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成
临登门前,苏炽尚缓了一步,趁着一回呼吸的空隙稳住了一心杂念,尚且神清气爽的绷着如常态迈入门槛。
宗神侯还没有来,屋里只有花有尘独坐在窗前煎茶。
花佣一如既往陪着苏炽到了地方便乖乖退下,总在苏炽不留神间便溜的没影了。
“公子请坐,尝尝这盏新茶。”
苏炽走到茶案前,花有尘便将斟了七分满的杯递到他面前。
“这次有劳先生特地赶去驿馆为我等疗伤。”
“小事情,公子不必介怀。不过七日之内公子切不可动用灵力,否则恐怕会损伤元灵。”
“请先生放心。苏炽喝了花有尘递给他的茶,心里莫名的舒畅了些,“侯爷呢?”
“一会儿就来。”
苏炽从袖中取出一只晕了些血色的残布包裹的一物,“御灵蛊。”
“公子还是把这东西给剖出来了?”
“杀死血蛟之前根本没法把这东西拿出来。”
花有尘敛袖抿茶,听罢轻笑,“那公子是如何杀死此物的?”
“我被它吞了下去。”
闻之,花有尘脸色一肃,“竟行如此险招?”
“倒也不是我本意。”
花有尘浅浅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公子平安回来了就好。”
“那这东西……”
“公子自行处置吧。”
苏炽默了片刻,收起了此物,“也好。”
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花有尘又斟了一杯茶,茶至七分,风晚之正好迈进门槛。
这次再见风晚之那张阎王脸,苏炽也没了先前血气上头的冲劲,似乎沉淀下来了,便心平气和的向这位脾气看来不是很好的侯爷行了礼。
风晚之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便拂袍坐下,“没想到你还真回来了。”
苏炽泊然一笑,“叫侯爷失望了?”
风晚之又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失望。”
“如此看来,对侯爷而言,我的确是比王兄更好的选择?”
“何以见得?”
“若非如此,侯爷也不必见我吧?”
“只是比起苏子渊,你还不错。”
“承蒙厚爱。”
见这两人到底还是颇有些默契的握手言和了,如此,花有尘也就能松口气了。
“既如此,那二位便结盟吧。”
苏炽本来还想看看这位孤芳自赏的侯爷打算以怎样的姿态下这台阶,却没想到他连捡台阶的事都省了,直接从袖里摸出一卷描着金边的绣锦,搁到苏炽面前。
“这是……”
“这个任务交给你,带你出海的人我已经安排妥当,届时只要前往沧澜镇便会有人迎你。”
苏炽展开绣锦一阅——前往仙山蓬莱取琼玉草?
此卷文字所占篇幅不多,下方空白描绘了琼玉草的形貌。
“这……”苏炽才发了一声未可尽意的疑,风晚之便冷冷一眼瞥了过来。
“敢问侯爷,这是……”
“你去就行,其他的暂时不必多管。”
“……是。”
“另外还有这个,”风晚之又甩了封信给苏炽,“这个交给西山王。”
这个不用想,肯定是请求结盟的信。
给了绣锦和信后,风晚之彻底没了搭理苏炽的意思,自顾自品着茶,无声递出了送客之意。
侯爷如此冷漠,苏炽自然也没那脸皮再在这里多耗,便甚乖巧的会了他神情的意,拜别了花有尘领着花佣走了。
苏炽一路坠着沉思回到院里,却冷不防的被人用打了结的柳叶砸了一下,抬起头来,是萧遥坐在柳树枝杈上,笑得几分戏谑。
“想什么呢?居然走到这都没发现我。”
苏炽立马就收回一腔不正经的谑调:“我想风花雪月,谁让今天路上碰见的姑娘个个都那么水灵。”
萧遥撂了他一个白眼,“半座城都塌了,你上哪碰的水灵姑娘?”
却见那长得正经实际藏了一肚子鬼胎的贵公子讳深一笑后,便溜溜达达的进了院,两手收在身后,手里还拿着个什么。
“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绣锦。”
“哪拿的?”
苏炽一脸狡黠的回扫了他一眼,“你猜。”
“……”
这家伙明明早上还半死不活的,这才半天都没转过,竟就又不正经回来了。
萧遥跳下树来追了过去,“给我看看。”
苏炽身子一溜,执卷的手往旁边递了出去,诚心让萧遥抢不到。
“这可是个机密任务。”
“机密任务你还这么大摇大摆的拿在外面?”
苏炽溜出去一截,展了锦绣冲萧遥招摇,“也没哪条王法规定机密不能拿在外头啊。”
“少卖关子,拿来!”
