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卿相协采木(3)
伍亦清跨出信王府大门的时刻,暮春之风悠悠吹拂,一桩计划已在脑海里初露雏形。实际上,他早已适应每日殚思极虑的生活。神经因紧张而疲劳,因疲劳而疼痛,疼痛里又掺和了些许兴奋。如此相混相杂的快感,战栗的快感,绝不属于殷殷徘徊花月的文士,只能为他这样运筹成算的谋臣所拥有,贯其宿命,却又处之绰然。
适才面对司徒曦,有件事伍亦清并未宣之于口:三天前,他与黄贵妃按约见了面。贵妃自打看见那枚绣有“焕”字的荷包,一直心神不宁,回宫后再难成眠。第三日便向太后倾诉:上回去隆光寺自己礼数未尽,心头忐忑,想要再次拜谒,将礼数补足。太后如今信佛至笃,见她满面忧色仿若愧及膏肓,便一口答允,指了几个宫女内监陪伴。一行数人前往隆光寺,黄贵妃于佛前虔诚叩拜,暗地里又嘱咐身侧的沙弥,将下人引至偏堂等待。自己却偷离佛门,疾风般奔赴普若庵,终于见到连续几日午后守候于此的伍亦清。当然,若非他自报身份,黄玉珍也断难猜出眼前这蓬首散发者乃是信王府的长史。
两人皆知时间极其有限,所言所语都单刀直入。伍亦清利索地将黄贵妃装疯之行拆穿,对方目露惊异,红唇微启,衣袂颤动,却并不加否认。他便斩钉截铁又沉痛莫名地表示:想要和贵妃联手,揪出杀害太子的真凶。
这一步棋,看似险,而实则不险。黄玉珍潜忍多年,自不会草草将他暴露,从而将自己暴露。而他知道,只有如此开门见山开诚布公,才能让黄贵妃尽快打消顾虑——若信王府真是谋害太子的元凶,何劳多此一举地做戏?他言语真诚,表情痛切,摄入贵妃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里,渐渐沉淀、转化、释放出一股信任的光彩以及微燃的喜意,在残垣断壁的荒庙中静静飞旋。
其实,她只是愿意相信而已。愿意相信今生今世,还有一个人跟她一样,执着地想逮出谋害太子的真凶,尽管目的并不相同。相信她并非孤独孑然地去面对余生无尽的凄冷和疑惧。赤足蹈于冰原,只遥见一个朦胧背影,也是要竭力呼挽的。海市蜃楼固然残忍,可连这点幻像都失去了,迷路者岂非更加绝望?
于是在一直未被修缮的普若庵里,两人直截了当地达成一致:日后黄贵妃若有重大发现,便设法将消息传递给伍亦清。传递的方式,天知地知他知她知。
暮春之风悠悠吹拂,伍亦清追味自己在破庙里的大胆犀利,心头含一丝微醺,回到长史司,即唤来下属开始筹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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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招商采木的帷幕正式拉开,工部衙署顿时热闹起来。近地木商纷纷报名,忙坏了一干属官,将其姓名、籍贯、家业营生记载造册。而直接负责此次修缮工程的营缮司郎中奚廷继,坐在案前将名单翻来覆去,心思如春雪消融动荡不安,一股气流在脑海里不断穿梭浮响。
他扪心自问,自入仕以来,一直恪守古训,枵腹从公。从地县到中央,依流平进,一路并无后台,靠的只是自己的才志。进京后本欲大展经纶报效朝廷,然而在吏部文选司呆了不到一年,便调至工部营缮司担任郎中,专掌宫殿、陵寝、城郭、坛庙、仓库等工程营建之事。这委实令他心沮气丧。毕竟六部之中,工部素来是职权最小、地位最低的一个。不过事已如此,他还是孜孜奉公,俭以养廉,在营缮司郎中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九年。考满后本以为定能升迁,却未料吏部最终决定将他留在营缮司,继续担任原职。
从此后,他的精神便再没振作过。平心而论,他在任期间所掌工程均顺利完工,政绩甚佳。因工作之故,他也会时不时跟一些巨商大贾打交道。他们挥金如土的派头、左拥右抱的情态都深深震撼了他,嗟叹之余不由添得一丝艳羡。但为了仕途,也只得沉下脸,屡屡摆袖却金,却也引起妻子吴氏的不满。夜半三更时,枕边人便多次埋怨他说,现在即使地方上那些芝麻小官也都是能捞就捞,而他手下的工程一项接一项,却从没花心思为自己的家里做点“贡献”,嘟嘟囔囔好半天。对此奚廷继总是斥道“妇道人家懂个什么”,侧转身闭目打鼾。
可惜,他的一廉如水并未给他带来好运。眼见工部尚书三年前已从张德奇转为了肖文固,他却还是一个正五品的郎中。又从多方渠道闻得风声,往后迁调也是难上加难。从此他的心态就像乔枝叶色、夜空月形,逐日生变——既然升官无望,自己又上了年纪,还真不如抓住机会捞取好处来得实在。想法一起,很快便付诸行动,并在某次修复城门的工程中吃到甜头后愈演愈烈,很快也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而这一次,朝廷竟然决议要修缮西鉴所有的坛庙陵寝,那这块香饽饽,会有多少人来瓜分?
