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群吏死贪肠(2)
工部尚书肖文固最近的心情,就像是苇塘经风,一直动荡不息。自从整修庙坛的决议出台后,便有不少商人通过各种渠道沾亲带故地找上了他的门。肖文固完全清楚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但自己位高权重,难免有多双眼睛盯着,不敢放肆,只是考察了几个他认为最可靠的,暗地里以巧妙的方式勾兑。营缮司郎中奚廷继也和自己达成了默契,对于木商的选择可谓“英雄所见略同”。现在要做的,便是打点好内官监的人了。未来的几年内,他们会跟自己一起监督皇木的运送和工程的营造,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每份捞头也不能少。肖尚书想到此,深深叹气,目光游过墙上所挂的“夙夜在公”字帖,在隔墙纷纷籍籍的脚步声中回顾自己的仕途。
他并非科举出身,却是以监生身份从国子监进入工部,一呆便近二十年。从基层办事员,到杂造局的大使,再到屯田司的主事、郎中,再到侍郎,经历了风风雨雨,也经历了平平淡淡。十八年里,娶妻、生子、升官,按部就班地生活,冷暖自知。升任工部侍郎后,他仍恪守原则,拒绝请托,跟尚书张德奇共事,节财俭用,体国惠民,工部风纪凛然。却不料一件突如其来的祸事,彻底改变了这一格局。
事情源于四年前对万谐殿的修缮。万谐殿为前朝西五殿之一,气势雄伟,却因一场祝融之灾毁损了一半,工部便奉旨紧急维修。完工后皇帝亲视,却发现殿脊上鸱吻排列异常,远看就像是有人持械相斗。乾清宫的管事太监覃彬说道,这是工匠用了厌镇法,心怀不轨。永瑞因而起怒,将修殿的工匠都施以杖刑,又要削去肖文固和张德奇的官职,投入监狱问罪。肖文固正忧惧不胜,韩忞却向皇帝奏告,新殿的设计和督修全出于张德奇,肖侍郎不过是听从张德奇之语,受了蒙蔽;虽有失察之责,但罪不至此。一番好说歹说,竟令肖文固有惊无险地脱了罪,仍留居侍郎之位。而张德奇却入狱饱受了一番折磨,虎口残生后贬为庶人离京。
肖文固为张德奇送别之时,正值严冬,天萧林肃,远近枯枝战栗,雪落如泪。张德奇抬起一张仿佛老去十岁的憔悴脸庞,一任寒风吹动他剑戟似的胡须,送上最后几句告诫,转身踉跄而行,消瘦的背影逐渐被风雪埋葬。而他眼里那股悲愤、无奈和不甘,却深深震动了怖鸽获安的肖文固。他在苍松下静立,叹息,引袖拭泪,泪落如雪。
悲伤之外,他却又由衷感到恐惧,因为他早就从张德奇处知晓他和韩忞的一桩旧怨:韩忞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不久,曾找张德奇求取一些旧殿的废铜。张德奇知道他是想在宫外出售旧铜,便坚决不给,韩忞因此怀恨在心。而对内官监里其他常借工役侵冒钱财的中涓,张德奇对其要求也是一概拒绝。现在,韩忞总算逮住机会严惩了张德奇,将其逐出官场。
至于肖文固自己,他也明白韩忞绝不会平白为他说好话,必是在等待回报。他思前想后,扶额踱步,大冬天出了一头的汗,最终决定备礼去韩府拜访,感谢韩公公的解救之恩。这一场拜见,气氛出乎意料地融洽。你一谢我一答,正式开启了两人的“合作”关系,空中天女散花。一个月后,肖文固从工部侍郎升为了工部尚书。
对韩忞的提携,肖文固也不可谓不感激。随着韩忞地位的不断攀升和巩固,他愈发意识到,倘若自己行事不合其心意,便很可能重蹈张德奇的覆辙。从此他便投桃报李,凡有所营建,总会多报经费,并偷偷敬奉韩忞。三来四去后,胆子也肥了,对公款见机挪用,中饱私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饮盗泉的肖侍郎。只是夜幕轻垂,玉绳悄度,烛光映红窗纱,肖文固却有意无意地翻阅少年诗作,恍惚已觉隔世。
如今,太庙、祭坛、陵寝修缮在即,各路神仙都在活动,各枝麻雀也在觅食。肖尚书已差不多计算好了修缮的经费,便一面在纸上列具,一面摇头暗叹,这国库怕是得出大血了。不过,“公事公办”,他也顾不得许多。
可肖文固未料,经费还没来得及申报,晴空里却突然降下一道霹雳:丞相岳慎云在完全未跟自己这个工部尚书商量的情况下,直接公布了最后的招商名单。名单所括竟多是一些陌生名字,而早就跟工部官员打通关系的商人,却几乎都不在列。
