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登阁览故画(2)
天心楼的对话就在这明亮诡丽的氛围里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灯光像辉煌的流水映出司徒嫣精致的妆容以及含有伤痕的独特微笑,水面之下却是心照不宣的玄机暗涌,金钩秘藏。有了灯流的浇灌,元熙公主朱红披风上的金丝玫瑰便绽出一番临峰瞰景的绝艳,比起淡漠无味的雍容,那确实是更适合她的风情。而她根据皇帝近日迁调举措所做出的有关郁国军事政策转向的预言,则令纪凌荒浸在无边酒香中沉思良久。过了酉正二刻,两人喝尽壶中最末一滴酒,司徒嫣准备告辞回宫,临走前却猛一下敲击桌沿,叫道:“不好。”
纪凌荒问:“何事不好?”元熙公主笑道:“光顾着跟你喝酒,孤居然忘了宫门已经下钥。现在回去,可得费些周折了,免不了还要挨父皇一顿说。”轻蹙的翠眉驰过一段顽皮的灵光。纪凌荒正欲顺着她的口气致几句歉,司徒嫣却若有所思说道:“要是父皇问起,看来我只能回答去会见一个重要朋友,聊得起兴便耽搁了。”纪凌荒一梗,话便没出口,司徒嫣又正色道:“上次菊园比剑,惜败于你,不过孤最近剑法长进了不少,下次有机会,咱们再来一决高低。”
又一场约定就此结下,两人下楼后在沉沉暮色中作别,离去前却都不禁抬首望了望天。秋月仍似昨日维持无语高悬的姿态,黯蓝的幽光照得大地一片苍茫萧疏,风里送来残菊的清香,让薄醉的归客恢复了一线清醒,各将各的影子投到古旧的苔墙——那是有着相似轮廓,却始终无法重叠的两道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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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司徒嫣所料,她到达广运门时宫门已紧锁,凄艳的宫墙将秘不可测的禁城隔绝在里。元熙公主向侍卫示意自己的身份,侍卫却以天色太暗看不清楚为由不放她进门。司徒嫣不得不费了番口舌,说服侍卫将宫门打开。进得广运门,忽转头对侍卫说道:“你倒是尽职尽责,是想学郅恽么?”见侍卫一副茫然状,哧笑一声进入禁城。
返回景阳斋,司徒嫣疲惫地躺倒在绣床上,即命晚颦熏香。目朝窗外,暗夜如黑布层层拼凑,层层包裹,裹住凡间种种难解的妄心和机关。司徒嫣回想傍晚的会见,觉得那人似近又远,似熟悉又陌生,一时竟有种捕风捉云的无力感,鼻端闻到缱绻不断的沉水香的气息,心情方逐渐平静。映雪走来询问今日去向,便据实以告。映雪道:“这个纪凌荒能得公主如此青眼,还真是非同一般。”司徒嫣想了想道:“用人之际,自然得多花些心思。”
当夜司徒嫣睡得并不踏实,不断做着怪梦。梦见天心楼上,她跟纪凌荒正在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自己忽然不慎打翻了桌上的烛台,大火霎时燃了起来,就像蔷薇怒放的红潮,顷刻吞噬了整座高楼。次日早早起床,对镜描妆,用玉簪粉掩盖眼角的倦迹,方与映雪一起去给太后请安,却不料一到寿慈宫,便被老祖母语重心长地教训昨日不该这么晚才回。
“你跟映雪都这么大个人了”,太后说道,“尚未出嫁,却老在宫外游荡,也不怕被别人说闲话。”司徒嫣道:“别人闲话跟我何干。我是二十四了,嫁人生子是迟了,但对于做很多事来说还是很年轻。您干嘛一定要以成家生子来限制我?”太后拉了老脸道:“一个姑娘想要做什么事?年初你就说今年要给我找个孙女婿,结果又拖了将近一年。真以为我是这么好糊弄的么?我已跟皇帝说了,最迟明年,开春后怎么也得把你嫁出去。从现在起就给你物色驸马,看看谁愿意娶你。”司徒嫣冷笑道:“在你们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件物事,早打发早了事。”
太后怒意陡生,一口气没提上来,喉咙涌出急促尖利的咳嗽,声声透着刺痛,直欲咳出一捧金针。邓公公连忙过来捶背,捶得太后老脸通红,仍是不能发话,直瞪着司徒嫣。司徒嫣亦毫不退让地回瞪太后,祖孙便呈剑拔弩张之势。一旁的映弦解围道:“太后也不必着急。公主才貌双全,必能觅得如意郎君,只不过好事多磨罢了。”
太后咳完,心力已失,觉着骨髓像被人抽走了一半,颓唐地将手一挥,司徒嫣和映雪便退了出去。映弦给太后端上一杯水,太后喝了几口,喘息稍定,说道:“还是你最乖了。唉,嫣儿和你姐姐还没出嫁,现在本宫也轮不到替你做主。要是你有什么意中人,就告诉本宫,本宫一定记着。”她凝视映弦,如同打量一件相伴多年的瓷玩,幽幽而叹的话声变得格外慈爱柔和。“不过宫里能陪我说话的,也没几个了。本宫还真舍不得你。”映弦心一动,低声答道:“那映弦就一辈子陪着太后好了。”太后又摇头:“那哪儿行?姑娘家总归是要嫁人的。”
