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妇孕政务新(3)
已交二鼓,朔风愈紧,纪凌荒和司徒嫣便起身回房。几个奴仆在院中哆嗦着收拾杯盏,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一个仆人“嘘”声提醒他人细听,闻见远方间歇传来野猫的哀叫。又一个扫地丫鬟边叹息说,今夜不知会冻死几个流浪汉。
酷寒便如此大刀阔斧袭击了西鉴城,家家户户都生炭火,点熏笼,抱着手炉早早卧床就寝。映弦此时却坐在蕴暖溢香的流照居里,和陈韫谈笑风生。
陈韫已听闻程懋自杀的消息,只是不知详情。映弦便将京察的前情后续一一道来。陈韫嘲笑程懋清高迂腐,死得并不冤枉。不一会儿谈到几个月前工部官员因招商采木而落马之事,又不禁感叹岳慎云的手段,说道:“此事是义父掉以轻心了。幸好你及时通知他,他才早做准备,在皇帝面前全身而退。义父说,要给你好好记一功。”映弦微笑道:“哪里。”遂向陈韫询问山中情形,方知太平秘境近来也起了变化。
自叛乱平定,陈韫吸取经验,命人草拟新政,审批后交予韩忞过目。韩忞悉数同意,政策便下达执行。其中一条是定期在太平秘境召开大会,讲解存世真义,并让与会者轮流参与祭神仪式,以体会秘境的神圣和圣主的隆恩。另一项措施则是在太平秘境的入口处设置一个金匦。有谁发现某人言谈行动可疑,即使无确凿证据,也可匿名写举报信投入金匦。陈韫派人每天傍晚去金匦检视,若有信则取回交他审阅,再派人专门监视被检举者的起居生活。若一月内确无异常,便解除监视,而匿名检举者也无须受惩。
映弦听罢皱眉问道:“你就不怕实行这样的政策会让人们互相构陷?”陈韫却道:“我若看了匿名的检举信,并不会把人逮来审问,只是派人偷偷监视他。他如确无逆心,那么自可高枕无忧。我这么做,是希望大家都能擦亮眼睛,以防疏漏了害群之马。而且这本是公开的,每个人都知道有这么个金匦,平时便会更加小心谨慎,礼让和睦,以免错遭怀疑。那些原本真想要像栾十一那样犯糊涂的,也能因此而醒悟。如此,岂不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映弦心头颇不是滋味,一时却寻不着反驳之词。陈韫又道:“你若有什么想法,只管道来。你看,我对你可是无话不说的。”映弦心头微微一震,道:“我知道。要是我想到什么,就告诉你。”陈韫道:“这就对了。你我本来就该坦诚相待才是。”
两人又闲说一阵,映弦方意识到天色已晚,一看滴漏,已是亥初三刻,顿时连说糟糕。陈韫却道,每次她入山都是当日来当日走,聚散匆匆,反正今儿时辰已晚,不如就在此过夜。映弦本也不愿大冬夜的一个人回去,听陈韫如此建议,犹豫片刻道:“那我就明日再回文嗣公主府便是了,到时候也只能编个理由搪塞。”陈韫大喜,即命侍女去给映弦换新的被褥。说罢忽然眸光一动,说道:“你要不要我今夜陪你?”映弦忙道:“不用。”陈韫脸色一沉:“你还在顾虑什么?”映弦强作镇定道:“你我虽有约定,但毕竟尚未婚娶。希望少主对我还是能更尊重一些。”陈韫却斜乜醉眼,啧啧摇头:“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既已与我私定终身,又何不享受这人间至乐呢。”
映弦听他提到韩忞当初解救之计,话又说得轻佻,心中锐痛,登时煞白了脸。陈韫见状便揽过映弦肩头,道:“我知道你的委屈。外面的那些人可没几个好货色。要说这普天之下真正关心你的,恐怕还得算我陈韫了。”以指作笔,轻柔地描画映弦的眉毛,温声道:“在我的心中,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映弦似若迷失,任他温热的指尖不断走于眉峰,问:“少主为何对我如此关心?”
“你真想知道?”