一直乖乖跟在一边的花佣实在也看不透他这位公子怎么前一秒还一脸深沉,后一瞬就又成了衣冠禽兽的样。
最终苏炽还是老实的把绣锦败给萧遥了,待萧遥展卷一阅,也疑了神。
“这琼玉草是干嘛用的?”
“不知道,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我们该考虑的。”
眼下苏炽还完全摸不透风晚之这个人的路子,便最好不要去轻易揣测。
“可这蓬莱岛只有传说记载,怎么去?”
苏炽从他手里拎回此卷,悠闲的躺在屋檐上,“这就不用我们考虑了,反正到时候会有人带我们去。”
萧遥瞧着他一脸坦真又隐隐有些无赖的样,好奇心又起,便问:“这任务是谁派给你的?”
苏炽沉吟着假意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讨打一句:“你猜。”
“……”萧遥睨了他一眼,“爱说不说!”
苏炽便抽了一条胳膊垫去脑后,闭目养神,“那就不说了。”
“…………”
此人果真是生得金玉一表实则厚颜无耻。
萧遥在他边上沉默了半天,到底还是压不住内心熊熊翻滚的好奇,“说起来,你那个朋友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咦?我没说过吗?”
“没。”
“是吗?那是我忘了吧……”
萧遥已经太熟悉他这不正经又爱拐弯抹角的毛病了,便心平气和的捋平了这口气,道:“花先生他一来就看出你用了昙露,这个应该是绝云峰的秘术把?”
苏炽睁眼,“不过绝云峰是被江湖势力撕碎的,这些所谓的秘法想来也都流传出去了吧。”
“但我听我娘说过,昙露跟其他功法都不太一样,根本没有记载在任何典籍里——所以,花先生他该不会……”
“你看那星星好看吗?”
“……”
大白青天,哪来的星星!
这货果然只想跟他胡扯。
萧遥气得额角青筋蹦了一阵欢腾,差点就要横心一拳抡过去了。
萧遥突然伸手到他脸前,苏炽正想自作多情的谢他给他挡太阳,哪不知这只手下一刻就在他额上弹了一个清响的栗爆。
这位少爷是个力量型输出,纵只是手指的力度也弹得苏炽一蹦坐起身来,捂着死疼的额头冲他咬牙切齿。
萧遥不搭理他。
苏炽捂着额头气闷了一阵,自己消了火,便撤了手,又眯着眼瞧着方才被他指作“星星”的太阳的光晕。
“朝露逢阳必化,昙花一开则败……”
他忽而沉然开口,紫眸对着阳光映了一番浅泽,一面平泊,唯眼中淀着深沉。
入夜,两人又酌起了小酒,这次苏炽没再拿酒酿糊弄萧遥了。
今夜恰逢一轮上弦月,模样虽没有满月来得圆润,光亮却也几乎不输整的了。
“长公子的遗骨也收回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回西山国?”
苏炽手里转着酒杯,思考了片刻,“后天吧,怎么说也等丧询先到了再送过去。”
萧遥叹了口气,添了杯酒,“事情到这份上,你回去,会不会……”
“说来或许残酷,不过我们的父王并不会在意我们之间谁生谁死。其实就算我和他一直共存下去,待到大局定后,想必也会是这样的结局,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现实。”
苏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残酷,故描述起来也就没有多沉重。
萧遥没想好该怎么回他,便默默干了一杯酒。
“你打算在神都走下去?”
“我想,父王派我和王兄来此也的确别有目的吧。”
“那你自己呢?”
苏炽侧肘倚在桌上,思考了一番,落眼打量着杯底的小月,转了酒澜一圈,道:“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萧遥托着腮,“你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但你好像也不知道进入神都之后该干什么吧?”
“这件事大概就不用我操心了,毕竟不管是我父王还是昭远侯,他们都别有用心。”
“那说到底,进入神都依旧不是你凭本愿选择的。”
自己选了“身不由己”的一条路,苏炽还能怎样,也就只有在当下灌下一杯包藏苦涩的美酒,然后从容一笑。
“就算是自己的选择,也总会有为了走下去而身不由己的时候。”他的笑容渐渐沉了下去,错开眼来,暗自叹了口气,“比起我来,你倒是有更多选择,随心所欲也不是没有可能。”
细细想来,他和萧遥最大的区别,似乎就是在同样的年纪他就定了诡途,而作为正道的光的萧遥则还拥有诸多选择,完全可以避开腥浊阴暗的诡道。
苏炽早先还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这么早就看透了他和萧遥的“宿命”的本质。
在月满镜圆的时候就清楚了自己的结局,想来倒有些惆怅。
“我明天打算去拜访昭远侯一趟。”苏炽突然说。
“为什么?”
