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尘
开场先互相把对方忽悠高兴了,后头谈啥都好说话。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美若天仙的爷到底也是个玲珑七窍的大商人,说话挖坑完全不用打草稿,虽然苏炽也算是个嘴炮达人,但毕竟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在这等□□湖面前还是谨慎些的好。
于是苏炽矜持一笑,敛眉颔首,完美的端起了一面贵族优雅的谦和态度,道:“花先生过奖了,我不过一时得了父王荣宠,捡了几个轻活罢了,算不得什么。”
“君主予的只是机会罢了,能否把握住,到底还是得看公子的本事,此非在下谄媚,望公子也莫要妄自菲薄。”
苏炽笑而不语,实在是无言以驳。
……大哥,您把天聊死了。
花有尘轻轻拂落粘在襟前的一片花叶,叹然道:“如公子所见,如今的封品之试不过是神都的贵人们收纳党羽的浊池罢了,如今的试炼没有什么规则,只是看受试者能否得贵人青睐罢了。”
苏炽细细琢磨了一下他讲这话的意图,实在不觉得他像是什么愤世嫉俗、苦大仇深的人,便没遂着话表之意来抨击试炼规则的崩坏,而转其辞道:“凡事凡物都讲究一个规律,有兴亦有亡,封品之试的规则既已传了千年,不论局中局外人都早已摸透了它的底细,既已了如指掌自然也可见缝插针,这倒与兵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有几分相似。”
“哦?那以公子看来,这倒不算是一种孽债了?”
“只能说,它‘老’了。”
听了此言,花有尘勾唇一笑,“看来公子倒的确是如我所见这般,与众不同。”
苏炽淡淡捻起杯来抿了口茶,发现花有尘斟的这杯茶味泽甚浅,几与白水无异,不同于白水的只是那一缕悠绕在清液里的浅雅芬芳,舌尝无味,冽润沁喉。
“确如公子所言,它‘老’了,不过比起我们这些身在局中、不得不应势而行的凡夫俗子而言,它仍是如此势不可逆,纵知它已朽弱不堪,却也不得不随波逐流,公子觉得呢?”
“想要逆势亦先得顺势,倘若我们都无法入得局深,又如何能做那力挽狂澜之人?”
花有尘眉梢一挑,“看来公子果然不同于等闲凡夫俗子。”
绕了这半天意会之言,苏炽实在觉着自个儿这张嘴要耗久了怕真不是这位花老板的对手,便索性一搁茶盏,直接开门见山了:“我想先生并不是易为虚名所蔽之庸人,若先生果真觉得我与众不同,那也必然不仅仅只是凭南山国几桩徒得虚名的所谓功绩而断之。先生邀我来此,不只是为了闲聊吧?”
花有尘的主动权突然被苏炽给到拽了过去,这小年轻的强势还真令这个老商人稍有几分吃惊。
“公子也当真敏锐。”
苏炽笑了笑,蓦然又想起了点什么,便紧接着问道:“若我猜得不错的话,那天酒馆里那位前辈是先生的人吧?”
却没想到,苏炽问出这话后花有尘反倒叹了口气,似有些扫兴。
完了完了,这该不是要得罪人了吧……
正在苏炽骇魂之时,花有尘又衔着笑意开口了:“虽然我本也看出公子乃是敏锐之人,却没想到竟能如此敏锐。许是我真老了吧……”
……也不知道这位花老板说他自己“老了”的时候会不会感到良心刺痛。
“不过言既已至此,那在下也就没有理由再绕弯子了——虽然有些唐突,但在下想与公子结盟,诚然在下商人之身远不及神都的贵人,但于公子而言,有一个帮手总也好过孤立无援。公子意下如何?”
苏炽稍在心里转了一圈疑虑,总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容易结交的那类,却主动提出与他结盟,说没有特殊的目的,谁信呢。
“能得先生青睐乃是在下之幸,不过在下仍想冒昧多问一句,先生为何选我?”
