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含恨归阴冥(1)
云隐苑的追思弥漫司徒素的心田,映弦却独坐卧室,回忆今日所历。夜未恹,孤月团团,冷光穿牗,室中绛蜡缓燃,恐惧却仍盘桓在映弦心头。发生于栖秀山中那些险怖的片段,此时又静静重现、连缀、散开。
今日午时刚过,阳乌垂曜,司徒素便携亲信去往皇宫。映弦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又故技重施,从泰祺巷启程进入栖秀山。车夫并未换人,仍持那瓶迷迭水,转瞬间剥夺了她的意识。醒来后又一次身处流照居的卧室。脑子尚觉晕沉,一个华衣人翩翩走入,嘴角粘着暧昧的笑,正是陈韫。几个月内他们像亲人一样相聚分离再相聚,各述山里山外之事,这次又迎来了中秋。映弦很快得知,一场庆宴即将在太平秘境展开。
薄暮降临,幽光见缝插针地漏进肆筵设席的秘境。山体的封闭隔绝了空中明月,可正因封闭,又营造了普天同乐的气氛。人们似早已适应中秋无月的际遇,雾委云集般落座,畅然交谈,等待少主来临。这一次映弦仍先一步抵达,按照陈韫的嘱咐坐在东区前排,身旁却是俞姬、宋姬和卓姬,珠簪满首,锦绣覆衣,俱与秋花竞艳。俞姬肌骨莹润,面带艳艳流霞。宋姬体态娉婷,尖下巴,高鼻梁,眸含媚光不断流转。卓姬秾纤合度,五官俊丽,嘴角左下方有一小粒黑痣,却更添了丝风情。这次是俞姬主动邀映弦坐在上座,宋姬目露微忿,却未开口反对。映弦寻思这大概是出于陈韫的指示,看来他果然已把自己当做一名姬妾了。当下也不推辞,坐定茵垫,视线环掠,金罍玉觞列于桌案,果馔烝然,融融泄泄。
映弦忍受着耳畔嘈杂,等了一阵陈韫终于现身,秘境顿时安静下来。他仍从那辆青盖五彩云纹金辂中走下,一袭华袍闪耀金辉,腰间白玉带光色莹莹。怡然走至高台,率先向通天塔展臂致意,闭上双目,众人随着他高念“无悲无苦,万世太平”。简单的仪式完毕,陈韫坐在红木金漆嵌象牙宝座上,身前是一张紫檀木案。稍微示意,便有数名侍鱼贯而入,依次给在场者斟酒。待侍者退去,陈韫将酒盏一举,朗声发言,不外乎是说中秋又至,能和大家共享佳节,团团圆圆,乃是人生之幸,“我且敬各位一杯。”众人也纷纷拾杯,齐声道:“恭祝少主佳节吉祥。”各自畅饮杯中的瑶浆蜜液。
东北方早已待命的一班乐师开始调筝拨瑟,击鼓鸣笛。华美的乐曲一起,便有一干舞姬涌入广场中央蹑节起舞。一名高髻纤腰的红衣艳姬从众女中走出,目剪秋水,展喉而歌。其声丽婉嘹亮,咬字细密,余音袅袅。其余舞姬皓手执扇,蹁跹回旋于周围,乌发随轻躯飞扬,又忽然一齐将怀中锦英抛出。五色落花如雨,歌姬却毫不所动,歌声愈加亢响,便像一片纤叶卷尘而起,悠悠往上升,再上,振林叶,触星辰,至极点而陡然收煞。众人凝神等待,另一股淳雅柔和的歌声又缓缓从她的唇间逸出,一波连着一波,伴和流水般的筝音,犹如风涌麦浪。众舞姬一律水袖飘举,兰裾抚案,霞飞霓动,春云沉落,美不胜收。
陈韫面露怿色,边饮边看,视线胶着于红衣歌姬的身躯。映弦见身边几个姬妾眼神里俱透出嫉妒,擅长歌舞的宋姬撇了撇嘴,神情殊为不屑。歌罢舞毕,众姬含笑退场,满座欢声如雷。侍者又入席添酒,杯觥响动,谈笑酣歌,醉意淋漓之际甚至手舞足蹈。映弦不由心想,如此歌舞升平,倒也不枉了它的名字。又见一直立在陈韫身后的侍从同陈韫耳语了几句,便疾步下台,走向广场中央。人们便陆续敛了话语,齐齐相视。现场安静后,侍从开口问道:“刚才的舞曲,大家觉得如何?”
