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羽客示灵兆(3)
映弦来到景阳斋时司徒嫣正在书房看书。数竿紫竹扎在秋叶纹花窗外,像是一架迎风吹籁的排箫,每片竹叶都在弄音。晚夏的阳光泻进幽梦轩,元熙公主像一朵四月的虞美人坐镇灿烂金海,云髻高耸,脸上贴着凝娇绽翠的花钿,双目亮如点漆,嘴角的惬意随着书页的窸动而逐渐昭显。
映弦进屋叹道:“公主总是这么勤奋。”司徒嫣抬起头,漫漫金光中漾出一朵浅笑:“孤所好者,一为书,一为剑而已。一可明事理,一可酬恩仇。对了,你来找孤有什么事?”
映弦坐到了司徒嫣对面的一张黄花梨玫瑰椅上,嗅到一股温润的香气,便知屋里这一次焚的是兰裳从前爱焚的玉华香,心思略略一偏,回过神后方提到希夷道长预言的两件事,又询问大公主的看法。司徒嫣道:“此事你别担心。孤已大概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映弦一喜:“是么?还请公主赐教。”司徒嫣却掩了桌上的书卷道:“不过,孤说出答案前倒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映弦答道:“我猜希夷道长跟宸妃等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怎么说?”
“我对这什么道士的预言啊做法啊,向来是不以为然。这希夷道长预言说中,实在太过古怪,再加之前我们已推断他可能跟江九儿有关系,所以我怀疑宸妃白玉莲花杯的丢失,恐怕……恐怕是跟他在配合演戏而已。”
司徒嫣微一颔首:“那连惠嫔的猫呢?”
“那个雪兜兜么……御医说它是在曙影宫外吃了不干净的食物,也不知是谁投的食。我估计雪兜兜闻到香味后自个儿溜了出来,然后将有人故意准备的食物吃掉,差点丧命。毕竟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猫不能吃的。”
司徒嫣冷笑道:“不管这只猫最后死没死,希夷道长也算预测得八九不离十。皇祖母恐怕更是对他深信不疑了。”
映弦想起太后进香时的虔诚,不禁暗叹。叹息未散,司徒嫣却道出一个好消息。原来她按照映弦所言找人描绘了江九儿、梓安和佟齐的画像,托了宫外的耳目去查,也顺便查了查刑部右侍郎陶崧金屋藏娇处。既然江九儿做过道士,司徒嫣认为他颇有可能重操旧业,潜藏在某个不起眼的道观,便将西鉴的道观挨个搜查,最后果然是在西郊的玄真观里找到了江九儿。“狠狠逼问”下,他什么都招了。
司徒嫣说到“狠狠逼问”四字时,阴森一笑,露出两排亮晶晶的榴牙。映弦自然知道那是何意,心口一寒,问道:“那他到底跟希夷道长、黄伯饶或者宸妃有关系没有?”司徒嫣招招手,映弦便走过去附耳聆听,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司徒嫣讲罢直视映弦:“现在你该知道希夷道长的下一步会是什么了吧。”
映弦点点头,心情颇沉重,叹道:“那公主你说,信王该如何应对?”
“他最近被人刺伤,心情大概很郁闷。呵呵,不过自会有人提醒父皇派人去慰问。”
“哦,谁会去慰问?”
“你认为谁最合适?”
映弦心说不可能是我吧。却听司徒嫣道:“义安公主怎么说现在也算个准宗室了。那人一定会让父皇明白该给她个显示手足情深的机会。”映弦这才明白是要派映雪去。而负责提醒皇帝的“那人”不用说便是连若萱连惠嫔了。如释重负地附和了一声。司徒嫣笑道:“咱们就一起来看场好戏吧。”
.