肖文固闻讯立马坐不住,直奔岳慎云府中,询问丞相为何避开他,如此匆忙地公布名单,而“所选之人又如此良莠不齐”。岳慎云望着对方汗津津的面庞,并不解释原因,微笑道:“肖尚书不必着急,此事皇上自有定夺。这只是初选,你中意的那些人,隔些日子老夫还是会采纳的。”不管肖文固如何套诱,他始终守口如瓶,肖文固横竖问不出答案,也只得满腔疑虑地离开。回家里忧心忡忡,饮至半醉。然而等苦了几日,等到的消息却是,这便是最终的人选。
消息风传,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丰州商人阎匡此次所费甚多,竟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由怒火中烧。思虑再三,径往敲开受了他行贿的奚廷继的家门,要营缮司郎中给个说法。奚廷继急瞅四周无人,忙引他入屋,坐定后发蹊跷说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又强作镇定宽慰阎匡一番,让他再耐心等几天,他必会设法查清楚原因。
可又过了数日,所招商人却毫无变化,阎匡愈发心急气闷,苦思下一步该如何应对。某日徘徊会馆却被工部侍郎吉超的家仆寻到。仆人将他拉至隐秘之处,肃容告说,岳丞相和御史台怀疑此次招商采木别有内情,已开始着手调查,届时所有受贿官员将难逃重裁。而至于阎匡本人,也将以行贿罪论处。
阎匡闻言顿时失色,颤声问询怎会如此,仆人却只说道:“为今之计,阎老板你最好是去御史台投案检举,将你行过贿的官员都尽数报上,这样也算是戴罪立功,到时候定会给你个轻判。这也是吉大人看在他妻弟的份上,专门让我来提醒你的。否则,如果有其他官员将受贿之事供出,那你可就担当不起了。”
阎匡面如死灰,可无论怎样问仆人都不改口风。他本来就愤于肉包子打狗,如今看仆人一脸郑重,方知自己已无择可选。次日一早便去了这御史台衙署,将这次招商采木的行贿名单呈于堂前。御史大夫滕韶材闻言不敢迟慢,当即上奏皇帝。永瑞自是震怒,下旨令滕韶材拘系这几个官员,投狱详审,其中包括营缮司郎中和主事,屯田司郎中和主事等。滕韶材奉旨行事,像一股龙卷风,将工部大堂刮得倾颓狼藉,人心惶惶。
尚书肖文固都闻此消息,如坐针毡。他现在最怕的,便是拔萝卜带泥,将他给牵扯出来。只要其中一个官员还受过另外一个商人的贿赂,再将此商人抓捕盘问……别说自己这顶乌纱,届时恐怕连人头都保不住了。他直到此刻,才开始认真思理此事的来龙去脉,忽然便领悟了岳丞相的险恶用心。一拳砸向家中木案,眉心跳动,暗说自己居然中了他的道。
当晚他便换装私谒韩忞,想要述说目前窘境,让韩忞营救。可是到达府中却被告知韩忞今夜在深宫当值,恐怕不会回府。肖文固更急得汗出如雨。此次招商,他本想像往常那样奉于韩忞,却不知何故被韩忞一口拒绝。说是无功不受禄,肖尚书无须多礼,态度甚为坚决。当时肖文固也不知原因,只得携礼离开。现在回想,难道说韩忞早知此次形势难测,便有所防范?
倘若他最终袖手旁观,肖文固却也无法将韩忞拖下水。万虑攒心,心却一横,冷笑自语:“大不了鱼死网破。”
果然不出所料,御史台顺藤摸瓜,拘捕了数名商人,审讯后又牵扯出数名工部官员和内官监的宦官,肖尚书亦在其中。然而肖文固一番辩辞,却实在令人意想不到,御史台费劲周折,才将其受贿之举揭开。
原来肖文固平时素有收藏名家字画的爱好,并常与同乐者一起观摩。津口木商梅景中闻讯后,便找了一个“画家”,给他三千两,代自己从肖文固处购得古画一幅。然后画家又“转手”给梅景中。过了几日,梅景中却派仆人将古画送还给肖文固,说怀疑并非真迹,让肖文固还钱。肖文固坚称此为真迹,不愿退钱。于是在找不到那中介画家的情况下,双方最后达成协议,肖文固将古画收回,并退了梅景中一百两银子,事情因而水到渠成。
面对刑审,肖文固却称自己只是卖画,绝没想到梅景中是在行贿。至于前后银两的差价,肖文固便口口声声称,明明是真迹,却被对方诬赖为赝品,他实在气不过,倘若全价退回,等于是承认了自己以高价出卖赝品,以后谁还敢信任自己?既然对方非要退画,又接受了一百两的价格,他也就没再多想。哪里料到梅景中是在向自己行贿?后来的初定名单,也不过是听从了工部其他官员的意见,秉承公心而择的。
可惜这番自辩,并未给肖文固洗脱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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