花有尘莞尔一笑,答之:“在下是一个商人,选择公子自然是因为公子身上有我追求的价值。”
花有尘答罢,便拍了拍手,苏炽不留神间,蓦有一道身影自高处跃至他身旁,恭恭敬敬的单膝跪礼。
“他叫花佣,虽然不会说话,但身手不错,自今日起,他便是公子你的人了,公子可以随意差遣,如有事需与在下联系也尽可交由他。”
他都还没直接开口同意结盟,花有尘就直接单方面塞了个人过来,看来果然是有什么必要原因需与他结盟。
苏炽落眼瞧了花佣一眼,转回脸来便谢了花有尘。
从冽云居出来时已近傍晚,苏炽谢绝了花有尘派车送他回驿馆的好意,选择自己步行溜达回去。
望天城的市集也甚繁闹,但因为趴在尊贵的神都门槛前,不能丢了格调,所以这城里卖的东西也价格总比四国的贵,精致倒是也精致。
那个名叫花佣的少年跟着苏炽一道离了冽云居,默默地跟着他。
这孩子虽然挺温顺的,但就这么被一个陌生人跟着,苏炽实在有些不习惯,尤其那孩子还一声不吭的,气氛有些沉重。
“你多大了?”
花佣听见苏炽问话,忙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和一支帽里蓄着墨的笔,往纸上写了“十六岁”。
苏炽打量了他片刻,心里有些怅然,暗暗在心底叹了点惋怜,又道:“你直接比划吧,我看得懂。”
苏炽的生母也是个哑巴,苏炽从小就看着他母亲用手语跟他比划,虽然她在苏炽六七岁时就下落不明,至今未再逢面,但那种带着温暖的手语苏炽却没有遗忘。
今日见了这个小哑巴,竟又莫名的勾起了苏炽深藏在心底多半无视了的惆怅,他便凭着这副身躯断续幽若如残灵的记忆又感受到了那时的温暖。
既然要跟苏炽用手语比划,花佣只能越矩的跑到与苏炽并肩的位置,比划前还恭恭敬敬的跟他微鞠了个躬。
苏炽看这孩子老实的可爱,便顺手往他头上揩了一把,“我也不是什么夜叉罗刹,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束。”
于是花佣比划道:“多谢公子。”
苏炽打量这孩子,发现他的眉眼并不是完全的中原之貌,肤色也较为偏暗,两眼却是又深邃又明大,亮晃晃的像是一对星辰。
“你家乡在哪?”
“在西边,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我母亲在役队里生下了我,那时她已经跟着役队走了很远,我出生后不久她就不在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家乡在哪。”
看罢这少年的比划叙述,苏炽眉头稍沉了几分——所谓的役队其实就是贩卖奴隶的队伍。
这个世界还保持着奴隶交易,役队便是四处收获因战事或妖祸而失了家园的难民的商队,除此之外还有朝廷归聚战俘与罪人的朽征营,两者的区别在于役队的奴隶可交易,而朽征营的奴隶则是终生不可与外人接触。
“那你是几岁跟着花先生的?”
花佣回想了一阵,“大概五岁吧。”
“你是天生不会说话吗?”