入秋以后,太后病情略有好转,却对映弦更加依赖,一闲下来便让她陪着弹琴聊天,其余宫人一律不管用。现在嘴上说着要给映弦找婆家,内心却舍不得放其离宫,这一点映弦早已察觉,也不以为意。她同太后用完早膳,说了会儿话,见太后仍是萎靡,便让红杞扶回寝殿歇息。自己回到止水轩,摆好瑶琴弹了几首《清知阁秘谱》里的曲子。司徒曦的婚事早已被确认,映弦的心情便接连数日委顿低落,看月月缺,看叶叶残,琴声也总是断断续续,连欢儿都听出了不对劲。映弦强颜遮掩,瞒过了旁人,可对原计划的坚持和放弃却每天都在脑海里拉锯撕扯,扯得琴曲流溢丝丝缕缕的凄怆无奈。只叹万事万物总难如愿,身若沧溟一叶孤舟,不知该驶向何处。
深秋天气总归寒冷,阳光却在午后复苏,好整以暇地为生灵镀上一层薄金。映弦便沿着一条熟悉的路径走到御锦苑。一个多月前,这里还是珠果压枝,夭红灿绿,处处流蜜喷香。如今她却看着肃杀的西风像无情的箭矢射落了一树又一树的黄叶,亭台楼馆袒露华美而苍凉的形廓。无人娱玩的秋千架被风推着,兀自前后摇荡,幅度却小,婉约的情致似若一位幽居仕女吟诵私题的相思词。忽从曲折宛转的枝条间跃出一只蓝鸟,翩然掠过清净湖,嘶鸣震动了凝滞的湖水,使她日趋敏感的心灵为之一颤。她感到自己并非身居皇宫,却像是被一只魔手拈住,置进了一轴包罗万象的巨画,步移景换,仍有大片大片的留白等待自己的足迹去填充;又仿佛还是抱膝独坐吟碧坡,沐浴春风细细数落着桃红杏白;时而却睡在枕流谷的溪边,丛生的烟萝送来迷幻之香……这些斑驳的遐思漂浮在半空,最后却是被皇帝的询问一击而破:“今日你没带琴”
映弦转头见到永瑞衔笑看着自己,身后是近侍马佺,忙行礼参见:“皇上想要听琴吗?我这就回去拿。”
自从映弦得到《清知阁秘谱》,便常常携琴到御锦苑或清净湖边操练,自然也不时碰到素有游园雅兴的永瑞,每次相遇,也必听命抚琴。过了一段时间,映弦便发现有的宫娥看自己的眼神不大对劲儿了。一耸眉、一撇嘴,分明都是揶揄奚落,见映弦走远了,又像花苞般聚成一团,送出诡秘的笑声。映弦问心无愧,也不多做理会。
这次映弦提出回宫取琴,永瑞却阻止道:“不用了。你就说说最近都练了些什么曲子吧。”映弦便将近日常奏的曲名一一报出。永瑞问道:“《楚歌》是纪念项羽事迹么?”映弦答道:“是,皇上。此曲描述垓下之战楚霸王的前后心境,格调悲壮苍凉,想来作曲者同情项羽际遇,不愿以成败论英雄,才著曲纪念之。既如此,后人自该好好摸索体味一番。”
永瑞沉吟道:“英雄豪杰,自当铭记。”回忆飘然而至,又说道:“你陪朕去弘远阁一趟如何?”
弘远阁是永瑞六年修建在隆政殿以北的一座阁楼,上挂二十幅画像,俱是为建立大郁立下汗马功劳的文臣武将。永瑞四年命宫廷画师张紫霄绘制,题字则出于书法家焦祺。当时多数功臣已经去世或者致仕,活着的也都上了年纪,见自己的画像被陈列在阁楼,从此名垂青史,莫不感怀涕零。更有不少新晋官员暗下报国决心,期盼日后也能留像弘远,光宗耀祖。此事映弦早就听闻,却没想过自己能有机会去弘远阁一睹为快。现在皇帝竟主动提出,忙点头答应,纤纤黛眉轻扬,不加遮掩的喜意在眼眸里跃动,便似一朵奇花劲绽,丽色填满秋园,看得永瑞一怔。
映弦随皇帝和马佺往南行,走了一段,一座砌满金黄琉璃瓦的阁楼陡然映入眼帘。敞洁的台座之上是三层带回廊建筑,丹楹刻椽炫彩迎风,高举的四角如鹏鸟展翅,昂扬秀拔,无声振落阳光的羽毛。绕到阁前,便见蓝底金字的“弘远阁”牌匾高悬于顶楼梁檐,一楼则挂“忠义千秋”,正大堂皇。永瑞让马佺在阁外守候,自己和映弦拾级而上,跨入阁门,径登三楼。
功臣画像正是悬挂在弘远阁顶层,分成东西两列。东列题作“辅翼贤良”,为文臣图像,西列则是“柱国雄杰”的武将。映弦依次而览,一幅幅面相雍容端肃,气象深弘,却也不免稍嫌死板。有的人物映弦早已知闻,例如新佑初年的丞相同时也是英贞皇后父亲的孔贤,大都督黄玉彪,为司徒毅攻入京城立下奇功的方之云,后来官至兵部尚书,封为宋国公。自己不甚熟悉的多是追随太.祖皇帝当年起事的旧臣,或出谋划策,或招募英豪,或血染沙场,捐躯报国,万里封侯。而在文臣图列中,却并无两朝元老王璟,想必是因后来谋反而撤去了画像之故。
弘远阁外天风瑟瑟,秋晖淡远,阁内黯柔的光线将肃穆的气氛烘托得圆满无缺。映弦偷偷瞥向永瑞,只见皇帝锁起沧桑的浓眉,对着画像一语不发,看来是在睹图思人。她亦似受到感染,再度审视图中字像,让想象的奔马尽情驰骋于大郁开国那一段风云岁月中,在旧朝与新代的交口处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禁发出一声轻咦:“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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