“不错。”
陈韫停指而叹:“你孤零零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荡,又不得不担负这么多责任,面对这么多人……我有时觉得,你跟我很像。”
映弦抬眼望他,见他目中采辉流动,追忆往事,心扑突跳了一通。陈韫又忽然凑到耳边低语:“要不明天你也别急着回府,我们就在太平秘境拜堂成亲罢。”映弦唬了一跳,强忍住没有将其推开,却偏过头,说道:“这怎么行?婚姻大事,我还是希望能操办得更肃重些方好。怎么说也得等着圣主莅临,在他面前你我誓为白头,你也算对得住他的养育之恩。”陈韫听她口气坚决,料她今夜是必不愿和自己共寝了。心头油然不快,促狭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下一次圣主一入山,我就派人去接你。咱们正式拜堂做夫妻,如何?”映弦被他逼得无奈,银牙暗咬:“好。”陈韫笑道:“一言为定。”
当夜陈韫离开了流照居,映弦独躺床榻,耳畔回响其所言,卧席难眠。自从得知是信王府长史伍亦清将自己推下采星楼后,她便再也无法正常面对司徒曦。相会时的殷殷情意,连自己也难辨真假。只是每次撞见司徒曦充满情意的眼神和按捺不住的欢喜之色,亦不免受其感染,思前念旧,却又在心底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再轻信。
现在窝身于栖秀山,她也不知自己算是上了贼船还是回了家。此地极怪异,陈韫惩处栾十一手段又残酷骇人,可见其并非善辈。但正如他所言,至少他对她是信任的,不但将地窖骷髅头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还为自己解开了黎铸和汪广贤失踪之谜。而这种信任,她仿佛从未从其他人身上得到过。忽又想起和际言在涵翠居的对话,心潮迭起,自叹一个人的感情和理智,并非总能相合。
夜半方睡,醒来已过隅中,映弦却忽然改变了主意。支了一个侍女前去通知陈韫,说是想要在山里多住几天。陈韫闻讯自是欢喜,亲赴流照居,让映弦写了一封信,只道临时游兴大起,独往京郊赏梅玩雪去了,目前借住于一农家,诸事皆宜,过几日便回,不必挂牵。写毕后装入信囊,又派人设法将信函送到文嗣公主府。回过头便命人为映弦备好这几日生活闲娱所需。
映弦这一住便是五天。白日除了和陈韫倾谈、自个儿读书外,更多却是抚弄瑶琴,练的都是楚沙白所授以及《清知阁秘谱》上的曲子。可是或因新琴不合手,弹来弹去总觉涩硬杂乱不成意韵。方晓这一年里心思驳杂,琴艺已大为退步。便躲屋里反复操练,门却关得死死的,生怕被俞姬等人偷听嘲笑。
第四日映弦渐渐寻回昔日琴意,精神略振。暂搁了琴,长舒一口气,兴致上来又请求观看金匦。陈韫不愿拂其兴致,便依了她同往。到达太平秘境入口,只见一张黄花梨桌案上置着一个澄光闪闪、灿然夺目的金盒,长约两尺,高宽皆约一尺,精雕细镂龙凤花枝。盒盖上凿有一隙,供投信之用。映弦一问,才知此匦是项国遗物,多半为缪帝在地宫寻欢作乐时所留。
五天一晃而过。和陈韫告别时映弦竟萌生几分不舍,心里暗暗吃惊。一想到今日离开此山,又将面对那些纷扰人事,一下子便理解了为何这么多人都甘愿栖身于此,将这与世隔绝的深山当做一方理想国。可她毕竟已做出了不同于他们的选择,便也无法像他们那样逃避。她终究挥别了那位统领全山的少主,凌寒风迈步而行,却忽觉自己不再孤单。因为她明白,做出如此选择的,世间也并非只有她一人,例如曾经的爱人,例如日后的敌人。
映弦返回文嗣公主府,不出所料遭到司徒素盘问。便绘声绘色汇报了旅途所见,答得滴水不漏。二公主也挑不出什么差池。因映弦莫名坠楼,司徒素着人调查原因,终听闻宫里的流言蜚语,只道是皇宫险恶,宵小构陷。而经此一坠,映弦的离魂症却又发作,比从前更严重,连府中下人名字都常常叫错。司徒素还故意用永瑞十九年初那一桩私奔旧事来试探,只见映弦一脸懵然,遑论其余。便怜她命运多舛,不欲计较过往。心想倘若她吸取教训,收束心思,不为他人所利用,就算一辈子呆在文嗣公主府,安安生生过日子,也是一件好事。
倏尔除夕又至,司徒素仍像去年那样先回岳府、再回宫中团圆。她亦知映弦难再面对永瑞,便嘱咐下人好生照应,自己只带蕙衣与小宁子等寥寥几人入宫,其余无家可归的都留在公主府里共度佳节。傍晚已临,彩灯流辉,大红灯笼高挂,嘉肴香汤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映弦和新衣翩翩的丫鬟奴仆们围坐行酒令,规定道:“咱们说好了,输了的除了喝酒,还得讲一段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这样大家也能增进了解。”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开始忐忑传令。可几轮酒下来,全都醉眼朦胧、嬉言笑语,甚至乐得自曝其短了。映弦亦从中得知他们大多出身贫苦,童年都在操劳中度过,可今日说起种种艰辛往事却又像发生在别人身上,毫不在意。不由思量:比起他们,我已算得幸运,不但从小吃穿不愁,更不用低声下气去服侍谁。他们尚能如此豁达坦然,我又何必忧心忡忡?忽被丫鬟们推搡着许个愿,便把盏中的“白玉泉”一口饮尽,吟了两句古诗道:“东风自此无闲暇,万里乾坤一夜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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