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一时两人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衫裙。夏樱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看着春柳,愤愤不平道:“姐姐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瞧着奶奶是个极有主意的,也愿意教训教训那群眼皮浅的奴才们,怎么姐姐总是拉着我,盯着我,不肯让我把话说完。咱们这些日子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诺大一个院子,连个洒水扫地的婆子都不留,原来满屋子上上下下几十个人,现在只留得你我两个。大至服侍奶奶,小到看门守院,什么事情不得姐姐和我亲自动手。我不是不肯多干点,再怎么着还能比小时候累不成?可是我替奶奶不平啊。你看看今日花姨娘那是什么气势,不过是个姨娘罢了,行动之间必得七八个人跟从,倒像是她才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奶奶呢。还有今天我去拿奶奶的饭食,你以为方详家的不知道奶奶已经醒了?咱们这家里有什么秘密?早就传遍了。方详家的讨好那姓花的奴才,原想着只给一碗粥,四个小菜呢!还不是我硬着脖子跟方详家的大吵了一架,才添了两个点心!你以为她是个好的?站在那里满嘴里混唚什么‘奶奶一时醒了也吃不得许多,’‘你们呆在深宅大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如今还不知省俭’,倒把我狠说了一顿。这都什么放屁话,奶奶吃得了吃不了碍着她了?我们这屋里纵是吃不了,我拿去丢了扔了喂狗喂猫干她什么事,咱们是吃她的肉还是喝她的血?奶奶自有奶奶的分例,难不成让她垫了掏了,凭是哪家的奴才,敢去克扣她们奶奶的份例。到了咱们这里,看人下菜碟儿,什么玩意。我才出门,那方详家的便使唤厨房里的婆子去给花姨娘送吃的,满满五六个食盒!”
春柳拧了峨眉,劝慰说道:“你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且忍耐些罢了。”
夏樱看春柳浑不当回事,自己倒是越说越气,瞅着春柳冷笑道:“原先姐姐顾忌着奶奶不醒,万事不理会。可如今奶奶愿意给咱们撑腰,你还是这般没刚性的。你今日纵是不说,奶奶心眼里也是清楚的呢,况看你能瞒几时。依我的主意,不妨尽数告诉奶奶,或不理或闹大,该怎么着让奶奶做主。”
春柳低头想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论理我不该瞒着,可一则奶奶身子未愈,这是你我皆知的事情,二则晌午那会子大爷请大夫来,说了些什么,你也不是没有听到,奶奶今后不仅身子不能大好,连着子嗣也有些艰难。这话你想想,可不是要了奶奶的命吗。打从奶奶嫁进来这府里,就受小人排挤,不得大爷喜欢。这也罢了。今儿个大爷听了大夫的话,竟是全然不顾奶奶刚刚醒来,拔腿就走,这会子还没有过来,也不说使人问候一声,何尝有半点情意。以后若仍是这样子,不知道这些人还要怎么变本加厉呢。花姨娘年轻貌美,平日里又是很得大爷喜欢,如今又掌管内院,他日要是再生个一男半女,这家里哪里还有咱们奶奶的立足之地。你和我不说劝着奶奶,还煽风点火,行那火上浇油之事,万一惹恼了大爷,可不是坑了奶奶?那起子小人还不是看着上头眼色行事,墙头草一般,便是处置几个不长眼的,又能如何。虽然你我不是一个妈生的,可从进咱们家里便一起吃一起玩,耳鬓厮磨,我向来当你是亲妹妹似的。你也知道我家里情形,当年要不是奶奶大发善心,我跟我娘坟上的草都长了几尺高。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我娘没有本事生出来儿子,不得我爹喜欢。如今你只图一时之快,哪里想过将来怎么办?”
