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露中宵
在回府的安车上,李意容不由得回想算命先生所说的话。
“二小姐,你不必多想。”长胜道,“这个乞丐号称半书生,是琴都有名的骗子。自称能预知前世今生。他遇见的每个人,他都对他们这样说。不是你有大劫,就是你有三小劫之类的。”
“我在想他最后的曲词,倒是别有一番味道。”李意容微笑道。
李木容看看一直沉默的徐彦先,怯怯地问道,“姐夫。你也被他算过吗?”
“算过。大凶。”徐彦先温柔地笑道,“你们不必多想。不过市井玩意,琴都什么样的人都有。”
徐彦先长长的睫毛,盖住他那双温润平和的双眼,又徐徐地睁开眼睛,盯着李意容道,“你等一下来你长姐书房一趟。我有话问你。”
有话问她?问什么?难道他知道了自己最近做的事?
虽然,她也没打算瞒他。
长姐去后,姐夫便日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打压辞官,丧失爱妻,一夜白头,败的几乎是一塌糊涂。
她有满肚子的疑问还没问他,现在他倒先来追问她了?
长姐书房,还是去年年末她来时的样子,没丝毫变化。
外面大片的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里面熏香袅袅,微淡的月光照着桌台,上面是长姐未完成的字,其墨未干,其笔正浓,仿佛作者刚离开一样。
晚风凌乱,让这个偌大的书房显得空阔且寂寥。
书房的左侧,是满满的词集小说和雕刻,她们的长姐才冠天下。
李意容随手拿起一本集子,上面写着,“漱玉二十四年乙丑庚子作。”正是去年。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醉时与君常交欢,醒后奈何各分散。”醉醒两个人生,长姐内心郁结,然而,她郁结什么?
她年十五就才名远播,十八岁便才名满天下,同时与当时的朝廷新贵徐彦先成亲,一时间风光无两。
她是李氏家族的荣耀,更是希望。
姐夫更是在短短的十年内,晋升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官居一品,是琴都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宰相,更被天下人称为“内相”。
想着想着,一滴泪便落在那桀骜不羁的书法上。
她并不懂长姐。虽然长姐常想天下最懂她的人是她。
“意儿,你是我最聪明最珍贵的妹妹。”
“意儿,我死后,不须你保李氏长兴,但求平安顺遂。”
耳畔回荡得都是长姐的话语,“长姐。”李意容轻声喊道。
她翻到诗集最后一页。“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是长姐的绝笔诗。待想继续读完,只听见一个声音接道——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又回头命令道,“长胜,掌灯吧。”
李意容听完,心中微微一动,转过身来。
好一个芳意竟何成。
即使仅着素净白袍,姐夫仍然儒雅好看地过分,腰上垂着一条白玉带,斯文的不可思议。
难怪长姐会一见倾心。
徐彦先默默地走到窗边,月光洒在他绣着紫荆花纹的衣襟上,也照在原本一头乌黑如今长出点点星斑的白发上。
姐夫不会比她们少痛一点,她知道。可是……
“住得还习惯吗?”徐彦先柔声问道。她们姊妹入都城已一月有余,直到现在才问她。估摸着有些晚了。
他低头凝视着宫灯下的少女,还很小,估摸今年及笄了,还是没有?
她的长相并不像想容,想容的面容是极为柔美的。而她眉眼稍显英气,论起长相,木容倒有几分相似。
但说起气质——他晃了晃神,眼前这孩子,沉稳的样子跟少女时的想容简直一模一样。
“挺好的。”李意容转过脸,并不想直面这个落寞的男子。而且,他的眼似乎在找寻些什么,让她并不舒服。
徐彦先踱回桌前,缓缓问道,“你今天做了什么?或者,你最近都做了什么?”沉思了半晌,又道,“本来,我不该说你——可是,你知道你长姐一向十分疼爱你们,我也不会不管你们。”
李氏姊妹的母亲早逝,父亲又长年在外,准确来说,的确是李想容把她们养大的。
“没做什么。”李意容从悲伤中出来,回道。
徐彦先道,“你不说,我便帮你说吧。你调动我的北府军,以防送葬途中有人不利,我可以理解。可是,今日为何要去招惹柳若思?你知道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不过认识认识而已。”李意容继续字句铿锵道,“姐夫如果想保我们,就告诉我,长姐为什么会自杀,柳若思和长姐又有什么关系?”
