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
云含光怒气冲冲地一手持剑,一手拎着黄衫少年的衣领,黄衫少年也顺从的被他拎着,两个人一路相安无事地回到云含光屋内。看上去云含光确实准备对他的小徒弟严加管教。
猛地甩上屋门,白衣美人把少年一推,推到正中,冷冰冰地说:“跪下!”
跪了太久,苏朔本来也站不住,又无心抵抗,双膝应声而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好像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膝盖。
此一时,彼一时。云含光语气虽然凶狠百倍,听上去却远不如之前那么冷硬。他听见少年双膝磕在地上的声音,不禁眉心微蹙,心疼护短立马压倒了那一丝丝不值一提的怒火,随即睁大了眼睛凶巴巴地骂道:“罢了罢了,起来吧!真是废物。一点儿不叫人省心……”
黄衫少年好像是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疼痛,呲牙咧嘴地皱起脸,嘴上有点虚弱地嘲笑道:“……关心我就直说嘛,师尊你可真够……幼稚的。”
云含光脸色微红,不知是气是羞:“臭小子!我是你师尊!”
少年重新挺直了脊背,却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神色微肃地将云含光望了一望,然后郑重地拜了下去。
云含光略微一怔。
少年老老实实地说:“弟子不肖,给您惹了麻烦,多谢师尊不弃。”说完实打实地给师父磕了一个头。
云含光脸上红晕未褪,神色却随着少年的动作而渐渐软化,哪里还有初时的冷若冰霜?他容颜秀美,此时冰消雪融,色如春晓,面若桃花,实在美丽非常。静了半晌,他唇边忽然勾起一点笑来。
“臭小子,这时候知道服软了。”
纤长的食指轻巧地将苏朔点了一点。
“说得倒好听,为了我而擅离职守?嗯?”清润的声音隐隐含笑,“真的是为了我吗?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给你自己出口气?”
少年抬起头严肃地望了师尊半晌,慢慢地笑了:“自然是为了师尊。”少年朝阳般神采奕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今天在公堂上,师尊难道不觉得出了口气吗?”
云含光美丽的长眉一挑,扫了他一眼。
苏朔今日在公堂上的表现出乎意料,但回想起来,的确叫人畅快。想起那些平日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老古董、伪君子们吃瘪的嘴脸,云含光的心情就莫名地好了起来,甚至觉得以势压人的感觉也挺不错的。撕开平静的假象,后果也并没有他从前想的那样可怖。
但这些可不能说了出来,否则臭小子就愈发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他双眼一瞪,伸手用力拧了少年的耳朵,少年跳着脚从地上爬起来连连呼痛,他也没有松手,嘴里教训道:“我让你替我出气了吗?啊?我是师尊还是你是师尊?”
苏朔嘴里尝到了一丝丝清甜的情绪。
好像含了一块冰糖。
少年好不容易从师父手里挣扎出来,忍不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本来想对云含光说“让我再看看你的伤”,嘴上却无意识地说:“师尊,我发现您真的挺好……”说到这里,他猛地一个刹车,把那句“挺好吃的”咽回嘴里,要命要命,贪吃误事,一时无法,只好换成:“……挺好看的。”
苏朔说完自知失言,咬住嘴唇沉默了。
云含光那双美丽的桃花眼睁大了,像要发怒,又像是忍不住要笑,语气却淡淡地回答他:“呵呵。反正这世上又不是只我一个生得好看。”
苏朔听见这句自己曾经拿来调戏云含光的词,一下子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地左顾右盼一阵才找到自己原先的台词:“师尊,我先看看您的伤——”
云含光性子清冷,并不常常开人家的玩笑,因此一面冷哼一声,骂他“瞒神弄鬼”,一面顺从地趴回榻上。公堂上对峙一回,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在外头还不觉得,现在完全放松下来,竟然觉得浑身发软,再也爬不起来。
少年神色微凝,并指如刀,轻轻将他背上衣物划开,鲜血已经浸透了里衣,伤口又重新裂开,丝丝漆黑的魔意将横亘整个背部的伤口染得愈发狰狞。少年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看着看着,叹了一口气。
云含光反倒已经麻木,并不觉得太过疼痛,因此微微转过头来,懒洋洋地教训他:“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少年神色有些低落,略带怅惘地小声道:“这一次,师尊还是叫我拖累了。”
白衣美人闻言轻轻扬了扬唇,笑意一闪而逝,然后低声的回答他:“别提了。因为我的疏忽,阿朔吃了很多苦……哪儿有师父吃完苦,又让徒弟接着吃的?我也挺傻的。还好阿朔不算太傻,总算还知道叫苦。如果我能早点醒悟……”
少年一边迅速地处理伤口,一边摇了摇头道:“师尊说这些,岂不令我羞愧?我为人族出力,本是为报答师尊养育之恩。可没想到九年来,师尊对我的恩情愈加深重,我却丝毫不能为师尊分忧解难。”
