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部代祷者
波涛汹涌的穆列什河终于在深秋度过了它本年度最后的泛滥期,在五天前的大雨后,缓缓恢复了平静。
事实上,作为多瑙河支流蒂萨河的支流,这条从塞格德穿城而过的河流显得比它的同类更加“活泼”,最初王国定都于此,是为了便利的水源和优越的农耕条件,但也因河流泛滥颇吃了一些苦头,直至西北郊的水库和大坝修建完成,才稍有所好转。
去年以来,塞格德及周边地区遭受了不同类型的多种灾难,其中对王国和塞格德打击最大、影响最深的,莫过于长老会召集人马斯切拉诺发动的叛乱。
这次叛乱持续时间并不长,但由于参与者大多是塞格德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且至今都未被剿灭,因此遗毒甚广。年轻的长老马斯切拉诺之所以能够发动如此规模的叛乱,其根源还是深刻洞悉了王廷内部、塞格德乃至王国出现的复杂问题。
匈人王国与南方的强大罗马早期其实相当接近,更类似于一种全民义务兵制度下的公民军国机制,常年战争把匈人变成了移动的战争机器,不断的军事胜利和丰厚的收获也掩盖了王国内较深层次的部族矛盾。
一般而言,骁勇善战的纯血统匈人,包括王廷直属的卫队和王子们的步骑兵兵团,以及这些人的家属及属下,组成了松散但相对稳定的团体。按照王廷议事时站立的顺序,这些纯种匈人被习惯称为“左部”。而相应的,血统较混杂、多从事平民职业的普通匈人和部分被征服部族的贵族就自然被称为“右部”。
但这样自然的划分在王廷所在的塞格德又有些重要的区别。左部部众中军人比例高,常年随将军征战在外,留守城中的许多是人微言轻的老弱病残,且封闭保守,不屑于贸易等职业,拒绝与异族通婚或过从甚密的往来,因此越来越落后贫穷,反倒成了相对弱势的群体。
相比之下,没什么负担且大多数为平民的右部民众就体现了越来越强大的力量。他们从事商贸,经营耕地,饲养羊马,积极联姻或通婚,很多都富甲一方,且在七神教会影响不小,势力越来越大,在塞格德俨然成了富裕强大的代名词。
最初,凭借血统的积累和一定力量的排外情绪,塞格德的部分左部贵族还能依靠长老会、大丞相瓦格萨的属下等渠道与新兴的混血或异族们争一争权力,可随着马斯切拉诺叛逃的发生,大量拥有实力的左部贵族离开塞格德随同叛逃,剩余不少也在王廷的打击浪潮中销声匿迹,最近许多普通的左部平民和军属也遭到了周围邻居的无端怀疑和排斥。
尽管王廷几次下令停止针对叛乱者的调查,要求平等对待每一个王国子民,但城内针对左部纯血统平民的欺压和攻击仍然时有发生。上周,在圣安东尼区的一条小巷里,一个纯血统的孤儿小孩被不知道什么人剥光了衣服倒吊在房梁上惩罚,只因为他曾在一位叛逃的前长老家里干活。
不满与愤恨正在塞格德累积。这个月以来,城内已经发生了数起针对外城右部富商的抢劫案,被抓到的行凶者无一例外是穷苦到走投无路的左部贫民。为最近的案件和一笔税款的支配,大丞相瓦格萨代替布莱达王子组织了临时的部族大会,而左部民众明显更多的部族大会罕见地拒绝了判处三名抢劫犯死刑,即使是大王鲁嘉曾在多年前反复强调抢劫是应下地狱的三种重罪之一。
地方的情况稍好于塞格德,不论是在兵团驻扎的王廷直辖省份,还是在派驻总督、以自治为主的附庸地区,强大的匈人步骑兵兵团、无处不在的随军祭司和四处旅行贸易的商队,都构成了某种双方之间的动态平衡。
在王国地方省份,同样存在左右部的划分,不过一般把军队士兵和王廷人员划为左部,把教会和商队平民划为右部,总体而言,形成了在王廷掌控之下、左部强于右部的状态,而这与塞格德的情况恰好相反,这就让消息并不闭塞的塞格德,让塞格德落魄的左部民众时刻被现状提醒着、强调着自身的不满与愤恨。
按照大王鲁嘉当年的设想,人数较少的纯血统匈人与人数较多的混血与异族共同组成王国,二者分别执掌军队和接受统治,而七神教会则居中调停可能出现的矛盾。但近些年,本该居中中立的七神教会的祭司们也没能正确地履行原本应履行的职责。
七神信仰是匈人信仰生活的核心,很早就被王廷宣布为国教,而足足七位正统神祗就决定了教会的各种活动必然繁多且庞杂,并不是每一位信徒都有足够的时间精力每周三到七次前往内城的教会圣堂或外城的圣所祈祷和忏悔,因此民众们往往会选出各自之间最虔诚最德高望重的人担任“代祷者”,代替大家专门从事敬拜神祗,并至少一周一次组织集体敬拜。这最终得到了教会的默许,近两年更是时常直接指定各部的代祷者。
