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于地上
女人没费什么气力,“家庭”配发的药强力而迅速,那打着齁的粗糙男人几乎是在她的手帕凑上去瞬间就停止了打鼾,转为了轻微的呼吸,晕厥了过去。
悄声爬下了简陋的暗道,她潜藏到楼下喧闹的大厅角落,让在此地隐蔽等待接应的“底格里斯蔷薇”上来,把这男人带走回仓库审问。
加入“家庭”已经一阵子了,女人并非不知道所谓“天灾”的人为属性,也明晰眼前这个令人憎恶的男人很可能牵涉其中,是间接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之一。但忍耐良久,她还是克制了自己即刻手刃此人的冲动。
夫人说,“家庭”欢迎一切遭受苦难和绝望中的姐妹,但唯二的要求一是服从集体意志,二就是克制眼前的仇恨。仇恨是主的怒火,但被仇恨蒙蔽和控制则是在杀死自己的理性和复仇的一切可能。
“家庭”并无法典或律令,但以花朵为名的女人们相信,那位至高至大的“古老者”就居于现实之中,祂“行于地上”,在每个人的生活里,唯一能够取悦这位存在并侍奉祂的方式,不是血腥的献祭或残忍的仇杀,而是努力而认真地生活,隐忍和克制恶念,最终在主命定的时刻,在极致与暴烈的爆发宣泄怒火,惩戒罪人。而在这最终的惩戒中,祂的国必将降于地上。
怔怔地望着从暗道离开的高大女人的背影,她的神情有些复杂。神情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女儿那乖巧可爱的脸庞。微微摇了摇头理清思绪,她取出了衣襟里装着的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和一根墨水笔。
只是认得几个字的她最初很排斥家庭配发的纸笔,只觉得沉甸甸碍事,此刻却庆幸自己可以在上面随意而凌乱地描绘那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符号,那是一朵花蕊是扭曲细长奇怪昆虫的妖艳花朵。
...........
南下的邮路并不笔直向南,事实上,这条邮路通向东南方向多瑙河位于黑海的河口,行人可通过那里的王国最大港口乘船南下,黑海南岸是小亚细亚的崎岖高地和零散城市,而顺着繁忙的马队的脚步,你就可以发现来自古都泰西封的些许讯息,那里就是已知文明世界的最东端,萨珊波斯。
率领着王国东方兵团的路曜接到命令,王廷要求他前往安条克城,为这座事实上独立于东罗马的基督教城市提供庇护,后者此刻正深陷于萨珊波斯的进攻和封锁之中。路曜与王廷已经分别去信君士坦丁堡,得到了罗马皇帝的正式邀请。罗马人向来乐于见到异教徒之间互相攻伐,而安条克城毕竟还是名义上的罗马领土。
王廷的真实目的是监视和削弱波斯人的力量,在欧洲与亚洲各地四处游荡出击的波斯人能够被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地方之一就是这座坚固的堡垒城市外。波斯王巴赫拉姆似乎对这座城市有极其强烈的敌视的热情,有人曾在城外围城部队里见过这位君主。
在距港口还有大约两天路程的一个驿站,路曜命兵团作渡海前最后的休整,自己则准备给王子写信,并整理最新的情报。
一天前,一位相貌平凡的女商人辗转找到路曜的卫兵,用“家庭”的暗语递送了最新的消息。波斯人派出了多路暗探潜入王国,“蔷薇”们用陷阱抓了几个,得到的这些人的消息和目标都是一致的,都是向多罗斯托尔传递信息。据组长推测,他们应该在东罗马也派了暗探。
马斯切拉诺真的要背叛王国和部族?路曜暗自思忖着。他与这位年轻的长老私交不深,但对对方广为人知的慷慨与和善略有耳闻,这不能说他可以理解对方的反叛,但一个成熟的文明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对者和异议。因此当他得知那些背叛者甚至决定联络凶恶的东方异族波斯人,也就更理解了一些阿提拉的愤怒。
很快写好了给王子的信,路曜正准备叫卫兵进来把信交给骑快马的信使,抬头却发现窗外东南方的平坦谷地里,半空中突然反常地阴郁了起来。那似乎是突然出现在半空的阴云里,出现了点点光亮,就好像是有人在傍晚正常点起的火把。
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那里是一处遍布浅滩、溪流、湖泊和淤泥的潮湿低矮山谷,四周除他们所在的这个驿站之外,并无人烟。他的第一反应是波斯人的军队已经抵达,本能就要冲出屋外组织防御,但仔细一看,发现那并非是幻觉或敌军来袭,而是真的在不远处的天空之中,突兀地出现了浓郁的灰白雾气,使得本来没什么云的傍晚天空骤然变得暗沉。
兵团的许多其他士兵显然也发现了天空中的异常,但缺乏应对类似事件经验的他们惶恐不安,呆立在原地,屋外刚才的谈话闲聊声顿时消弭无声。
而兵团中的随军祭司和路曜却先后意识到了,这次事件的本质是什么。
传说七神中的主神,也就是在罗马和匈人王国都受到崇拜的龙神(1),曾在虚空中建立了一座城市,一座独属于神灵的城市。这城市被浓郁的灰白雾气托举,并笼罩于其中,是诸神的居所。凭借着七神的神力,平日里,这座城市及组成它的灰白雾气都无法被凡人看到。
而现在,那半空之中的灰白雾气,那雾气之中的迷蒙灯火,那灯火掩映之下的模糊人影,都在昭示着这座诸神之城的显现!
