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登阁览故画(3)
映弦短暂陷入疑惑,永瑞的思绪却盘桓于二十多年前的旧忆。本来他今日到弘远阁观画纯属心血来潮,可当目光触及这一系列功臣图像时,却忽然想起了新佑八年的中秋。当日他以太子的身份列席父亲司徒毅在离宫甘露园安排的御宴,席间部分臣僚正是画中所绘。那时俱都龙马精神,穿朱服紫,神采奕奕,而他也风华正茂,豪情满腔。只不过早欲肩挑江山的壮志常年蛰伏于君父的威权下,令他在宴会中保持着一贯的谨慎,低眉聆听父皇发表对臣工的高论。
那场盛筵是设在衡湖边的集贤轩。黄昏时宫灯初上,木樨香飘半空。深青的天幕挂一轮玉盘,银光铺满湖面,水波粼粼,反复濯浣垂杨斑驳的倒影。翠釉般的松阴挽着秋风,与数行枫桂掩映楼台,清幽的月色里幻影幢幢。君臣歆享这良辰美景,连饮数杯,皇帝意兴高了起来,声音也陶然含醉:“朝堂之上,众卿总是变着法儿地劝谏朕,今日朕与众卿共赏明月,也要评一评诸位。”众人压抑了心中的讶异,齐声道:“皇上明鉴。”司徒毅便说道:
“孔贤股肱在位,身行简约,清靖有长者之风,足以敦世厉俗。窦思孜孜奉国,弥缝政事,审慎无过,而锐意嫌不足。黄玉彪勇冠三军,总兵攻战为其所长,乃国之栋梁,所需者谦俭柔和。方之云多智略,审时度势,常怀奇计,事急可倚,然少骨鲠之语。直正则莫如余谟,每以谏诤为心,振聋发聩,事朕多年,未尝有一言敷衍。王璟经略长远,锱铢必较,若能卑体下士,少求名声,自不负于国。刘恒邕工文辞,才比潘江陆海,制赋以讽,须戒华而不实……”
这番点评一出,席间认同叹服声此起彼伏,皆言皇上洞隐烛微,真乃天穹慧目,臣等自当铭记在心,扬长避短,为国尽忠。说罢齐向皇帝敬酒以谢。太子司徒朗窥见司徒毅的脸上浮出淡淡怡色,那是父亲每次凯旋后的微表情,像是一种独门暗器在偷偷招呼自己,方悟所谓运筹帷幄,原来并不仅限于行军作战。
只可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新佑初年的贤臣,如今已没剩几个了,就连弘远阁的图像亦因时间流逝而变得色泽深黯,终成为历史的旧迹。永瑞的追忆告一段落,继续观瞻画像,却听到身边一声“奇怪”,思绪就此中断,转头问:“什么奇怪?”
映弦几乎是在脱口而出的同时便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紧接着脑里灵光一闪,蹊跷又即刻消除。倒是皇帝这么一问让她颇感不安,赧然道:“映弦刚才冒昧了。一时失言,请皇上赎罪。”永瑞仍然追问,映弦见推脱不掉,只好说道:“刚才我看见这些功臣画像,忽然想到了光武帝刘秀手下的云台二十八将。”
“那又如何?”
“汉明帝刘庄命人绘制这云台二十八将时,自是为了表彰追随刘秀兴汉的功臣。但是他为了避嫌,凡是外戚一律不画,就连战功赫赫的伏波将军马援也不在列。”
永瑞的目光缓缓移至图像,推测道:“所以你看见这画里有好几位是外戚,便觉得不妥?”映弦摇了摇头:“刚刚我是有这样的感觉。可很快又想到西汉覆灭,本是因为后期外戚执掌大权,终令王莽改旗易帜,因此东汉初君主难免对外戚提防抑制,但是……”
“但是什么?”
映弦整理一番思绪,清声说道:“历代史书,对戚畹之家大多没什么好话。可郁国之兴,也有孔丞相、黄都督等人的功劳,若只因身为外戚便加以排斥,恐怕就难以物尽其美、人尽其才了。”话未说完,却听永瑞淡然回了一句:“戚祸自古有之,人君自当谨慎。”映弦当即接道:“所谓戚祸,多是因为母壮子弱,封赏泛滥,才导致鸠集凤池,盘根错节,尾大不掉。但若君主能辨贤察奸,妥善处置,无才德者不刻意用,有才德者不刻意不用,那么这弘远阁里,为何不能再添几位功臣?”
一缕微风吹入弘远阁,图像晃动发出沙沙之声,像是昔日魂灵纷然应和。她见永瑞奇异地看着自己,似期待后话又似拷问前言,便说道:“其实《新唐书》里有句话颇有见地,‘凡外戚成败,视主德何如。主贤则共其荣,主否则先受其祸。’故并非外戚就必不能委以重任,却要看君主的运筹了。”顿了顿又道:“就拿孔统领来说吧。据我所知,孔统领的两个儿子都在战场上做出了牺牲,他本人则一贯尽忠职守,纪律严明,不遗余力为咱们郁国寻觅培植人才,可谓难得的国士。而皇上让其执掌禁军,足见信任。我不知别人对此怎么看,我认为这正是皇上的过人之处。”
永瑞心头一动,说道:“你倒是爱读史书。”映弦暗想:我读史却不尽信史。史书中的歪理,跟道理也差不多一样多。此话却不宜出口,只低低回了句:“在宫里闲着,便多读了点书,也是为了能给太后多讲几个故事解闷。”永瑞却又摇头:“青史血腥,充塞各种杀伐心机,女子读书若读多了,心眼也就多了,整天想着算计别人,反倒是让自己不痛快。”映弦涨红了脸,忍不住道:“皇上错了。”如此直截了当的反驳,实为永瑞生平难遇,遂问道:“朕哪点错了?
