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羽客示灵兆(2)
映弦跟青屏的这次对话掀开了新的一页。每次去紫云宫献琴后,她便见机将青屏悄悄招到无人处“闲谈”。无论绕多大的圈子,话题终是回归成襄太子身上。夏阳流金,或至日暮,缕缕断霞挂在西天,蜻蜓在熏风里轻盈地跳舞,青屏则舒展折叠的心事,感伤地讲述往昔东宫岁月。太子的形象便逐渐在映弦心中饱满起来。
从青屏口中得知,司徒焕素来儒雅勤奋,然而离世前的四五年里,不管多忙,每天总会抽一些时间练习刀法和射箭。还常让侍卫互搏,自己于一旁观看指点。庞小六便是尤为突出的一个,故而甚得太子器重,多次随之出猎。又因边境隐患不断,司徒焕在东宫常作披甲杀敌之语。曾发誓今生定要收复郁国失去的土地,击溃漠月,这才对得起自己的子民、对得起在与漠月作战中丧命的舅舅。映弦闻言暗想,黄贵妃之兄身为龙翼将军,征战立功无数,想必是太子崇拜的对象了。
想到黄贵妃,映弦决定再行一步险棋。在和青屏聊天时,她总是故意错谈黄玉珍的一些习惯,而青屏便会有意无意地纠正自己。这说明两人的关系并非如秀蓉所说那样隔阂甚深。可就连紫云宫的首领宫女都未察觉,这是否意味着青屏和黄玉珍之间暗中保持一种特殊关系呢?可原因何在?她又进一步思索:假设黄玉珍并没有疯,而青屏又从东宫来,两人必会有许多共同话题,却偏偏要做出如此陌生的模样……灵光一闪:难道是两人约定,一个装疯,另一个却暗地里观察宫内宫外各人的情况,再秘密汇报?几经思虑,便在某日大胆问道:“青屏姐姐,我有一事想不明白。有时我给贵妃弹琴,她好像完全听得懂,并不像是疯了。你调入紫云宫这么久,老实说,你觉得她的疯病有可能好转么?”青屏神情果然一滞,转眸望向映弦,口唇轻颤,最后却只说道:“没有查出太子死亡的真相,贵妃的病恐怕永远也好不了。”
从紫云宫回到止水轩,映弦甚感疲倦,倒床上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已是黄昏。琉璃灯睁开了精明的眼睛,冷冷探照宫闱秘辛。太后遣紫檀召映弦一起去寿慈宫暖阁用膳。映弦进了屋,见桌上摆了几道精致的菜汤,有素炒蒿笋、凉拌秋葵、天花羊肚菜、荷花饼、蜂蜜山药糕等。清清爽爽的,除了一道胡椒醋鲜虾外,其余都是素食。映弦问道:“太后近日改吃素了?”太后道:“御医跟道长都说,我这样的病,还是多吃素,少食油腻为好。”映弦微笑道:“我跟着二公主吃素吃惯了,这样的菜也很合我胃口。”
太后闻言不由询问司徒素的近况。映弦照实说道二公主大概还是因为怀念驸马,七夕节情绪低落,也没跟自己多聊。太后叹道:“真是一个痴儿。”回思一阵,话题便转移到了孙辈的婚事上,无奈叹息这嫣儿和沁儿总是挑来剔去,让皇帝跟她这老祖母都不好做。映弦遂问:“这公主的婚姻大事,难道不是由长辈做主么?”
“话虽如此,不过本宫还是希望她们能嫁给一个情投意合的夫君,免得日后受气或者心里不痛快。”
“她们贵为公主,还能有人给他们气受?”
“呵呵,映弦,你还年轻,不了解男人。这男人要是没娶对,无论妻子再怎么高贵美丽,内心总还是难以满足。驸马自然不能三妻四妾,但他心里如何想的,你又如何知道?倘若夫妻感情不合,竟要偷偷出去沾花惹草,你一个女人家,还不是只能忍气吞声?!”