“他毕竟是我父王选中的人,就算没了父王先前安排的王兄,我也应当要把这条线接上。”
“可昭远侯此人……”
苏炽当然知道萧遥想说什么,便低眉一笑,“也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能在神都占得一席风光之位,父王需要他……我也需要他。”
反派毕竟不是主角,金手指只能靠自己来找,路也只能由自己来铺,即便铺好之后也是给人备材当嫁衣——可这也是他作为此世“一代暴君”不得不完成的使命。
也许他这个“反派”本身不会是这种打算,但他这缕早知结局的天外来魂也只有揣着这样的打算才能在惨烈中找到一丝合理的、不顾一切奔着死亡前进的理由。
萧遥的确是个甚可爱的少年,苏炽如此决定,他一句反驳都没有,也罢了劝说之烦,怅然叹了口气,便又一次让自己理解了苏炽的道。
“既然你要这样选择,就多加小心吧。”
“放心,我和他是同一类人,臭味相投。”他没心眼的玩笑着,又灌了杯酒。
萧遥别开脸去,心里兀自笃定——不是!
两人喝了半宿,夜半三更时苏炽还临时兴起,给萧遥胡吹了几首自己都不大记得叫什么名的曲,总也没吹到尾便昏昏叨叨的止了,一直折腾过了四更,桌上堆满了空坛子,这两人才算是彻底昏成了两只醉螃蟹。
苏炽的酒量的确不大行,早在半个时辰前便趴着不省人事了,萧遥浑浑噩噩的跟他闹了一会儿,才终于发现这货好像已经没反应了。
“墨寒……你、你醉了?”萧遥遥了他两下,箫管从他手里脱出,在桌上滚了一小段,碰上了酒坛子。
萧遥自己的脑袋也不大清醒了,但好歹还算是能动的那个,摇了苏炽半天,终于迟缓的转过神来——该送他回屋了。
“走,回去……”萧遥磕磕绊绊的把苏炽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起身一步没稳,“哎呀”一声,两人都平地倒在了桌旁。
这一摔可把萧遥摔清醒点了,便扶着桌沿爬起身,拽着苏炽勉强站稳了。
“你、你干嘛?”
“回屋,睡觉。”
深夜两个醉鬼磕磕绊绊的在回廊里走出了一串离奇古怪的步声。
好在他俩喝酒的地就在苏炽的院里,萧遥凭着模模糊糊的意识还是摸到了苏炽的屋子。
苏炽整个人如软泥一般挂在萧遥身上,半梦半醒的嘀咕道:“你这孩子,年纪不大怎么这么能喝?”
“你居然好意思说我?我还比你大……大好些呢。”
“哥哥我可比你大十岁呢……”
“你说什么梦话?我俩明明同年的!”萧遥一边跟他拌嘴,一边伸手去推门,却昏叨叨的重心一晃,带着苏炽直接扑进去了。
屋门“哗”的大开,两人又被门槛绊扑在地,黑灯瞎火里砸出了惊飞堂燕的动静。
“打、打人不打脸,你怎么……净照着我脸砸?”苏炽数落在萧遥耳边。
“你别压着我,让我起来……”
苏炽死狗一般动弹不得,萧遥挣扎了半天,才终于从他胳膊下钻了出来。
萧遥两手捞住他的腰,使劲把他没骨头的身体抱了起来,“你能不能动一下啊?”
苏炽基本“死”透了,残留的一点意识也只供胡言乱语:“我这命,早晚有一天得被你折腾没了……”
萧遥拖着他摸黑往里走,听他这话,心下愤愤不平,“到底谁折腾谁啊!”
苏炽被他拖得总感觉要摔,便嚷道:“你、你先别动,你让我站稳啊!”
萧遥还不及应他,后脚便绊上了个什么,一踉跄差点又倒下去,苏炽这会儿却突然灵活过来了,一反身便抄住了他的腰,但脚下还踩着棉花,没稳住,往前一扑,好在是撑在了桌子上。
“嘶……”萧遥倒抽了口凉气,“你磕着我腰了!”
苏炽半趴在他身上,脑回路不知又转去了那个旮旯,居然戳着他的脸说:“小小年纪,不爱惜身体,以后老了是要后悔的……”
“都说了我比你大!”
“深更半夜还在这叫,少熬夜、多睡觉……”
萧遥的脑子已经没法反应苏炽这堆酒后胡言了,唯有磕在桌沿的后腰和苏炽压他身上的重量能让他有所反应。
“你让我起来!”萧遥拼命撑起身,苏炽顺便扶住他正隐隐作痛的后腰,大概是要带他回榻上,结果脚下没稳,又带着一块砸床上去了。
这回终于轮到苏炽垫底了。
他砸上床板闷哼了一声,缓过劲便又数落了萧遥一遍:“早晚有一天,我得被你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