几位祭司已经向着东方的半空迷雾跪倒,念诵起虔诚的咒文,带动着周围的部分士兵也慌乱拜倒,向自己理解中的神灵胡乱磕头祈祷。屋内,路曜的心情却十分矛盾。
自几十年前王国接纳七神信仰为国教以来,包括教会乃至首席大祭司在内,除异端和□□徒外,从未有人声称接到过公开或隐秘的神谕,匈人试图获得有限而依赖机缘的少数启示,还需要冒险前往希腊,在德尔斐祈求那模糊不清的预言。因此,传说中的诸神之城真的现世这一刻,带给路曜和匈人的,更多是迷茫和惶恐,而不是虔诚与欣喜。
对于路曜来说,这样的复杂情绪还有额外的注解。自得到血之石、承受了堪称恐怖的诅咒,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后,他对这个未知的存在和它背后的可能的神灵产生了兴趣,虽然时刻告诫自己应当封印和克制这种恐怖的力量,但就像被魔鬼驱使一样,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产生某些不可言说的惶恐与隐隐的期待。如果他真的是注定的部族拯救者,那为什么自己不能利用这份力量?
前往东方的路上,路曜刻意让随同的日耳曼人、自己的部下和卫兵,以及自己的心腹兄弟屈达尔各自作出不同的尝试,以各种不确定时间、地点和强度的方式攻击他,以让自己掌控压制血之石应激反应能力的办法。
尝试大多失败,这未知的存在或许是出于对宿主和自己的自保本能,击败了所有的尝试攻击。但也并不是没有收获,路曜发现在部分时候他能够以较低层次的方式压制和控制血之石的自保式攻击,尽管这样的压制仅仅能持续数秒。
最近几天,即使是最强健的日耳曼人也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拒绝再配合他做任何尝试,这让路曜颇感无奈。同时,血之石似乎感到了宿主的不信任与恶意,不再回应任何路曜的提问,且难以被主动利用。这正中他的下怀,因此他也没有刻意引动它。
但正当他仍在犹豫,不知是否该对这可能的神迹下跪祈祷时,一股明亮的红色光芒倏忽从他的胸口涌出,接着迅速膨胀,包裹住了他的全身,仿佛一枚红色透明的蛋壳,又像是在隔离什么。
路曜对血之石“摒弃前嫌”、在并无紧迫危机的情况下突然保护自己颇感意外,但本能忽然预感这似乎十分合理且必要。这是血之石和它背后的邪神对龙神神迹的恐惧?可我之前就住在教会,这家伙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啊?
他侧头看旁边的卫兵,发现对方被半空中的灰白雾气和雾气之中的层叠灯火所吸引,并未发现自己这里发出的明亮红色光芒,就像之前别人同样看不到有关血之石的任何外化的表现一样。这家伙在防备什么?难道是神迹本身?
忽然,靠近雾气一侧的一排营地的士兵和祭司发出了惊恐的叫声,祭司们的头埋得更低了,似乎是被直面的某些伟大存在直接震慑了。顺着叫喊声发出的方向看去,路曜看到,灰白雾气靠近这边的一侧,那半空中浓郁的迷雾就像实质般的水流一样,瀑布般地倾泻而下,向着地面奔涌而下。
这传说中的诸神之城,众神的神国,似乎要降临于地上了!