花佣摇了摇头,比划道:“小时候被役队里的人灌了一种药,然后就不会说话了。”
果然也是被残害的花一朵……
苏炽抬头望了眼天,突然感觉这个世界也真实的令人厌恶。
算了算了,作为一个五脏六腑俱全的凡人,真要啥事都来计较一嘴的话,哪还有命享天年。
跟这小哑巴一问一答的,苏炽溜溜达达的拐进了小巷,此巷道两旁各是一堵高墙,西边是白虎殿,东边是驿馆,两处深墙大院的后门都开在这条小巷里。
苏炽一路溜溜达达不紧不慢的闲走,快进门时暮色已是半合,门前的灯笼亮起,光线柔橘,还衬着夕阳最后一抹余辉,影幕落得隐有几分诡色。
自打他这缕天外来魂得到这副被灵力强化的躯体之后,他麻木了二十八年的直觉似乎就格外敏锐,才隐隐察觉了点不对头的气氛,立马就感受到了来事的氛围。
驿馆的后门与白虎殿的后门斜对着,苏炽抬腿迈门槛时恰好听见了缓慢的车轱辘碾地声,便本能的止住了步子,半藏在门墙阴影的遮蔽里默默观察着情况。
苏炽没有进门花佣也不敢走在他前面,便也在他身旁停住。
苏炽主要的视线打量着白虎殿那头,抽了余光发现花佣正好站在显眼的位置便轻轻拨着他的肩把他推进门里去。
车轱辘终于碾进了苏炽视线里,是一辆单匹马拉的运着不少箱物的马车,而行在前头引马的人衣着黑锦软甲,腰间佩着印有神都官印的纹章。
那个引马运物的人从怀里取出一薄帖子递给白虎殿接货的人。
两人校对货物时,苏炽便细细打量压在最底的两口大箱子,琢磨那俩箱子一个就得有半口棺材大了吧……
这送的是些什么玩意儿?
白虎殿后门外的双方简单核对了一番后那送货的便引着马进了门,然而车轱辘都还没完全碾进门里,苏炽这边便有人走了过来。
“墨……”
萧遥半个字的音还没吐全,就被苏炽抽风似的一把拦腰捂嘴给反推了回去。
花佣愣在一旁……
苏炽一胳膊将萧遥拦腰锁在怀里,另一手也还捂着他的嘴确保他不能出声,同时又紧张兮兮的关注着门外的动静,果如做贼一般生怕被人逮了现行。
也亏得萧遥那副性子实属上帝他老人家亲手打造,冷不防的遭了一记“强人锁男”竟也还没恼,稍稍愕了一下之后竟就从善如流的老实待着没出声,直到苏炽捂得他气闷了他才终于把苏炽的爪子扯了下来。
苏炽愕然回过神来,连忙放了萧遥。
萧遥深喘了几口气缓回劲来,便微微侧头往门外张望了大高墙一眼,没乱明白他在扯什么疯。
“你杵在门边做什么?”
“没什么——你没事怎么跑后门来了?”
“我的屋子就在这边。刚刚我送几个人出去,正要回屋就看见你在这里——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也没什么,只是正好看见有人送东西进白虎殿,就留意了一下。”
“送什么东西?”
“都装在箱子里,也看不见。”
萧遥点了点头,一转眼又瞥见了还傻杵在一边的那个皮肤黝黑黝黑的少年,便问:“你又从哪拐了个孩子回来?”
“哦,刚刚去见了个朋友,这是朋友的徒弟,交给我照料——我哪里像拐孩子的坏人了!”苏炽强行扯了个漏洞百出的前因后果,紧接着立马就挪话题反问道:“你刚刚送什么人出去?”
“昭远侯的人。”
“啊?”
两人并肩往里走着,花佣乖乖跟在后头。
“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来拜访,就是那天在渊底长公子身边的那个人。”
说到这,苏炽也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一笑,拍着他的肩道:“那大概是看你气度不凡、一表人才,想拉你做个同盟吧。”
萧遥错然一笑,可没有那么高的兴致同苏炽开这玩笑,“谁知道呢……不过我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也就没应会他。”
……又是一道圣光劈脸打来,叫君子光芒四射,叫小鬼无处躲藏。
这就是男主大大和反派龟孙的区别啊,一位向着大道无所畏惧,另一只就只能净往小阴沟里钻了。
但看萧遥一脸黯然还半挂了副阎王相,苏炽的心莫名又沉了些。
“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萧遥转过脸来,用苏炽从来没见过的可怕神情对着他,“不就是那些——我要是不用这么一张臭脸对着他,他可能现在都还没走呢。”
敢情是用来吓唬人的……
苏炽吃定了萧遥的性子里就没有“计较”这两个字,于是胆子格外肥的直接上手捏了他的脸,“冲我还摆这表情?给我笑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