西座一个朱衣老者捛须道:“美极妙极,世间罕见。”左右有不少人连连点头,叹道:“不错,世所罕见啊。”问起曲名,侍从答道:“此曲名为‘倚芳娇’,乃是一支传奇歌舞。须一人领唱,众人伴舞,歌舞俱绝,才能尽其妙处。”映弦闻言心中一动,觉得“倚芳娇”三字甚为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侍从又道:“此为秘境神曲,绝不外传,今日是少主特命乐姬排练,与诸位共赏。”众人恍然大悟,言谢间又纷然鼓掌。
这时一人蹭然站起,吸引了众人目光。他大约三十出头,乌冠绿袍,身材魁昂,面色通红,一副半醉不醉的情态,洪声说道:“美妙歌曲是个人都喜欢。今日少主分享这支……这支‘一方叫’,正可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说,是不是?”人们交头接耳,连称:“是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有人却憋红了脸,连忙举盏饮酒掩饰过去,陈韫饶有兴味地瞅着绿袍人,不发一语。
又有一位身材瘦小的紫衣老者抖索着举起酒杯,说道:“七年了啊。老夫从前那可才叫饥寒交迫生不如死。来这儿以后再没受过一天冻,挨过一天饿。这都是因为圣主与少主爱民如子,咱们这些老骨头,才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嗓音沙哑虚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干枯的眼眶却泛起了泪花。对面一个短胡须的中年人叹息道:“封老又动情了。”
封老忆苦思甜一番,离座举杯往陈韫所在高台走去。一个年轻人见他步履蹒跚,欲上前相扶,却被他一下子推开,怒道:“少主在上,怎能如此无礼。不用你扶。”踉跄着继续柱杖而行。侍者有所警觉,想要阻拦,却被陈韫的手势止住,封老便畅通无阻地行至高台下方,忽然老泪纵横:“老夫是即将入土的人了,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亲自给圣主敬一杯酒,还有给少主敬一杯酒,咳咳,以表我心中的感激之情。现在圣主不在,少主,且受老夫这一杯吧。”陈韫举杯应道:“封老太客气了。让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正是圣主与我的心愿。这杯酒,我喝了便是。”将酒一饮而尽。封老感动至极,抽了抽鼻子,瘦腕一翻,仰脖饮毕,席间掌声雷动。
映弦瞅着封老一步一颤地回到原位,将将落座,东北方又有一个男童站了起来,奶声奶气道:“天弥从小不忘圣主和少主的大恩大德,今天是中秋,所以刚刚作了一首小诗,想要献给少主。”
映弦见他不过七八岁,晶黑的眸子嵌在一张胖乎乎红通通的脸蛋上,不停打转,便问身旁的俞姬:“这孩子是谁?”俞姬道:“他啊,叫做荣天弥,可是咱们的天才少年,听说两岁就开始吟诗作词了。”映弦疑道:“两岁?不可能吧。”宋姬白了映弦一眼,没好气地说:“天才就是天才,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以为天底下都是你这样的俗人?”俞姬抛个眼色,宋姬方悻悻住口,那边荣天弥已清了清喉咙,朗声念道:“祥麟驰意至,金凤振怀飞。四海谐声永,陶陶万众归。”
一诗念毕,众人都流露赞赏欣慰之色,互相点头示意:“不愧为咱们的神童。”陈韫听罢亦笑道:“好一句‘四海谐声永,陶陶万众归’,天弥是越来越有长进了。”荣天弥兴奋说道:“少主过奖了。”一屁股坐下,环视周遭,眼里跳跃得意的光。另有几个同在总角之龄的男童却羞愧地低下了头。
各自表演完毕,陈韫响亮击掌,席间的侍者便又添酒加菜,而乐姬再次舒袖而出,载歌载舞。众人欢天喜地地观看,采声大振,一边又飞觥走斝,最后全都喝得东倒西歪,胡言乱语,杂音充斥广场。
映弦喝下今日第三杯酒,只觉头晕目眩,忽想若在这里喝醉,回去后恐怕难向公主解释。便停杯投箸,却越觉脑袋沉重,周身乏力。再一瞟身边的几个美姬,一个个也都恍惚迷离。正感不对劲,广场南边突然传来一句暴喝:“大家都喝好了吗?”
此话问得极响亮,举座皆惊,停下动作朝说话者看去。映弦亦不例外,一见之下心头大震,困意全无。只见这人脸庞上有一道从左耳拉至嘴角的疤痕,模样正是前年她第一次去栖秀山时所见的埋尸者之一。当日她对这道狰狞的疤痕印象甚深,不料竟在此地再遇,暗暗吸了口凉气。转视陈韫,他正醉眼朦胧望着刀疤脸,问道:“你……你想干什么?”想要起身,可腿脚一软,又跌回原座。刀疤脸毫不理会,径走到人群中央,高声道:“各位,你们已在这鬼地方呆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从没想过出去吗?”
陈韫愣了愣,猛然醒悟,把酒杯往台下一砸,喝道:“快将这个叛徒拿下。”可连喊了几声也无人反应,却有一个黄衣人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大步流星跨上高台,一把捏住陈韫的肩膀,瞬间将其制服。陈韫动弹不得,惊怒交加:“你干什么?想造反么?”刀疤脸见同伙得手,哼道:“少主,你想不到也有今天吧。”又转头对在场者说道:“你们眼中的少主,把你们囚禁了这么多年,说够了谎话,让你们每个人都以为这里是什么太平世界。今天我就要让大家从这鬼地方逃出去,见一见外面的阳光。”
满座哗然,映弦亦心跳如擂,不料今日竟碰到这一场变故。视线迅速移动,现场情形一览在目,全身却软绵绵的。一道电光赫然劈过脑海:难不成刚才喝的酒有什么古怪?再看陈韫,他虽被刀疤脸的同伙制住,但最初的惊惧已褪,两道浓眉紧蹙,死盯着刀疤脸,眼中泛起一股厌恶。
风在太平秘境中奔流,扫拂枝叶,吹动灯焰像鬼火一样乱摇。呻.吟之声从席间漫开,众人都已不知不觉瘫在了座位上。一青年男子开口问刀疤脸:“什么囚禁?什么出去?栾十一,你到底在说什么?”
栾十一眉峰一挑,说道:“我马上就会告诉大家,你们所谓的少主,还有圣主,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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