还来不及让兵团的众人惊喜或惶恐,那些雾气就仿佛有生命似的,冲着驿站和营地流淌而来,就像是去年摧毁了一半塞格德的大洪水一样。半空中,雾气里没有轮廓但有实质般样貌的构筑建筑的层叠灯火难以支撑,飞快垮塌,随着流泻的雾气一层层一片片掉落在营地周围,像是被水流一样的雾气冲刷着,涌到了人们身边。
一团灯火蒙着雾气,但兼具火焰本质的炽烈和明亮,被雾气带着,直冲着路曜的身躯而来,但被血之石形成的红色外壳弹开,溅到了旁边,瞬间就变成了之前他们看到的半空中城市里,走动的那种模糊人影。
这人影似乎产生了一定困惑,挠了挠头,在原地徘徊。而营地的其他地方,众多士兵和祭司,尤其是距离半空中城市较近的那些,被倾泻而下的灯火击中,却并未被砸死或焚烧,反倒是在身体周围出现了与雾气相似的灰白迷雾和模糊人影轮廓。紧接着,他们发现,自己似乎丧失了对身体的掌控,被这灯火化成的人影困囚在了原地。
不,并不都是如此,被“灯火”附身的人里,为数不多的那些随军祭司并未被囚禁在原地,他们同样丧失了对身体的掌控,但附身于他们的那些人影似乎在操纵他们四处走动,在渐渐变得浓郁的雾气中,他们像天空中那座原本的城市里的“居民”一样走动,如同鬼魅班穿过彼此,但并无交谈互动。这一刻,神的国行于地上,只是不再有明亮层叠的灯火,傍晚渐渐变黑的营地,雾气凭空增添了些许诡异的气氛。
在被完全控制后,士兵和祭司们连用尖叫痛哭表达自己的惊恐都做不到,驿站和营地都陷入了极端怪异的安静之中。在这种静谧里,只有如水般流淌的雾气和偶尔还在掉落的“灯火”会发出似有若无的响声。
似乎又明亮了不少的红色“蛋壳”里,路曜并未丧失对自身状态的掌控,但他同样没有开口。因为营地的最东面,浓郁的雾气里,凭空出现了一队全副武装的波斯骑兵,他们部分手里举着略显沉重的配有长杆的点燃的灯,而这样的灯世上只有一支军队拥有。
长生军。
............
丰收祭后,两支兵团和附属的大量平民的离开,让塞格德似乎安静了不少,除守卫王廷和教会的黑甲卫兵没有变化之外,守城和巡逻的大丞相亲兵数量都有所下降。
大丞相府,一个穿深色衣服的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行色匆匆地潜入,从一层的一个菜窖溜进了这座城市现今实际的统治者摄政瓦格萨防御森严的府邸。
男子进了菜窖对着的初级资料库,轻轻关上门,像是在等待什么。这个资料库保密级别不高,持丞相府入门许可就可以进入,因此并无守卫。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干瘦年轻小伙子、一个体态臃肿的低阶宦官、一个面有雀斑的矮小侍女和一个拿着扫把的佝偻老者走进了这间资料库。中年男人有些意外,但众人都没有交流,安静地等待着共同的主人前来。
片刻后,一位穿着考究的蓄须严肃中年男人闪身进了已显狭窄的房间。“大人。”众人立即低头微微鞠躬行礼。
男人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开始吧。”他吩咐众人。
在外界各有身份的黑军成员们按照定好的顺序,依次汇报着最近在城内和城郊获得的情报或讯息。
“嗯,这不意外。裴丽尔一贯亲近君士坦丁堡,只是我没想到她会直接联络罗马的长公主普尔喀丽亚,试图让东罗马调停我们可能的与拉文纳的纷争。她一直偏袒阿提拉王子,甚至还念念不忘想让西罗马那个老女人跟王子联姻,哈。你猜王子看到那个老女人会是什么表情?”
被问到的矮小侍女低着头不敢搭话,瓦格萨也没有继续追问。“解散。你们知道规矩。宦官留一下。”“是!”众人恭敬行礼,按来时的顺序依次离开,只有那个体态臃肿的宦官站着不动。
待确认其他人离开后,瓦格萨忽然后撤一步,向着那宦官恭敬跪下,“王。”
那宦官呆滞的神情忽然灵动,戏谑一笑,显露出黄褐色皮肤以下埋着的黝黑肌肤,“脑子不错,认出我来了?”“您卑贱的仆人感受到了您的气息。”瓦格萨像是罗马奴隶见到主人一样,恭敬而虔诚地跪趴在地上,严肃回答。
“好了我时间有限,说你的进展吧。”那“宦官”没有在意对方的虔诚或严肃,语速颇快问。瓦格萨本能颤抖了一下,低声说:“兄弟会发展不算快,我不敢在不可靠者面前暴露您的尊名,但已发展者的灵魂均已被拘禁,像您使用这具躯体一样。”
察觉到“宦官”微挑眉毛,惶恐不安的瓦格萨连忙补充道:“我还发现,部分守城卫兵近期有异动,趁轮休时间频繁出现在西北郊的水库大坝附近。已标记这些人,他们似乎直接听命于王子。至于是哪一位,现正在调查。”
俯视着地上跪着的中年男人,“宦官”勾起一个笑容,“不急,继续监控。”
注1:龙神为匈人信仰的七神之主神,在基督化时代之前的希腊罗马多神教中,匈人认为太阳神阿波罗与龙神为同一位神祗。
※※※※※※※※※※※※※※※※※※※※
剧透一句,这个“宦官”只是一个化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