映弦正色道:“女子读书,跟男人一样,是为了涨知识,达事理,明大体,方能在危急时刻保全自己和他人,有何不好?退一步讲,也比一个傻白甜更能理解男人在这世界上的不易,有何不好?皇上圣明,容得下乾坤万里,萝卜开会,却容不下一个追求智慧的女子么?”
永瑞盯着映弦,半天没反应出“傻白甜”是何意,念了数遍,才有所领悟,一丝压不住的笑意从嘴角渗出,对映弦咄咄逼人的反问和其他古怪说法便无暇计较,自语道:“这是民间的新词么……”继之肃然沉吟:“那傻白甜的对面是什么?聪黑辣?又聪明又黑心毒辣的女人?”
“聪黑辣”三字入耳,映弦顿时笑弯了腰,环佩玎珰地捶着栏杆道:“皇上你……”忽觉自己过于失态,急忙收手掩口,却已笑得一脸绯红,花枝乱颤,碧桃丹霞不足喻其色,弘远阁万物失彩。永瑞看着如此明艳率真的笑容,心像是忽被远处飞来的什么东西啪一声给拍中,竟无语以对。
映弦随即意识到皇帝在看自己,心怦怦直跳,别转脸去,手搓捏着衣角,表情甚是局促,诱得永瑞再三玩味。恰好一股冷风灌进阁,映弦陡然打了个喷嚏,忙道:“映弦失仪了。”永瑞却走过去拉住映弦的手,触手肌肤如羊脂般细腻凉滑,温声道:“大冷的天,你也穿得太少了,回去加件厚衣裳吧。”映弦一颤,将手抽回,应了声“是。”又犹豫问道:“皇上还要在这里呆么?”永瑞微微颔首,映弦如释重负,道:“那映弦就先告辞了。”即刻施礼走出弘远阁。
下了阁楼,束缚的视野得以开阔,晴天展画,秋阳细细密密地掸拭宫阙,往地面投下大片阴影。映弦深吸了口清冽的空气,却望见前方韩忞和马佺背对自己并排而立,心又是一沉。韩忞闻声转头,一见映弦,脸上便浮出嘲弄却又凉寒的表情,冷到了映弦心里。映弦勉强笑道:“韩公公怎么也来了?”韩忞却问:“皇上还在阁内?”映弦点头道:“皇上还在看画,让我回去,我先告辞了。”说罢也不去看韩忞,疾步朝寿慈宫方向走去。
映弦返回止水轩,将自己锁在屋里,今日所见所闻如强劲海潮不断击打着自己,溅起情绪的各种碎花,想要抚一抚琴,却似被这潮水打得全身脱力。没多久头又轰然痛了起来,索性抛开一切杂念,缩进被窝里酣睡。醒来时屋子昏暗暗的,宫灯在窗外倏烁,冷风里传来宫女内监的喧语,脑袋更觉沉重,四肢酸疼,也没胃口进食。唤来欢儿,叫其报知太后,太后便召御医诊治。一番急诊,最后是开了一副风寒药让映弦煎服。太后责怪欢儿没照顾好映弦,映弦便替欢儿说话,表示“明日便可恢复,太后不必担心。”
没想御医的药方并不管用,次日映弦的病反而加重了,傍晚就发起烧来,烧得糊里糊涂的,只能喝点汤羹。司徒嫣、映雪闻讯都来寿慈宫看望,送上些安慰话。第四日,就连永瑞也亲自来了。见到映弦弱不胜衣的样子,怜惜之情涌上心头,立即换了王御医再诊,却也答复说只是天凉受寒而致。待御医离去,永瑞便坐在映弦床边,拉住映弦的手,道:“早知你这么容易生病,当天就不该叫你去陪朕看画了。”
映弦望着永瑞,见他关心溢目,忽然内心一酸,不再将手抽回,任皇帝紧紧握住。一时间像是一个漂泊的孤女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父亲,一只乱飞乱闯的雏鸟返回了庇护的羽翼。被人呵护的温暖与安全总是令人无法拒绝,何况是对她这样一个失去记忆、如临异世的单身女子,而深秋抱病又加重了情绪中固有的对韶光似箭的黯然神伤。映弦不由红了眼圈:“多谢皇上来看我。是我自己太不中用了。”
永瑞目光炯炯地凝视映弦,道:“你真是个傻孩子。”
烛光交融着香球里溢出的熏香在屋子里安静地流淌。两人便如此静静相望,她看到他的沧桑之容,他看到她的伶仃之态,彼此欣赏时光与病痛在对方脸上留下的创痕,眼前似又浮现出观石堂评石、清净湖泛舟、天宝场围猎、御锦苑论琴、弘远阁览画等一幕幕旧情景。是任重道远的压力也好,是对孤独的体味也罢,一种难以言说的理解的产生,使得这两个处于人生长河不同流段的男女内心里俱升起奇异的温情,柔软的心田上春风又度。皇帝闻见眼前女孩子身上飘散的一缕芳馨,那是他生命中的女子都曾拥有的青春的心香,美妙而脆弱,引人追味。然则转眼便是二十余载的情爱如歌,岁月的流转不能中止,几阙华章奏成便已成绝响。
那么何不听取新声曲度?
当永瑞推门离去时,有风从窗外吹来,吹落了瓶中残菊的花瓣。映弦迷失地看着桌上落英,一瓣瓣都是如梦似幻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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