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

恶魔

被罗马人称为“西耶罗”的“天空之城”塞格德,依托罗马军团遗留的两个堡垒,构筑出了不属于文明世界刻板印象中“蛮族”形象的美丽城市,也因坚固而华丽的城墙、鳞次栉比的房屋和完备复杂的公共马车系统而令善于营造城市的罗马人都印象深刻,为这座匈人王国的都城赋予了美好的想象。

而穿城而过的穆列什河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重建后的尤若夫学院、庞大华丽的山托尔市场和左岸的北部别墅群,也同样映照着河流入城口低矮阴湿的窝棚、狭窄逼仄的小巷和右岸的南部商业区,就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轻易就将这座城市分割开来。

外城西侧,上穆列什部,一座被好事者称为“真正匈人俱乐部”的二层建筑里,此刻人头攒动,或衣衫褴褛或衣着华丽的男人女人们都挤在这狭小的巷子里,挤在这逼仄的房间里,神态各异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黑色的头发,发黄的皮肤,相对扁平轮廓不清的面孔,以及深邃的眼神。他们是王国最纯血统的匈人,被习惯性地归为“左部”。

此刻,喧闹的人群已经安静了一会儿了,行色匆匆的花白头发长袍教士和跛着脚的老者都先后挤了进去,显然这里是属于他们的舞台。

旁边不远处,视线刚好囊括了“真正匈人俱乐部”的一栋样式普通的三层建筑的顶层,打开的木窗里,一位眼眸深邃的上年纪女士凝视着下方喧闹或肃穆的人群和拥挤的建筑,恰到好处地把自己隐藏在木窗和侧墙形成的阴影里。

房间里,一个身材干瘦但并不单薄的小个子女孩安静站着,等待房间中央的炉火噼啪作响,让那把茶壶发出煮沸的好听声音,才低声对着窗口的女士说:“夫人,水开了,您的茶也好了。”

窗口的上年纪女士仿佛被从专注中惊醒,侧过头,看着这瘦小的部下一年来的变化,明显多了些肉,也结实了一些,“蔷薇”们的训练到底是见了成效了。女孩虽然个子很小像一个小孩,但明显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早就脱去了稚气,满满都是成熟的稳重,仅留着一些对窗口女士的敬畏。

“多瑙河雏菊,其实我还是喜欢叫你安妮,虽然这不符合我对‘家庭’的要求。你知道我为什么避开了我所有的贴身部下,只带着你来看这场左部的集聚吗?”窗口的裴丽尔含笑询问被称为安妮的女孩,但似乎并没有期待答案。“不知道,夫人。”女孩简洁而谦卑地低头回答。

“你当然不会知道,甚至是我,在这场戏剧里,都只能算是一个观众,”裴丽尔夫人不甚在意,收敛了笑容,平静地说。“看,雏菊,你看那下面,他们把那老代祷者扔出来了!他们是那样绝情而起了杀心,那老者应该活不成了。”

循着女士的声音,安妮看向了对面拥挤人群簇拥着的房屋,看到二楼的窗口打开了,愤恨而红着眼睛的众人合力把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袍教士推搡着丢出了窗外,而像两层仓库一样高耸的建筑的高度让头部着地的教士的头颅像一个浆果一样碎裂,鲜红与惨白夹杂,宣告了无可置疑的死亡。

安妮并非没有见过死亡,也早就明白自己早逝的母亲究竟去了哪里,“蔷薇”们在教导血腥与战斗方面从不吝啬,但此时仍旧被惨死在面前的老者、尸体旁众人的冷漠与愤怒所震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有些想吐又像凝聚在喉咙里。

“那教士是左部的代祷者,本身是纯血统的匈人,但也是教会最虔诚的中层教士。他原本很快就能升为祭司,但他主动要求到左部去,做街坊邻里间磨叨又勤劳的代祷者,一干就是十五年。‘家庭’原本在左部有个仓库,那些女孩很多受了这老者的照顾,就像这里住着的每一个居民一样。

“对这里二三十岁的匈人来说,他就像一个父亲,又像一个永远都在那里的长辈。”裴丽尔的语气带上了些感慨,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以前我很忙,又要帮着大王建设和保卫塞格德,女孩们就几乎是在这里长大的。我记得他比我大十来岁,那就可以当你们的爷爷了。那时他公正又偏心,从不让任何纯血统小孩欺负人或者被欺负,但总是偷偷给抢不上他发的糖果的小孩留一块糖...”