想起过去的伤心事,又想着自己一腔担忧无人能解,连着自己的的小姐妹也不能明白,只知道责怪自己一昧的忍让,顿时心也灰了一大半,心内又气又委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夏樱心下十分后悔,不该图一时口快,挑起了春柳的伤心事,再不做声了,苦劝个不停。她本是个爽利的性子,眼里向来揉不进沙子,虽不再多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只想着将来定要找到机会帮奶奶出头。
当下黑甜一觉,一夜无话。
之后数日果如春柳所忧,不仅林如海等人没来,满府里竟是连个请安问候的人都无。厨房中人见贾敏不得喜欢,整日里糊弄了清粥小菜等吃食来,夏樱气得满脸通红,要与她们理论,这次倒被贾敏给拦住了,开了匣子取了银子让夏樱找二门上的小厮出去买些鸡鸭鱼肉,酒馔果菜。
眼看夏樱听了吩咐不去,呆立一旁,因知道贾府规矩总要饿着肚子静养,每日不过些许清粥小菜不食荤腥油腻,只当她觉得养病也要如此,旋即一面笑一面解释道:“我知道你想些什么。那些子养生之道不能作数的。虽说我躺得久了,不能吃太多油腻之物,可天生万物原本各有所妙,荤素搭配方为正理,似如今整日吃些软烂之物反倒对身子不好。”
夏樱听了贾敏之话,踩弄着鞋子,半日不言语,见贾敏面上不耐要发怒,才磨磨唧唧道:“如今太太刚去,奶奶正在热孝中,虽说对身体大有好处,可奶奶这般大张旗鼓让人去买酒肉,传了出去委实不妥。”
“什么,你说太太已经死了?”贾敏猛然从引枕上直起身来,起得太猛,一时头晕眼花往后倒去,亏得夏樱及时扶住,才没磕碰到。
“什么时候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想起前几日一睁眼见到林如海的时候,他一身重孝,后世对于孝服都已经淡化了,贾敏自然不熟悉,且当日急着检查记忆,之后又是一连串的事,虽然当时看见一身凶服也没放在心上,之后更是全然忘记了,现在有了原主贾敏的记忆,再一想,那一身子装扮,可不就是父母去世,子女服斩衰的装扮么。
春柳一大早去取给贾敏赶出来的衣服,此时正巧走进屋来,就见贾敏面色不对,以为夏樱胡言乱语惊了贾敏,忙走了前来连声询问。
夏樱呆愣着看了一眼贾敏,又看了一眼春柳,只觉匪夷所思,讷讷回道:“奶奶竟不知道太太去了?我一直以为春柳姐姐早就告诉奶奶了,难道奶奶竟是一直不知道的?怪道了,奶奶从不提这口儿。太太去了已经大半年了,咱们正是因为扶灵回乡才来的这姑苏。”
“可是贾敏,不对,我是说我晕倒前,太太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当时还中气十足训斥大爷和我来着的!”贾敏瞪大了眼睛,惊讶说道。
“我的天,我的好奶奶呀,你可是病糊涂了,还是中了邪,这都什么样的胡话,可不敢胡说,什么活蹦乱跳,这是奶奶你能说的话?这等话要是让有心人听到了可还了得,且莫要再说了!”春柳一边说着,一面推开了窗子,左顾右盼,生恐有人躲在外面偷听。
贾敏昨夜想了半晌,要拿下那群背主的刁奴,必要先拿下周夫人。却不料才过一日,竟闻听如此震撼人心的消息,原本还以为要跟周夫人斗上十几年呢,没想到居然人已作古,去了大半年!贾敏分外惊讶,低声凑上去前去,嬉皮笑脸道:“我的好春柳,你奶奶我是个急性子,快说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看看你们,总是瞒着我,怕我烦心,如今倒弄出来这么一场子笑话,幸亏不是在人前,岂不是让人看笑话,笑掉大牙了。你放心,我都是去了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动怒呢,不管是好是歹,我再不生气的。只你们总瞒着我,回头要是在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那可如何是好。”
夏樱也在一旁劝道:“春柳姐姐你还是赶紧告诉奶奶吧,刚才姐姐不知道,奶奶竟是让我大张旗鼓出去买酒肉呢,把我吓得一愣愣的,魂都要飞了。”
这里春柳原本还有些犹豫,听说买酒肉之事,也惊得魂飞魄散,又见这几日贾敏并不似往日那般愁云惨淡,哭天抹泪的,脸颊上也有些血色,便下了决心,肃声对贾敏说道:“奶奶应我几件事,若依了,我便说,若不然,我再也不能说的。”
“且说说看。”
“一则,不管奶奶听了什么都不能动气。”贾敏点了点头。
“二则,奶奶身子养好之前,不得轻举妄动。”贾敏又点了点头。“都依你,我一个人单枪匹马,便是想动也得使唤你们去。你且说说,到底是个怎么缘故?”
“当日奶奶倒下后,大爷请了好几个大夫来守着,到底是回天乏力。”春柳看了一眼贾敏,看她不动声色,心下暗暗称异。寻常女子不论是如何刚强,听了这些事情,必是指天骂地,哭得死去活来,自己奶奶倒是沉得住气。她哪里知道醒的这是赵敏,不关己身自然不受其扰。便接着说道:“那些大夫们也仔细研究了奶奶的药渣子,那药里除了益母草的分量多了些许,并无其他大碍。大夫们也说了,益母草本是味妇科良药,极益母体,便是比方子多些也无大碍。”
贾敏顿时笑了,“益母草这名儿起得不错,却不是味好药。寻常大夫们只以为叫了益母这两个字,便对女子有益,却不知道,此物有伤肝肾,本该是味禁药,而孕妇若用了,便会提早发动,以致小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