映弦听得心绪浮浮沉沉,不禁说道:“原来太后为两位公主考虑得如此周全,希望她们能知晓感恩才好。”太后目光隐动,眼里沾了幽凉:“本宫是过来人,又活到这把年纪,自然明白世间最珍贵的,不是那些荣华烟云,只是一个心心相印、彼此理解。婚姻大事自当谨慎。”映弦点头同意,太后却又冷笑了一声:“女人该谨慎,男人也是一样。否则,纵然是六宫粉黛,只不过落一个欲壑难填,要是遇到一个狐媚子……”突然止口不语,尴尬的脸色中又裹挟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忿恨。
映弦按住内心猜疑,低头喝了口蘑菇灯笼汤,鲜滋美味疏散齿间,心里却不断琢磨。一念掠过,便道:“如此说来,皇上这么些年只专宠宸妃一人,看来是找到心心相印的人了。我也为皇上感到高兴。”太后已恢复了常色,说道:“是否心心相印,本宫也不敢说。不过巧音容貌出众举止得体,又能安分守己,懂得忍让。就算放在过去,也是很难找出第二个了。”映弦只得附和道:“嗯,这个看三殿下就知道了。小小年纪,便聪慧懂事,可堪大任。不是这样的母亲也□□不出来。”太后目露慈光:“晖儿是个乖孩子。只是年纪还小,很多事需要慢慢来。”
映弦心一沉。原来太后还是偏向司徒晖,恐怕跟皇帝不谋而合。小心问道:“那映弦斗胆问一句,太后对近日信王遇刺一事如何看?”太后叹了口气:“虽然最近风言风语很多,但以巧音平日的为人来看,本宫不信巧音使得出这样的手段。一切恐怕只能等抓到行刺者再说了。”夹起一只鲜虾放进碗里,盯着那道粉红晶莹的躯体,思忖道:“曦儿平日老没个轻重,在宫外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我倒是希望他日后谨慎作人,保护好自己才是。他这个孩子,从小就让大家操碎了心。”
映弦闻言心头稍宽。起码太后并不讨厌司徒曦。这个老祖母,对儿孙倒都是满怀关心,巴不得所有人和睦团圆,不过这又怎么可能呢。举目一望,见她左眼瞳孔呈现浑白状,也知她最近视力下降了许多,心里忽袭过一丝伤感,却听太后问道:“你自己呢?对婚嫁有何期待?”映弦忙道:“我姐姐还没嫁人呢。我可不着急。再说我这几个月陪着太后,弹琴读书,给您老人家讲讲故事,日子安稳自在,根本不想出宫。”太后颇感欣慰:“其实,本宫还真愿意有你这么个乖孙女儿常常陪着我。”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吃菜。太后今日胃口甚好,差不多吃光了盘里的菜肴,邓公公还添了两次汤。肴香和灯光交织,在傍晚的寿慈宫中静静流转,轻诉时间煮雨与落花无痕,屋子静谧得连灰尘的飞扬都变成了一场暴动。晚膳快结束,太后对映弦道:“明日你再跟我去虚静观进香吧。”
用完晚膳,映弦回到止水轩,召来欢儿,问道:“你在寿慈宫多久了?
“三年了。以前我就是伺候太后的。”
“那你是否听什么姑姑或者公公说起过太后以前的事?”
“嗯……多少有一些。姑娘想知道什么?”
映弦贴近低声道:“太后跟先帝的感情如何?”
欢儿低声贴近道:“从前听一个姑姑说过,先帝跟太后本是共同打江山的夫妻,对她很尊重。后来大概是因为有新的妃嫔了吧,先帝跟她感情便慢慢疏远了,但看上去还是‘相敬如宾’。”
映弦点了点头。回想今晚太后所言,脸却诡秘地一红,而过去的疑问也哗啦啦崩溶。毕竟,这个见惯不惊的成语所包含的惨痛意味,实比若干悲哀决绝的字眼来得更多、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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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旭日刚冲破朝霞的重围弹跳而出,映弦已随太后抵达虚静观。清凉的晨风携着稀微秋意送来醒世的气味,草木全都抖擞起来。金光布满三清殿内的整个空间,烟篆脉脉流散,只是羽衣绣带的希夷道长在映弦今日看来却充满了蹊跷,每一道清淡和蔼的微笑都变成了一桩正在发酵的阴谋,而怪事也真的应运而生了。
映弦与太后缓步走到香案前,一个道童迎了上来,递给两人各一柱清香。映弦接过,正要驾轻就熟地向三个老道叩拜,忽然从屋顶房梁上哗啦落下一截枯木,势如雷霆坠降,砸翻了桌上的花觚和灯具,各色果品纷纷从案上跳下,红黄紫绿滚落一地。事出突然,在场者都吃了一惊,希夷道长即命道童收拾,皱眉道:“有古怪。”太后问:“什么古怪?”
希夷道长疾走出主殿,仰天掐着手指,摇头晃脑,念念有声,听得映弦的眉头紧蹙。忽然回首说道:“如果贫道没有算错,此为财物散落之兆。宫中怕是会有盗窃之事发生,还请太后小心。”朝阳一缕缕注射在他脸上,那颗红痔像是饱食了丹砂,红得又圆又亮,映弦暗暗起了用一根长针将其挑破的念头。
说来也巧,次日便有消息从宸妃居住的宁霞宫传出:宸妃平日用来喝冷饮的一只莲花白玉杯找不到了。那杯子本是太后某年中秋节所赐,形若盛开的莲花,环形柄,花茎、叶茎与杯身相连,上饰荷叶,洁白莹润,雕琢精美,宸妃向来珍爱。这下不知被谁偷了去,可急坏了宸妃。便将宫女和内监都聚拢了,逐一审问,几乎要施以杖责。太后听闻消息却像一道衰老的风袭至宁霞宫,想要阻止,宸妃郑重说道:“这是您老人家亲自赐给妾的,妾怎能让它被小贼给偷了去!”太后好歹将其劝住,宫人才免遭了一顿棒子。太后方返回寿慈宫,一个劲儿向映弦叹息希夷真人果然道术高明。
怪事还不算完。过了数日,希夷道长又算出后宫将有小兽死亡。果然两天后,连惠嫔养的一只叫做“雪兜兜”的波斯猫倒了大霉。从御医的检查来看,雪兜兜可能是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拉肚子拉到脱水昏厥,幸好抢救及时才保住了性命。雪兜兜陪伴连若萱足有四年,全身白毛,裹雪球似的,眼睛是蓝天绿叶,十分英俊。连若萱与其感情极深,在以为它将死之时忍不住抱着司徒昊一起抽泣。永瑞便安慰道如果雪兜兜死了,朕就再给你一只“水当当”。
连续两件怪事发生,都被希夷道长成功“预言”,映弦隐觉不妙,决定去景阳斋找司徒嫣探讨其中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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