“...您是早知道今天的事吗?他似乎是您的故人?那您没有试着救一下他吗?我们就在这里看着?”女孩思索了片刻,还是径直问裴丽尔。不知为什么,她突然为这个素未谋面的老者感到一阵酸楚。

裴丽尔夫人没有介意这位属下女孩的冒犯,微眯着眼睛,似乎仍沉浸在回忆里。“那时大家都很友好,其实没什么左右部的划分,每个人都虔诚善良。他是代祷者,在教会到不了的地方,他当大家的祭司、孩子们的教师、老人们的子女、年轻人的长辈。你看到了吗,孩子,那从窗口扔出来的身躯是那么单薄,那砸在地上碎裂的头颅是那么可怖,我曾以为它里面装满了整个世界的智慧。”

裴丽尔的手指指着地上和房间里仿佛在狂欢和怒吼的众人,“看看这些人的嘴脸,狂怒、愤恨、嫉妒、欲念,这是属于他们的狂欢,也埋葬了我记忆里的那个时代。你觉得他们像恶魔吗?”

女孩有些似懂非懂,但最终仍旧充满了困惑地摇了摇头。“对不起,夫人,我无法评判。事实上,我很困惑,特别是听了您叙述的当年的故事后。”

手撑着窗框的裴丽尔轻笑着摇头,“不,你当然不懂,不如这样,你刚刚已经听到了屋子里的话,也看到了他们做的事,你来试着分析分析,这里面有什么异常。等你分析完,我再告诉你你为什么会困惑。”

女孩安妮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即使经过郁金香阿姨一年来的悉心教导,也还是难以想象这复杂的问题背后的逻辑,但她还是努力回忆着阿姨的话,试探着分析。

“这里群众的情绪似乎激昂得有些过头了,族群的对立很早就存在,而更换代祷者没有什么明显的意义,并且同时废止了通行的罗马货币,这无异于自找麻烦,一切都太不理性了,这一切似乎就像烈火一样瞬间就被引燃被加热,有合理性,但似乎太突兀。”

裴丽尔投来感兴趣的目光,示意她继续往下说。“还有就是,我觉得,那个老瓦辛格的话太有条理,且不论他之前是不是装疯,他这几条意见都太有针对性,也很精准,不像是被簇拥着当了众人意见代表的临时即兴发挥,”女孩最后总结道:“我的结论是,这场暴乱背后另有组织者。”

窗边的裴丽尔夫人抬手半掩上木窗,闪进拐角的阴影里,让底下的人无意也无法看到,点了点头,“是的,瓦辛格那个老疯子哪有刚才那样的能力?他充其量就是个装作虔诚侍奉七神以骗口饭吃的资深乞丐。”她的口气不无嘲讽,但重点似乎不在于此。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恶魔。它可能直观表现为恶念,任何不良的负面情绪。平时,它被我们小心翼翼地关在身体里,就像它从未存在。可一旦有一点点催化,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引导,都足以打破平衡,让早已抑制不住的恶魔奔腾而出,肆意摧毁着我们熟悉和珍视的一切。就像现在外面那些人,他们肆意放纵着本身能够抑制的恶念,最终汇集,就是能够杀死任何人的滔天巨恶。

“我们不熟悉自己的内心,但别有用心的引导者善于洞察自己与他人的内心,并善于加以合适的引导,让一切合理。比如刚才把老代祷者丢出窗外的人里的萨宾娜,她的孩子死了三年了,而这个老家伙总让她想起孩子儿时曾当课本念诵的经文;外面喝彩的托里耶撒,刚因涌进右部的廉价力工而丢了干了五年的搬运工作;老瓦辛格想刚刚那篇稿子想了一辈子了,借着心里的嫉妒恶魔,他竟然没有结巴地说出来了。恶念原本就在那里,有人混在他们中间,在关键时候做了引导,让一切情绪迅速爆发了。

“槲寄生早就给我发了密报,警示了今天的暴乱,可我无能为力。我猜到了他们的引导方式,提前混进去了我的人,试图中断这一切。那个萨宾娜,就是我另一个仓库的外围部下,可你看她现在的脸,那狰狞的表情,恶魔已经被放出来了。没用的。咱们俩现在如果下去,就会被这帮人撕成碎片,哪怕我是威望极高的商会会长,哪怕你是无辜的小女孩。没有区别的。”

安妮瞪大了双眼。她低估了裴丽尔夫人的安排筹划,但即使是这样强大的女士,仍旧对底下的引导和被引爆的集体情绪无能为力。此刻,她感受到了浓浓的无力与绝望感。地面上,头颅摔成一堆的老代祷者惊恐而绝望的眼睛凝固地盯着她们的木窗。

