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乱平姻缘成(1)
埋藏多年的秘密一朝倾吐,汤承万感到似有一道铁闸从空中落下,“啪”的一声将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彻底隔开,从此划出了人生的楚河汉界。回首虽有伤痕累累、血泪斑斑,展望却是高山巍巍、碧海沧沧。一旦他完成纪凌荒下达的任务,便能从一名反贼变为平反的功臣——不得不说这样的绝境逢生是值得庆幸的。以至于在和纪凌荒商讨细节后,他也懒得再去思索官军佯攻凉定的真正目的。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制造假象,将施原驻守在凉定的人马引出,再一举剿灭罢了。
自然没有人会告诉他,他的猜测和真相相去甚远。纪凌荒根本不打算攻下凉定或者重创敌人,只想以他的眼力和说服力从章凡亮的队伍里招安一名合格的战俘。即使没有汤承万,只要战俘人数足够多,纪凌荒也迟早会发现王承百或者李承千。不过汤承万的禀赋、个性、身世,当属执行此任务的不二良选。这一点,纪凌荒也不禁为之庆幸。
这注定是个精彩而残忍的秋天,会粉碎野心,也会激荡梦想,曾用以征服每一寸土地的鲜血和诡计会继续在每一寸土地上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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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廿五日,一匹良骥将汤承万送到了鹿圆山脚。入山之前,他举头看了看天。没有太阳的临幸,天空就像是一张寡妇的脸孔,扯过大匹铅云作为掩面的灰纱,忧郁的气息却仍然穿透云层,弥散于冽冽秋风。泛黄的树叶从枝头坠落,在眼前翻卷飘荡,像离人弹唱一阙声声慢。他感到恍惚,仿佛回到了桑梓旧里,那儿的秋天也是悲情愁绪酿出的佳作,却唯有多愁善感的少年才能体味。
早就历经生死的汤承万压下心头的不安,迈出正式实施任务的第一步:进山。刚入山口,便被驻守的小卒捕获。他镇定表示自己远道而来,急需求见泰王。他的口吻神秘冷静,不容拒绝,而他英武的面孔和衣衫上故意未被拂去的尘灰又为他的话语添加了几分可信度。从守兵见到守将,从守将见到骠骑大将军满虎——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行进。在满虎面前他也保持了神秘与冷静的气质,三言两语道出自己伪造的独特身份:兴王章凡亮队伍中的一个中级军官,前来投诚并有要事相告,但必须要见到泰王阚祥才能吐露。
这份沉稳镇定打动了满虎,略带警告意味的语气则使他倾向于相信这个“田子聪”确有机密相告,如果迟疑,恐将酿祸。他将汤承万引至鹿圆山的总寨,后者终于得见与章凡亮分庭抗礼的造反首领阚祥——那是个三十几岁的强人,身材精壮,面色黝黑,一双略微发赤的眼睛闪烁着狼光,浓密的胡须扎满了下颌,杀气腾腾。
在简单而不失恭敬的参拜之后,汤承万愤然说明自己叛章归阚的原因——根据他偶然偷听到的消息,章凡亮已暗中被晁茂钧招安,下一步将出其不意引兵攻阚。而作为贫民出身、全家死于贪官污吏迫害之下的田子聪,本来寄望能追随章凡亮推翻朝廷,报仇雪恨,如今却后悔自己明珠暗投。三天前他便定下决心,私自出逃,快马加鞭赶到鹿圆山,希望泰王能够收留,给自己一个效力的机会。
阚祥听完讲述不啻于遭遇晴空霹雳,震惊不已。章凡亮被招安对自己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凉定之役他也是刚刚听闻,但他从未想过章凡亮会因这次小败就反戈一击。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援助他,还意图和他联军?被人辜负的愤怒瞬间包围了阚祥,但心里空下去的地方即刻又被怀疑填满。平静下来后,阚祥开始详细询问“田子聪”的出身、来历以及究竟是如何得知朝廷招安章凡亮的。做足准备的汤承万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每一个有关章凡亮的片段都被完美地演绎,每一条有关章凡亮的讯息都被适时地传递,兴王就像一条隐伏云间的苍龙,一爪爪抓破混沌,在阚祥眼前显现、去魅——实在比他想象得犹豫软弱——这样一个惧怕失败和死亡的人,在朝廷的威逼利诱下,确实有很大的可能临阵反悔。