因代祷者们的特殊性质,让他们必然会同时面对所部的民众信徒和教会的大祭司们,也不得不面对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尖锐的信条问题和越来越多的教案。
具体而言,相对保守的左部普遍认为七神是各有神力且完全不同、甚至彼此存在矛盾冲突的七位不同的神祗,各自执掌匈人信仰生活的不同方面;右部混血和异族占绝大多数,除原本的基督徒等异教徒外,许多认为七神是一位存在的不同侧面表现,换言之他们认同七神合一论。
后者早期曾被认定为异端,但近些年随着右部的壮大而颇有市场,得到了教会的承认和广泛的讨论,甚至归属于左部的临时首席大祭司格尔姆本人也默许了合一论的大行其道。左部的部分教士指责说合一论是向基督异教徒的退让妥协,甚至直接指责为异端,这让教会指派的左部总代祷者举步维艰。
这一天,外城的一个属于左部的俱乐部里,狭小的房间里和外边的走廊上挤满了城内目前有威望有地位的左部长老和较体面的人,他们被贫民们推举参加今天这场会议,一场左部试图自行解决表面是教义信条分歧教案、本质上是族群分歧冲突的重大事件。
“朋友们,朋友们!”房间里一个小高台上,满脸皱纹的教会指派的左部代祷者正扯着嗓子喊,试图吸引在场众人的注意力,以控制越来越恶化的形势。有左部民众提议驱逐教会指派的人,自己选出“代祷者”。这位即将被取代的教士还没有报告教会,试图自己压制局势,但他单薄的声音几乎是迅速就淹没在潮水一样的人群中。
一片嘈杂之中,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一把把他推开,“同意罢免那帮城堡里的老爷派来的代祷者的,说话!”房间里,走廊上,大多数人立刻发出低沉的吼声,表达着自己的赞同,声音回荡在人群中,汇成了不容置喙的集体决议。有几个老者不同意这样草率的决定,但寡不敌众,只得摇了摇头转身离开。那原本的代祷者喊得口干舌燥,听到了这众人的意志,愕然了片刻,垂下了头无奈接受。
那几个强壮的,有着典型纯血统匈人长相的黑发褐瞳男子继续扯着嗓子吼道:“我们推荐老瓦辛格(1)当代祷者,谁支持的,说话!”这次有几声反对声,但还是更多人低吼着,表达着自己的赞同,汇成的声音简单就完成了左部代祷者的更换。
有人拽着那满头蓬乱白发的眼神浑浊的老瓦辛格上台来,那家伙也就踉跄着走上中心,醉眼惺忪地望着充满了期待眼神的纯血统匈人们。这老瓦辛格是个老疯子,常年处在醉酒和疯癫之间,但因对七神的虔诚而远近闻名。据说,这老家伙曾因去德尔斐朝拜龙神神庙,而在喀尔巴阡跌断过双腿。
老瓦辛格甩了甩头,定了定神,就要发表自己的第一份“祷词”。这老家伙看似疯癫,但此刻的浑浊眼神充满了理性与坚定。“七神在上。”“七神在上。”众人暂时平息了讨论的嘈杂声音,低头交合握着双手,虔诚祈祷。
“众神赐福给匈人,纯种的匈人有福了。祂们必坚硬虔信者的心,匈人必做祂们的刀剑,必为众神搏取神的国。”“七神在上。”
“今日,虔信的纯种匈人聚集在此,他们驱逐了魔鬼的使者,教会的背叛者,神的国降临在了塞格德。我必做祂们的手,为祂们发布教令。”“七神在上。”这老疯子的神情严肃坚定,似乎完全摆脱了醉酒与疯癫,就像是早已准备好这一切,又像是之前的一切都是在伪装。
“第一,立即停止使用魔鬼罗马的肮脏银钱索里都斯(2),它们被众神厌恶,是通往地狱的大门。”“七神在上。”不少人毫不犹豫,掏出衣袋里的银钱扔在地上;有人仍在犹豫,舍不得即刻就放弃积攒多年的罗马钱币;而几个孩子仗着瘦小,蹲跪在走来走去的众人之间,偷偷捡起几个扔掉的索里都斯。
老瓦辛格拿出几张树皮,那上面粗陋地描摹着几个符号,“虔信者应使用龙神钞,祂是执掌商业、契约与贸易的,祂必祝福我们。”这时众人对老疯子突然掏出的这种树皮都各自怀疑,并未即刻低吼着响应。瓦辛格也不在意,似乎也没打算一下子就让众人接受这新的货币,随意就把那几张“龙神钞”塞回口袋。
“第二,匈人被魔鬼和异种污染了,充斥着邪淫污秽,混血的肮脏家伙和被征服的失败者异族竟然骑到高贵的匈人头上去了,那混血的肮脏小子也能当我们的司令,那些合一论的异端也敢妄称祭司,黑暗已经来临,而我们纯种匈人就是清扫者,扫除我们部族血统的污秽,胜利属于匈人!”“七神在上!”
