一把推开那瘦弱的老鼠一样的孩子,疯了一样大喊:“跑!”

那孩子明显是早有准备,吃过饱饭身子也有了力气,似老鼠又似兔子一样的小身躯灵活摆动,连滚带爬地奔逃向外,就要钻进祭坛旁的草丛和淤泥,逃离这必死的结局。

女人凄凉而满足地微笑着,就那样站在祭坛中央,没有管旁边没反应过来的波斯士兵。突然,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叫,那瘦弱的孩子在就差一步就能够逃离的祭坛边缘,脚步猛然停顿,然后即刻倒下,鲜血汨汩流出,浸染了白色大理石搭建的祭坛。

那女人愣了一下,接着像疯了一样奔向自己的孩子,不留神被祭坛的一根大蜡烛绊倒,衣兜里装着没吃的那些完好的饼都四散掉落。

没去管那女人的嚎哭和撕扯旁边的士兵,祭司们即刻抬头,发现上空已经开始笼罩渐渐浓郁的灰白雾气,一点点昏黄的模糊灯火在雾气中模糊出现,层叠如山如楼,渐渐清晰。

密斯卡城出现了。

密特拉祭司们忙着记录和布置新的仪式,监督全程的无须男子表情无甚变化地看了一眼抱着已死去孩子痛哭的女人,侧头吩咐部下:“这女人还有点骨气,羊圈都没磨灭了她的人性。送她回去不合适了,带上,盯紧了别让她自杀。”

............

塞格德,已入深夜,似乎永远热闹繁华的外城穆列什河边仍旧热闹非凡。喝得醉醺醺的伤兵一会儿在酒馆与兄弟庆幸自己因伤不必随军,一会儿又因身旁商人的不屑与质疑而恼怒,一拳打掉了对方的牙。

妓馆门口,浓艳妆容的女人们含情脉脉地送走温柔的铁匠铺小伙计,转眼间就又热情似火地贴在了眼睛发直的粗鲁壮汉身上。一墙之隔的小旅店里,大厅里一个如同男子一样高大的女人全身盔甲,肩甲不起眼角落铭刻着一朵蔷薇,拍着桌子赌咒发誓见到的君士坦丁堡的繁华,惹得旁边喝酒的男人嫌恶地挪开了身子。

小旅店二楼,妓馆与旅店连通共用几间房间,在这样污浊油腻的便宜房间里住的只会是常年赶路,没什么富余钱的旅人和信使。这样的房间之间,有时会有价格低廉的暗娼,她们并不向旁边的妓馆交钱,偷着挣点低廉的皮肉钱,勉强不至饿死。

一间门都损坏了无法关上的破旧房间里,齁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勉强躺在窄小的单人间床上,疲惫吞噬了他,让他刚干完那事就栽倒在床上睡着。

地上的破旧地毯,斜靠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疲惫女人。按说这样的房间不允许她这样的暗娼留宿,但那粗鲁的客人扔给她几个铜板后就沉沉睡去,似乎也并不反对她在这里休息。

她腰酸背痛,蜷缩在那块地毯上,勉强用衣服把自己包裹住,以躲避窗户漏进来的塞格德夜晚的寒风。

年初席卷欧洲的恐怖天灾夺走了她乖巧可爱的女儿,在痛苦、绝望、愤恨与麻木等情绪交替折磨了她许久后,几次走到穆列什河边的她脚步总是犹豫。她觉得,不能就这样死去去陪女儿,这不公的世道,这该诅咒的众神,总该有人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没有什么阻碍,之前就是裴丽尔夫人外围眼线的她顺利加入了这位夫人的秘密组织“家庭”。她本就是靠着皮肉努力谋生的,自愿申请了加入即使在“家庭”里也最不堪的小组,曼陀罗。她放弃了之前有专属房间的妓馆和一切财产,改了名字身份孤身一人混进了鱼龙混杂的下穆列什部,做了这一带有些名气的便宜暗娼。

她要为无辜惨死的女儿讨一个说法,无论那掀起天灾的主宰者是什么尊贵的大人物,还是什么该诅咒的神灵。而冥冥之中,她觉得在这个地方,也许她能够得到答案。

疲惫迅速袭击了她,让她的身躯开始对抗一阵阵寒风的彻骨凉意。她的眼皮渐渐开始打架,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够睡着,投入夜神的怀抱,如果这个该诅咒的家伙真的存在的话。也许某一天,像她这样的可悲的家伙就会一睡不起,把自己不值钱的生命扔在无人记得的深夜里。

眼神恍惚间,她忽然看到了今晚这个客人干事前随意扔在地上的行囊。由于她的经历,她的组长心疼她,让她只需要接触东方来的人,因此她今天选择的客人也是自称从东方来的。那行囊摔在地上,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里面装着一个水晶的小杯子,它的内壁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白点。她做梦也不会忘记,在那场天灾里,席卷塞格德的蝗灾与鼠灾中,随处可见的蝗虫卵与老鼠带来的蛆虫和跳蚤幼虫,都是这个样子。那带盖的杯子旁边,还放着一些似乎是用来喂养的精饲料。

没有人会随身携带这样危险而恶心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的存在也就证实了天灾存在人为的散布和扩大。一瞬间,她的眼前似乎闪过了女儿死前流在她身上的鲜血,还有女儿那凝固在眼睛里令人难以忘怀的惊恐眼神。她的血液登时就涌上了眼睛,让她的视线都变得模糊。

在那个包裹里,还塞着一封波斯文书写的打开的文书,但这女人即使是日耳曼文也只是认得几个,自然不认识这东方的复杂文字。那文书的题头,印着一枚她觉得有些熟悉的印记,它就像一朵妖异美丽的花朵在肆意绽放,但花朵的花蕊又被几条扭曲的虫子所取代,整体非常怪异。

小心地把那份文书和水晶杯子收起,她取出了组长交给她的一份药,将它倒在了自己的破旧手帕上。接着,她努力克制自己情绪的眼神望向床上昏睡着的男人。

注1:是信仰拜火教(袄教)的波斯人军队的组成部分,波斯人认为他们得到了神灵祝福,可以长生不死以保卫大王。萨珊波斯时期,长生军演变为了大王直属的间谍组织,统辖兼具战俘营和间谍机构职能的“羊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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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有部分晋江觉得敏感的敏感词,搞不好会屏蔽,屏了我就重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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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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