汤承万瞥见阚祥脸色不断转换,知道自己所言已被接纳,暗暗舒了一口气,对纪凌荒也愈加佩服。当日他让每个战俘交代他们所了解到的兴王的一切,无论是亲自交往还是道听途说,有多少说多少。着人记录,再将笔录汇总、辨析,并结合晁茂钧提供的信息,对章凡亮的形象个性进行了描摹和还原,在此基础上又虚构了一些对他的计划有价值的补充,最后让汤承万熟记下来。纪凌荒还特意提醒道:如果阚祥问起,不要答得太快太流利,但前后必须一致。
当汤承万载着他的希望挥手道别单骑东去时,纪凌荒也没闲着。他派人前往章凡亮的据地四周散播流言:朝廷早就遣使与章凡亮接触,看样子意图招安。事后证明,阚祥的反应完全符合纪凌荒的预料:在得到汤承万的“密告”后,阚祥必会派人打探核实。
流言总是影影绰绰,鬼鬼祟祟,闻风而动,草籽般无孔不入,流水般无坚不摧,一轮轮销磨融蚀了阚祥的怀疑。而随招安的消息一并回报的是,章凡亮曾屡屡谈及泰王,言语中充满了轻蔑鄙视。比较自己和阚祥的时候,就好像在谈论一场猫和老鼠、狐狸与兔的比赛。怒意便牵丝扳藤地在阚祥心里生发起来。这一次,他决意和章凡亮较量到底。
没想仅仅过了数日,前方却传来官军欲集中兵力攻打章凡亮所在的九化城的军报,兵锋已再次插向涵河。据说官军将不计代价和章凡亮决一死战。章凡亮为此遣使向阚祥求援,并称:若泰王像上次那样出兵援助,章凡亮愿意臣服于泰王,日后为泰王效力,谋得天下。
尽管风尘仆仆的来使满脸诚意,在阚祥眼里却变成了一张狡猾虚伪的面具。他命人安排使者下榻后,立刻召来满虎、任谨和汤承万商量。经过一番条分缕析,众人认定这不过是章凡亮的诱敌之计——他和官军合谋,假装传出攻袭的情报,求阚祥出兵相助,实际上是想将阚军在涵河拦截剿灭。
面对此情此势,汤承万献计道:“泰王不如假意答应来使,让他回去复命,便说三日之内定会派兵前往相助,实际上却偷袭他所占据的奉文县。岂不是好?”
奉文县位于鹿圆山到涵河的中途,往东略略一折便是此城。县城不大,驻军不过七千余,如若在进军涵河的途中突然转向偷袭,攻其不备,极有可能大获全胜。兵临城下时,奉文守军多半会主动请降。满虎和任谨闻言都不禁击掌称妙。任谨欢喜说道:“夺下此城,对我方军心是极大的鼓励,对章凡亮也是重挫。”事情便这么定了。
九月十日,满虎领精兵一万二千出山,计划以雷霆之势突击奉文县。但他万没料到,奉文守城的兵士竟在满虎抵达的前一日,接到一个陌生人的密信。送信者嘱托兵士务必将此信送到守将手中,说完便一骑绝尘而去。兵士拦人不及,只好将密信送至守将童尊处。童尊展信一读,得知满虎的计划,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信中还透露了许多满虎对章凡亮的轻侮之语,激得童尊满腔愤慨。鉴于时间紧迫,他已来不及向章凡亮求援,唯有整顿军队严阵以待。
满虎临城,本以为奉文县防备不足,自己可轻松击破,却不想城防如此严密,对方更拿出了性命相博的劲头。长箭破空之声与战鼓的激响、兵士的呐喊混合在一起,卷起灰蒙蒙的尘沙,布满云天之间。然而城墙的强弓劲弩终究挡不住满军巨大的云梯和猛烈的冲锋,城门亦在冲车震天撼地的撞击下訇然洞开。当兵士怒吼着冲进城后,燃烧在他们血红眼睛中的只有杀意,杀意和杀意。他们像疯子一样见人便砍,鲜血飞扬,洒在地上,溅在脸上,温热腥臊,却都感觉不到,是杀得上瘾、也杀得麻木了。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激战,守城的一方全军覆没,满虎亦付出了八千兵士阵亡的代价,才将泰王的旗帜挂在了奉文县被鲜血染成深红的城墙上。
另一边,涵河的守军同样遭到了晁茂钧军队的猛攻。苦等的阚祥援军始终不到,却听到官军一齐狂喊“奉文县已经收复。”虽不知真假,却也为此丧失了斗志,被官军成功渡河,节节突破,兵败如山倒。官军气势汹汹进逼九化城。是役章凡亮损失惨重,沮丧不堪,更对阚祥的欺骗极为震怒。他不禁怀疑:难道阚祥已被朝廷招安?
事实上,晁茂钧并未招安阚祥,而是兵分两路。一路由自己率部进攻九化,另一支队伍却在满虎调出大量精兵前往攻占奉文县时,包围了鹿圆山,而领兵之人正是纪凌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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