老疯子的话在众人之间掀起轩然大波,霎时间所有的左部出席者都低吼着表达赞同。这是许多左部落魄的匈人的共同心声,但以往在代祷敬拜中,从没有人敢于把这些违背王廷法令的话说出来,而今天老疯子代表大家说了,众人仿佛都陷入了群体性的癫狂与愤慨之中,激昂的情绪汇聚着、叠加着,就像一锅煮沸翻滚的热油,一旦有一滴水滴,马上就会爆炸开来。
那刚才被推在一边的原本的代祷者教士见局势已经失控,只得隐匿身形,贴近墙边,准备悄悄溜走,乘马车去教会报告这里的情况,让王廷派兵来镇压。
可他刚溜到墙边门口处,几个高大的女人就发现了他的企图,“大家快看,这个右部异端派来的叛徒准备跑了,他准备报告他的主子,把我们都抓去杀了!”惊恐的表情凝在脸上,他几乎来不及为自己分辩,就被已经眼睛充血通红的众人团团围在了中间,动弹不得。
不知是谁带的头,提议把旧的代祷者扔出去,众人纷纷赞同,抓住那并不强壮的教士,七手八脚地把他从狭窄的窗口掷出,任由他径直落向二层楼高的地面,头部着地,鲜血和着鲜红与乳白流了一地,惊恐的眼神凝固在已失去生命的眼睛里。
房间里,没有参与把教士掷出窗外的老疯子瓦辛格冷静地看着众人,继而露出疯癫而残忍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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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列什河上游,距水库和大坝已经有一段距离的一座军营里,在此轮换休息的负责河道整修的几个年迈老兵坐在石头上,一边啃着作为军粮的坚硬如铁的面包,一边用头盔舀着河水解渴。
“老哥,快念念,我们几个里就你认识字母,为什么会有一封匿名信寄给我们这种被人遗忘在这里的老家伙?”一个瘦高的士兵急切地看着面前的苍老老兵问。
“我也只在教会学校待过几天,只能说比你们几个文盲强点...我看看,好像是说向我们纯血统匈人致敬?我说也是,王廷快被肮脏的异族占领了,他们只配给我们当奴隶!”“没错!”“就他妈的该是这样!”几个老兵粗鲁地附和着。
那粗略认得几个日耳曼字母的老兵继续艰难地辨认着书信,“一个...一个针对左部纯血统的匈人的阴谋正在...酝酿?奇怪的单词...有人想要让我们亡国灭种?王廷里有他们的人?要把我们全杀了?”“谁他妈敢谋害英勇强大的匈人?”那瘦高的士兵蹭地站起来,愤怒地说。
“别着急兄弟,这信上还说,想要活命,把肮脏的异族人赶出去,就去找一个叫兄弟会的组织...兄弟会,这是什么?”年迈的老兵认得这几个字,却从未听过这个组织。
“那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老哥你都不知道,我们他妈的连□□们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怎么能知道...”其余几个老兵醉醺醺地嘟囔着,同样充满了困惑。
注1:出自德语,意为“疯子”,此处老疯子的名字只是代号,他并不叫这个名字。
注2:东罗马通行货币,此处提到的不是最大面额的金索里都斯,而是它配套的铜钱,上面并不印罗马皇帝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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