云含光微微一怔,随即道:“这是什么话?你既为人族出力,就是报答我了。更何况我收你为徒又不是专为你的报答,你只要自己好好的……”
少年的手微微一顿,眨了眨眼道:“师尊又拿话哄我了。是不是我长得太慢,师尊才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儿,以为哄哄就能过去了?为人族出力,是我自愿为之,也从未后悔。即便我今天要走,也不欠人族什么,反之,人族也不曾亏欠我。”他一面说话,一面洗过伤口,飞快地把药汁敷在上头。
云含光忍痛,“嘶”地吸了一口凉气。
少年的声音就忽然略有了一点起伏:“他们真正亏欠的是师尊你。”那声音微澜,好像微风拂过沉寂的潭水,“我和他们,都欠着师尊的情。”
听了这话,云含光的面色忽然一沉。
想必他听出苏朔话里话外,是已经将他和人族割裂开来看了。他半晌没有说话,盯着榻上的花纹发起呆来,好似忘记了疼痛。呆了一会儿,他冷淡地说:“别觉得欠我的情,这我可不认。谁也不欠我的。即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也是我身为人族,心甘情愿为人族百姓做的,和别人没半点儿关系。”
苏朔沉默。
云含光,果然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否是真的人族了。在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身上的味道可不像他的语气那样平静。
他在害怕,怕人族将他拒之门外。
所以他宁可忍气吞声,也要同其他人混在一处。他试图讨好所有人,即便他和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那样明显。
黄衣少年眉目轻展,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所以,即便战死沙场,也是我心甘情愿,跟那些讨厌鬼没有半点关系。师尊也别觉得我委屈。”
云含光恼怒地看他一眼,呵斥了一句:“倒知道拿我的话堵我了?就你嘴硬。”
苏朔却不为所动,手上的动作依然轻盈灵巧,嘴上继续说下去:“遇到师尊之前的一百多年,我睡过了其中的大部分时间。因为我血脉特殊,很少有族群愿意接纳我,我也一直没有找到值得我醒过来的人。虽然一直没找到……但我还是一直在找。”
提起过去百年的苦难,少年显得有些轻描淡写,好像那些事情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那也绝不是他提起这段过往的目的,他的目的在转折之后——
“所以我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跟着师尊的——我是因为找到了你,相信你才跟着你。”
云含光微怔,转过头来找到少年的眼睛:“……相信什么?”
少年脸上露出一丝欢快的笑容,不假思索道:“相信你能接纳我。”
这笑容十分欢畅,透出几分朝阳般的飞扬肆意,黄衫少年俊秀出尘的容貌因此而愈发明亮,好像能令一切阴暗的念头无处容身。
云含光几乎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仿佛害怕被对方的热度灼伤。他慢慢移开视线,不再同苏朔对视,而把脸埋进臂弯,声音因此显得闷闷:“……那你就信错人啦。”
“——才怪。”少年从容不迫地完成了包扎的最后一步,慢条斯理地用蘸了热水的巾帕擦净血污,带着温暖水汽的手掌落在云含光的头顶,摸了摸他柔软的乌发。
“我才不会信错人呢。”
少年得意洋洋地说。
云含光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他一动不动的伏在臂弯里,连呼吸都仿佛骤然停滞。
少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云含光的任何回应,不禁有些心虚地收回手掌,略带尴尬的蹭了蹭鼻尖。
左顾右盼了一阵,少年终于支撑不住。每次闯祸之后,他才会表现得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他对着师尊的背影仔细地观察了一阵,未果,只好磨磨蹭蹭地伸手扯住了云含光的衣角:“本来就是么……今天公堂上,我根本没想过能脱身。师尊开口替我说话,其实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师尊你简直就是天神下凡,威风八面……嗯。不愧是我师尊。”
白衣美人既像是丝毫不为所动,又好像很为小徒弟放肆的举动生气,半晌才用沉闷的声音恨恨骂他:“臭小子,你是不是皮痒了……”
一面呵斥,一面竭力地忍住不去抬头看,但身上衣物轻微地垂坠感,和耳边放轻的细弱的呼吸声,都令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黄衫少年蹲在他身侧,握着他的衣角,既羞涩又神采飞扬,一边求饶一边胡说八道的情景。
……他更不能抬头了。他怕自己又会对小徒弟心软。他也不能再说话,或许一开口就会忍不住饶过了他。这个臭小子只消拉一拉他的衣角,他就马上忘记了接下来要骂他什么话。
苏朔望着云含光乱糟糟的发顶,轻轻地眨了眨眼,眼中的笑意微温。
甜甜的橘子香气丝丝缕缕,泉水般欢快地从云含光身上冒出来。
空气中很快充满了酸酸甜甜的味道。
这香气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