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群吏死贪肠(1)

第五十五回 群吏死贪肠(1)

奚廷继一踏进家门,吴氏便询问因何这么晚才回来。奚廷继除下乌纱,一五一十道出今晚所历。吴氏听罢喜色萦眸:“那那个金老爷有没有……?”奚廷继嘴角轻轻一扯:“他有求于我,还能少得了孝敬?”便从怀中摸出那一封信函,飞快拆开,抖出一叠纸钞。可凑到眼前一视,却并非什么银票,只是数张纸笺,首张写着:“今日与奚大人一晤,金某受教良多,三生有幸,亟盼再见。”以下的纸笺,却都为临摹昔人诗作一首,笔划端秀,雅气晔晔,恐是找人代写。奚廷继面孔赫然一白,大怒摔下,忿恨道:“什么东西!”吴氏却俯身将纸笺捡起,疑道:“这是啥意思?”

奚廷继又将纸笺一张张览过,内心隐动,遂将每首诗的第一字连起来读,却是“敬谢之意,事后定奉”八字。冷笑道:“这人的算盘未免打得也太精了。”转头对妻子解释,今日两人虽坐一起吃了顿饭,却并未把话说透。他也不过是表示会尽力为金成俨争取份额。恐怕也正因如此,金成俨心有顾虑,所以想要发榜后再回报,免得这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吴氏撇了撇嘴角:“哪有这样不知好歹的商人,舍不得孩子还套什么狼呢。老爷,我看你也不必再考虑这姓金的了。”奚廷继忖道:“且等他来工部报名,我再做定夺。”

可奚廷继等了好几天,这个金成俨却并未赴工部衙署报名。奚廷继暗自奇怪,又陆续私下接见了其他几个商人,仍然觥筹开场,邓通相继,收尾是好一番亲切默契。奚廷继好处到手,便在名册上将这几人的名字勾了一个圈。只是对这始终不再出现的金成俨,心头不免怪闷。直到一天傍晚,才又在归家路上碰到金成俨的仆人。却换了一身缟素,眉眼略微红肿,向奚廷继致歉道,他家老太爷突然病故,而金老爷乃是大孝子,眼下已顾不得什么采木,回家奔丧去了。这一切变故,还望大人海涵。奚廷继不露声色道:“这是你家私事,有什么海涵不海涵的。既然老太爷殡天,自当速回处理才是。”仆人诺诺应了,作揖而行,奚廷盯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喟叹一声,吐出胸中憋闷已久的浊气。

奚郎中怎知,从三月末到四月中,工部的数位官员都和他有着相同的遭遇:被襄南商人金成俨邀见。寥寥几个拒绝,多数却仍赴宴,在那花树掩映的雅楼里和金成俨交杯换盏,结束时也俱兜了一封信函而归。不想拆开后看见的,仅是几句客套话和数首旧诗。一个个或哭笑不得,或轻怒薄嗔,或咬牙切齿,暗斥这人好不懂规矩。

然而赴宴官员怎知,他们的高姓大名,已被记录在一张纸上,由信王府长史伍亦清交到了丞相岳慎云手中。岳慎云惊异问道此名单从何而来,伍亦清便只答说,自从朝廷诏告招商后,他便派人暗中观察工部各官员的动向,结果发现这些人的家门口不时有锦衣丝履者进出,所以怀疑其中必有猫腻,还望丞相明察。岳慎云闻言脸色一沉:“伍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私下监视朝廷官员。你又不是从前的锦衣卫,怎能行如此阴鄙之事。”伍亦清忙解释说,他自知此举有违律例,也非他权责,他本不该僭越,但此次工程浩大,“以下官之见,必有商人见机起意,故才想到此法。非为其他,只是不愿见奸商偷梁换柱,令国家蒙受损失。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丞相不吝垂训。”

岳慎云沉默不语,视线又扫过名单,果然见到几个自己早就怀疑的名字,却并没有工部尚书肖文固,一连串念头早就在脑子里翻来滚去。他原本的计划,便是在商人报名后,派人审其家世,并暗中跟踪、调查行迹,看看他们究竟是否和朝官有私交。不料自己尚未行动,伍亦清已磨刀霍霍、捷足先登了。虽说是僭越,却也着实助了自己一臂之力。没想到他在信王府磨炼了数年,是愈发变得深沉有胆色。倘若当年他留在翰林院,不知如今又会是何光景?