裴丽尔苦笑了一下,“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恶魔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物,一旦被从人心的监牢里释放,就将为世间带来暴戾和毁灭,也必然会有踪迹。那未知的引导者应该是借用了某种向邪神祈求力量的方式以完成引导,而左部这一带积累的如此强烈的恶念与怨恨必然会让他遭到反噬,我们就站在这里,观察尚未散去的人群就可以了。我派了蔷薇下去,那引导者跑不了的。”

机灵的小女孩安妮听出了裴丽尔夫人口中“恶魔”的特殊,开口问道:“夫人,您提到了‘恶魔’,这在家庭的通识课本里似乎被笼统地描述为邪恶存在,阿姨也没有多讲,您在这里的意思是,它可能是某种人性的外化表现?还是形象的比喻?或者,它是某种真实存在的实体?”

裴丽尔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前的小女孩一眼,接着将视线转向下面,继续观察亢奋的人群,并没有回答这个优秀部下的问题。

............

匈人王国东境,与东方的强国萨珊波斯广阔而模糊的边界线上,安静到诡异的状态已经持续了许久,就像对面的强大国家终于被西方纷乱复杂的战争弄得厌烦了,举国撤回了老家泰西封。但不论身份,任何一个路过此地的人都不会作如上想法。

王国的东方兵团已经重组完成,会同达契亚人的轻骑兵、北方日耳曼人的重装步兵,组成了威慑萨珊波斯主力西进的强大军事力量。事实上,除试图借力的多罗斯托尔之外,不论是塞格德,还是君士坦丁堡,亦或是拉文纳,没有人希望这个东方邻居效法他们遥远的祖先大流士和薛西斯(1),用休养已久的铁蹄蹂躏已连年战火的文明世界。

这几个月,北方来的高大日耳曼人已经与同样豪爽的匈人打成了一片,在保证营地防务轮换的情况下,暂时驻扎此地的男人们用烈酒、拳头和刀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兵团司令路曜的态度是默许,但同时他也命令限制了烈酒的配额,并加密了执剑者巡查的频率。

被众人戏称为“大个子”的高大日耳曼人最近与路曜成了好友。这位他们首领的副官,按日耳曼叫法,是“塔普菲尔”,意思是“勇敢者”,被派遣来东方兵团帮助路曜司令。

这高大的勇士最初看不上相对而言矮小瘦弱的路曜,但几次对方要求的交手,路曜宁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要爬起来继续,这让崇尚力量的男人颇为敬重。而接触更多后,男人还惊喜地发现了路曜的音乐爱好,因此他时常来找路曜聊天,即使他的粗俗的带口音日耳曼语与路曜很难顺畅交流,但骨笛的音乐能让两个人都愉悦地安静下来。

这天晚上,喝完了今天的烈酒配额的大个子摇晃着走进路曜的帐篷,准备询问司令是否有演奏骨笛的兴趣,然后再视情况看是否请求增加酒的配额。在寒冷的日耳曼森林,烈酒就是一切。

眯着眼睛看清了地上跪着的好友,大个子有些疑惑,近前看果然发现了路曜正痛苦地皱着眉头,紧闭双眼,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地从额头上滑落,砸在沙土地面上,留下明显的痕迹。

“约书亚,你怎么了?”大个子用笨拙的刚学会不久的标准日耳曼语关切地询问对方,并顺手把左手搭在面前路曜的右肩上。

“啪!”仿佛遭遇了雷击一样,手掌感到了强烈针刺灼烧感的大个子连人带手都被猛烈弹开,凭空被无形的强大力量“打”出了很远。

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大个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不远处的路曜司令开始剧烈颤抖。紧接着,一股极端邪异污秽的力量凭空出现,疯狂地向这个大个子涌来,让他油然而生出了儿时被醉酒的父亲哈哈笑着扔进狼群那种极端恐怖的记忆。

没有给他留太多时间恐惧,“轰隆”一声巨响,路曜发生了剧烈的爆炸,鲜红或暗红的血肉飞溅,让整个帐篷都被染红,让躲闪不及的大个子浑身沾满了血肉。

不,路曜并没有事情,仍旧痛苦得发抖,就好像是他外面的一层虚幻的“人”突然炸成了碎片。彻底被震撼得钉在了原地的大个子抬起头,看到了好友痛苦的神色,脑袋忽然嗡地一声炸开,仿佛直面了日耳曼传说中神诅咒之地。

他似乎直面了恶魔。

注1:大流士与薛西斯均为波斯第一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国王,均曾率兵攻击希腊,留下了恐怖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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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周一更,写这段时候很心塞,可能是共情了吧,唉。。。感谢在2021-04-0918:28:56~2021-04-1220:0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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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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