“你在说什么?”徐彦先皱眉道,“谁告诉你你长姐是自杀的?”
李意容冷笑道,“姐夫不想说吗?你以为我不会查吗?”
徐彦先吃惊地看着这个发妻最得意的妹妹,“那是柳若思一厢情愿,跟你长姐没有半点关系。”
“我从政以来,整日忙于政事,忽视了你长姐,你长姐这才抑郁成疾,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他说着,怔怔地流下一滴泪来。
李意容看着姐夫的面容,觉得他悲伤透了,也失望透了。
“我知道了。”她转身想离开。
“别再查了,意儿。”徐彦先道,“你可以回嘉永,想留在昭安,也可以,我安排你们进丰芑院继续读书,然后做什么也随你。”他说的太多,又咳了几声。
“我留在昭安。”李意容福了福身退出去了。刚出门,便扶着门框,泪水又涌了出来,拳头紧紧收紧。
什么自尽。什么抑郁。她不信,通通不信。
古来女子无外乎嫁人生子,她天下无双的长姐也不例外。她以为长姐肯定能做到两全,却万万没想到,短短十年,就断送了她的性命。
徐彦先看着李意容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吗?”只见晚风渐起,月光清莹,他寂寞的影子落在地上。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李意容心情不佳,又哭过,若是回房,妹妹必然会问。她并不希望妹妹担心。
沿着楼廊,信步地走着。
徐府看起来空旷极了,长姐死后,姐夫辞官,遣散了大批的人。
不知不觉来到后院。
月上中天,虽是三月初,却不热闹。只有几株梅肆意地开着,无人打理,一派野蛮生长的样子。
在李意容踌躇之时,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些声音。
一个女声说道,“大人让你办的事情,你办好了没有?”
“放心。绝对没问题。”一个男声道。
“你可得仔细着点。事情若办砸了,他可翻脸无情,我的下辈子就靠你了。”
“单是为了你,我也定会利落干净的。”
“放心吧。今晚那徐彦先必死无疑。过一会儿,你从后门先行离开,带上你父亲。”
“我哪劝得动他?他若不肯走,便不肯走吧。反正他的心里只把徐夫人当成女儿,并没有我。那日送葬,我不过没哭,便被他训斥了好久。”
李意容想起送葬那日站在刘管家边上,嘴边留着颗颇大美人痣的女子,貌似叫什么刘颖儿?
而且这个大人是指谁?谁要害姐夫?
姐夫在长姐死后就辞了官,说的好听是辞官,事实上她知道那是被迫的。正想得出神,只听得“咔擦”,脚下踩了树枝。心想糟糕,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周边却无处可藏。
远远地有人喊着二姐,是木容。她来找她来了。
没跑几岁,只见一个高大粗犷的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刚想退回去,徐颖儿已经截住了后路。
李意容一个激灵,害怕地晕了过去。
“怎么?我看来那么可怕吗?”男子摸摸头不解道。
徐颖儿道,“行了。你赶紧再去检查一遍,把她绑了交给我,我送去陈府交给大人处置吧。”
是陈家。李意容默默地记在心里,不一会儿,便被绑着扔进了役车里。
不过,也太看不起她了吧?就这种绑法?连布条也不带塞一个,也不打听打听她的名号,虽然她现在在琴都还默默无名…
刘颖儿踹了踹缩在一角的李意容,眼白了一下,“狗东西。偷听人讲话。你们李家没一个好东西。”
她一直骂,从徐夫人开始骂起,一路骂到了李木容,连徐夫人的侍女容慧也没有放过。
骂的累了,突然心生一念,不如,直接杀了这丫头好了,长得也古灵精怪的,没安好心。
刘颖儿动了杀心,她一向看不惯徐夫人李想容那伪善的菩萨和善样儿,明明阴沉的很,装的又大方又温柔。还有因为她,自己被徐彦先拒绝过,她那温润如水的徐相啊。
她简直恨透了所有李家的人。
再说了,杀了李意容,也没人知道,反正也要被大火烧死…
边想边凑近那紧闭双眼的女子,举起匕首,想要直直地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