奚郎中的心,已然在蠢蠢欲动了。
四月初六傍晚,奚廷继离署返家。走在一条必经之径时,忽从树下闪出一个男人,堵在身前。来者自称是襄南木商金老爷的仆人,其主人已摆好了酒宴,希望奚大人能赏脸一聚。奚廷继打量此人,见他衣冠考究,该是出自有钱人家。可在奚廷继的印象中,已到衙署报名的商人中并无姓金者,那么这金老爷单独求见,定然是别有目的。可从前想勾兑自己的商人,无不依亲托故,甚至辗转多方。这个金老爷竟然直接派了仆人途中拦截,作风也实在霸道。便把脸色一铁,说自己身为朝官,无缘无故不见商贾,一甩长袖准备离去。那奴仆却又拼命将其拦住,直说他家老爷诚意十足,此番有事相求,关系重大,万望奚大人给个面子。满脸诚恳郑重,眼里甚至透出哀央之意,仿佛请不动人回去便要遭受重罚。奚廷继盯着对方的眼睛,叹了口气道:“也罢,我就看看你们这老爷是何角色。”
后来发生的事,可谓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奚廷继跟随仆人前往赴宴,到达一处隐秘却又别致的庭院,院中花木秾华,茸草铺石,西北建有一座小楼,可俯瞰庭院。奚廷继便是在楼上和金老爷见了第一面。对方大概五十出头,体态微胖,穿的袍子都是极品丝绸所制,周身华光流溢。生了一副油光水滑的圆脸,面皮红亮,目放精光。奚廷继四顾并无他人,又一瞥桌上陈列,便知都是昂贵的菜色。金老爷见到奚廷继,立即起身,恭敬地迎其入座,亲自为其斟上一杯“梨花春”,坐定后便山长水阔地谈了起来。
金老爷介绍自己全名金成俨,在襄南世家从商,以贩木为主要营生,还曾在奚大人当过官的慰山县做过生意。奚廷继眉心一耸,两人便开始回顾慰山的风土人情。几巡酒下来,距离拉近不少。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金成俨这才切入正题,说自己得知朝廷招商采木,自己有心想多做些贡献,承包襄南地区所有的采木,希望奚大人届时能够批准。奚廷继未料对方如此直接,放下了酒杯,迟疑不应。金成俨便意味深长一笑,叫奚大人放心,又暗示自己已做好了下面人的工作。
奚廷继在营缮司多年,当然知道金成俨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想从朝廷里领一笔银子用以采木,届时便趁机大量私采,在过钞关和竹木抽分时便以皇木为名义,逃过抽税,运到各地贩卖。听他的意思,户部的钞关和工部派出的竹木抽分局的人员都已被他打点好了,届时一条龙通吃,皆大欢喜。奚廷继皱起的眉头不知不觉舒缓下来,便跟金成俨心照不宣地喝酒吃菜,言谈也愈发默契,天南地北、三山五岳地海说神聊,暮色在楼外越凝越深。
星月初露时,筵席已毕,桌上杯盘狼藉,奚廷继的脸颊浮起了一片酡红。金成俨忽然凑过脸来,神秘笑道,早闻玫香院有绝色丽人,才貌俱佳,不知奚大人可否有兴趣前往一乐,各种花费都不必计较。奚廷继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毕竟陶崧的前车之鉴,他还记忆犹新。金成俨见他态度坚决,劝说一阵也就罢了。最后却摸出一信函,将脸凑近奚廷继:“那奚大人走好了。”手中之物已滑入奚廷继怀里。
奚廷继忽感怀中多了样物事,心知肚明,却仍作微醺状,醉眼朦胧说道既然金老爷世家从商,经营有道,届时自己定会尽量为金老爷争取采木份额。金成俨听到此语,便连忙拱手道:“那草民就多谢奚大人了。”
一切完毕,奚廷继起身离席,金成俨陪他下楼,又让门口等候的奴仆送奚大人一程。奚廷继却摇头拒绝,提步而行,转过身背对两人的同时,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信封。
新月挂天,像是一柄清光冽冽的镰钩,亦像是金成俨弯出清冷笑意的嘴角,在奚廷继的背影渐渐远去后,从齿间漏出一语:“第四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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