映雪接到永瑞口谕前去信王府探望司徒曦的一刹那,内心甚为忐忑。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未单独跟司徒曦会过面说过话。联想到去年九月的菊园之变,不知该如何面对,又想起当日映弦讲述司徒曦设法将自己从联姻中解脱出来之事。那句“就看你愿不愿意主宰自己的命运了”,无可否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像是一条柔软的的长鞭,在心坎上抽来抽去;一会儿疼痛,一会儿酥痒,一会儿又带来灵光四溢的启示。
从小跟司徒嫣一起长大,没有谁比映雪更了解元熙公主的性格、能力、目的,以及——目的背后的原因。“主宰命运”四个字说着轻松,真要施行起来却是难上加难,但……倒也不妨作为一种对未来的希望。人么,毕竟还是要活在希望中。映雪便怀着矛盾的心情对镜梳头修面,换上新衣。颜色是明柔的鹅黄色,湘江水拖六幅,衣襟袖口都绣了细碎的不知名的花。收拾完毕,便在三个内监的陪同下出宫。
去往信王府的途中,映雪还在不断回想除夕夜宴时司徒曦的表现。当时她便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可能跟他嘶哑的说话声有关。在记忆里,司徒曦的声音是清亮中带着一股跳脱,字字如飞。但这些感受在已过去的岁月里从未有过,只是今年二月以后,有关司徒曦的回忆,才像一株爬山虎,慢慢地、无声无息地爬上心墙,从嫩红转为碧绿,随风漾起波纹。
在信王府会客的“俯仰堂”,映雪终于和数月未见的司徒曦又照了面,三个内监见礼后守立在一旁。映雪见他身着家居便服,荼白色海水纹罗袍松松宽宽,周身流转一股清朗洁净的气息。大概因为受伤之故,看上去消瘦了不少,眉色浅淡,星目烁然,然而茶水的雾气后,一抹俊雅的笑意仍有从前的神韵。映雪定神饮了一口茶,便问起司徒曦的近况。
两人的对话起初来来往往都是客套,诸如映雪称赞信王府布饰雅致远超自己预想,司徒曦谦答皇宫富丽王府自不能比。映雪报说皇上、太后和宫中不少人都挂念司徒曦伤情,托自己嘱咐他好好养伤,司徒曦深表感动。映雪叹息刺客尚未归案,司徒曦亦发了一通蹊跷。茶水漾漾地添了第二盏,映雪忽道:“幽乔十八友的名声,宫里宫外都传遍了。不知殿下可否带我去这大名鼎鼎的幽乔园看一看?”却向司徒曦递出一个奇怪的眼神,又往三个内监站立的方向努了努嘴。
司徒曦会意,说道:“映雪姐姐且等一等,待我换件衣裳。”起身便回寝殿更衣。这一去却是好一阵子。再回俯仰堂时穿了身绣着明月松石的缥色锦袍,光芒闪动,风采照人,映雪心不禁一跳。司徒曦又回座继续聊天。然而很快进来两个小厮,汇报说新的茶食已经制好,滋味独特,最好能趁热吃。司徒曦便道:“我马上要去幽乔园,你们领着这几位公公去尝个鲜吧。大老远从宫里来一趟不容易,一定要好生款待。”
那三个内监闻言犹豫了一下,本不愿离开映雪,却经不起两个小厮的劝说。而自己也的确不想顶着大太阳去幽乔园走路。互相递了递颜色,便跟着小厮走了。
待三人远去,司徒曦便道:“映雪姐姐可还要去幽乔园?”映雪笑道:“不必了。”司徒曦却淡淡问了一句:“映弦妹妹最近可好?”映雪一怔,答道:“她一切还好。”又问:“当初我被封为公主联姻,是映弦求你想办法的么?”司徒曦淡定说道:“当日她突来找我,估计也是实在找不到其他人可以问了。我就这么随便一想,琢磨出一个法子,映雪姐姐不必总是记怀。”
虽说映雪跟司徒嫣一样,对映弦和司徒曦之间的关系不是没有怀疑过。毕竟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年龄相同,少时又都住在宫里,也算青梅竹马。再上司徒素作为纽带,确实不乏感情基础。只是去年映雪发现映弦竟然救了郦国的邝涟,而两人关系似乎并不一般,这才决定以邝涟为要挟说服映弦监探司徒曦的动静。但既然邝涟已死,映弦又因离魂症而失忆,焉知她会不会逐渐改变心意呢?
至于映弦本身,每次都矢口否认自己跟司徒曦有什么特殊感情,元熙公主更逼着她发了毒誓。用人之际,也不能不相信。再说姐妹情深,映弦心急之下去求司徒曦也完全有可能……所有一切,只能等待时间去验证了。映雪叹道:“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多谢你暗中相助。”
俯仰堂流转奇特的气氛,似有许多蝴蝶在空中翩飞,却只见鼓翼不闻其声。司徒曦望向映雪:和映弦颇为相似的花容玉貌,眉宇间却更添了几分成熟稳重,心中亦隐隐一动,说道:“去年在菊园,也是因为我连累你受了伤。宫里宫外,谁都难免有身不由己的时刻,我们之间,就无须再说这些客套话了。”
映雪定了定神,答道“好”,确认里外无人,又问:“我想请问殿下,去年你的府中是不是来了个江九儿?”司徒曦道:“是。不过他品行不端,已经被我赶走了。怎么?”映雪方迅速说出此次前来探望的真实目的。司徒曦听得神识恍惚,未料事情的来龙去脉竟是如此。望着详述关节的映雪,眼前像是凝顿着一片淡黄的轻云,温柔明秀,细碎的不知名的花飘满襟袖。
少顷,三个内监返回俯仰堂,个个面带喜色,自然已被打点了不少好处。映雪遂起身告辞。司徒曦道:“就不送映雪姐姐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安排。也请你转告父皇和皇祖母,我一定不会令他们失望。”映雪点点头,和三个内监一起离去。走到俯仰堂大门又忍不住回顾,却见司徒曦也默默看着自己,眼里透出含蓄的感激。四目相对,尽在不言中。映雪扭回头,心说:但愿这次你能反败为胜。迈出门槛,一缕阳光照射在破颜微笑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