在修目美髯的岳丞相面前,伍长史始终微垂着头,一副聆听教诲的谦恭模样。往事却像一轴模糊的画卷悄然浮现。一切犹似昨日。他不会忘记,当初皇帝有多么重视自己,后来便有多么冷淡自己,令那时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切转折都发生在那个阴晦的雨天。当日他应召前往御书房,跟皇帝谈论宋代董正工所撰《职官源流》,所答甚悦君心。走出书房、返回翰林院的途中,自己还沉浸适才的言谈,以至于见到迎面走来的礼部尚书岳慎云时,竟忘了行礼,相反还将那一丝微微的激动与得意,挂在了俊健的眉梢之间。他没有意识到岳慎云此刻也正冒雨往皇宫走去,更没有意识到,这一丝掩不住的激动与得意,会让他付出八载受困王府的惨重代价。

事隔多年,他才从展公公口中得知,当年岳慎云进入御书房后,皇帝才刚夸了他几句,说他博综典籍应对详雅,指陈时政更是入木三分;岳慎云便犹豫着禀告,其实伍亦清之所以应答流畅,是因为他早就和翰林院典籍有所交通,对圣上最近从文渊阁里借出哪些书了如指掌,故能有备无患。正是这一番轻描淡写的说辞,导致皇帝对伍亦清心生芥蒂,从此再未召他进宫咨询,却在司徒曦出宫的那年春季,以一纸诏书将其调入信王府。他的官职也从翰林院侍讲学士变为了王府长史,一任至今。

伍亦清最终知晓这番原委时,太子已猝亡,王璟伏诛,崔绩卿正陷于侵占民田的官司,翰林院典籍也被从前的东宫洗马夏问秋取代。世事的无常,并非只由他一个人来承受。就连岳慎云本人,尽管在永瑞十七年入驻中书省,官居丞相,但也不过是名重实轻罢了。这一点,伍亦清冷眼旁观,心头雪亮。而那股被揭露、被损害的忿恨之情经过数年的漂涤,虽未完全消解,却也能妥当控制,绝不显露一发一丝,就像今天一样。

无论如何,他们眼下有一个共同目标,足令二人暂释前嫌、同仇敌忾。故而这一纸名单,捏在岳慎云的手里,而为国除蠹的意愿,却化作皎皎之焰,坚定燃烧在两人对视的眼眸中。

情绪慢慢平定,伍亦清便向岳慎云告辞。出门后径返信王府,在故林室中向司徒曦作了汇报。司徒曦听完这前情后续,问道:“你确定没有人怀疑金成俨的身份?”伍亦清道:“按他自己所说,该是没问题。这些赴宴的官员,要么一贯的贪心不足,要么是手头急需一笔,巴巴等着人送钱上门,又怎会起疑。”司徒曦点头道:“他向来伶俐,应该不会出差错。”伍亦清笑道:“现在咱们便拭目以待,看看岳丞相该如何出手了。”

伍亦清刚一迈出岳府,岳慎云便开始实施下一步计划。他授意工部尚书肖文固,让工部官员共同审视商人报名案册,并命其各自列出分配方案,例如哪个地区指派哪个商人、采木份额为多少,等等,越具体越好。肖文固疑惑地询问原因,岳慎云答道:“这些商人虽然都表示愿不辞劳苦为朝廷效力,所言却未必可尽信。若用错了人,便难以保证工程质量。此乃礼天祭祖之大事,绝不能有差池,故让大家共同择定,也是为了兼听则明,以防万一。”肖文固点头应诺,心里却想,即使如此,结果恐怕也是一样的。

工部一干堂官属官得命,便将各自属意的商人列出,最后呈给岳慎云过目。果然,伍亦清名单上的工部官员,其所推所选多有重复。岳慎云一一审视:巴西商人成建、丰州商人阎匡、桂陵商人朱应杰、津口商人梅景中……又一个不落地被肖文固圈中。是时候去查这些人的老底了。他想。四月春风里,独坐庭院的岳丞相忽然笑了起来。笑声穿透柳叶,忽又转化为一连串痛楚而漫长的巨咳;歇止处,一缕银丝悄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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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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