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
苏朔直等到那少年口中的姐姐回到家,才终于搞清楚自己为什么受到这种虐待……冷遇。
这家姐弟可能是把性别生反了。当天傍晚苏朔终于见到了少年的姐姐,姐姐是位修士,生得高大健美,又为了行动方便常年穿着长衣长裤,一时间还真是雌雄难辨。而弟弟则是普通人,身形纤细,长得又十分秀美,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小姑娘。
再加上这小子一肚子坏水,竟然穿条裙子来接待苏朔。
呵呵,那能怪苏朔看错吗?
当时那少年的解释是:他就爱穿裙子,别人管不着。
等姐姐回来了,反向苏朔连声道歉,一回家就进了厨房,打算晚上做一桌子好菜款待他。吃人的嘴软,苏朔倒也不好明着生气了。
根据姐姐的介绍,这家姐姐叫金子,弟弟叫银子。
苏朔想笑,但在弟弟的凶狠瞪视之下忍住了。
阿金姐在这旸夏城军中地位竟然还不低,手底下管着十来人的小队。别觉着十来人少,这旸夏城中满打满算不过数千名修士而已,修士又向来桀骜难驯,她能当这个头儿,想必有些本事。
不过在家里,姐姐待人温和,观之可亲,弟弟却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倒也十分有趣。
更有趣的地方是,苏朔每次身处那少年左近,就能闻到一股很香的辣味。他初时以为是错觉,等时间长了,那辣味不淡反浓,且在少年对他怒目而视的时候会变得尤为明显。
苏朔感到一阵惊喜!
就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了脑袋,苏朔第一次知道有人生气的味道也这样好!
这从未尝过的美味让他过上一会儿就忍不住看那少年一眼。
少年正在院子里劈柴,手起斧落,发出巨大的咔嚓一声,把苏朔震了一震,好像那斧头落到了他身上似的。
空气中的辣味猛然浓烈起来。
那少年将斧头一扔,眼神凶恶地剜了苏朔一眼,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恶狠狠地问:“你看什么?”
苏朔没忍住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差点儿没把心肝脾肺肾一起咳出来。
少年却愤怒更甚地又走进了一步:“别装了!我都看见了!”
苏朔捂着鼻子急退了三步,抬手阻拦道:“咳咳咳!!!有话好好说!”
他要把美味两个字收回来!
生气的味道根本就不好!!
或者说,过犹不及!七情过甚,百病丛生,古人诚不欺我!
苏朔被这个名叫银子的少年追得满院子乱窜。从他能够尝到情绪的味道以来,可能是第一次这样狼狈。连肖练都有所不如,毕竟,臭可以忍,辣却要命啊……
辣味也在这样的追逃中慢慢地散了一点。
苏朔咳得泪流满面,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好了!我有什么错,我给你道歉还不成吗!”
少年长出了一口气,冷笑道:“还装蒜。你自己说,你错哪儿了?”
苏朔欲哭无泪,心里也忍不住一阵气:“我也不知道啊,你这是强人所难!我就看了你一眼,你就过来了!难道你是什么深闺小姐,看一眼还要以身相许不成?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从见第一面起,你就看我不顺眼!看不顺眼你就直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的……”还是不是男人了你!最后半句,苏朔忍了没说,怕又把他气出病来。
这一番话如同火上浇油,更令少年怒意高涨,正待冲过去要说什么,却让厨房里忙活的姐姐一声喝止:“银子,站住!”
少年握紧拳头,一张秀丽的小脸涨得通红:“姐!”
阿金面色一沉,冷冷道:“本就是你失礼在先,你又怎么不服气了?这样待客,成何体统!你难道看不出来,苏小兄弟对你已是多有忍让,否则你身无修为,又怎么可能将他逼成这样?”
银子猛地一愣,转过头去看了苏朔一眼。
容貌俊秀的黄衫少年狼狈地站了起来,眼圈儿红得像只兔子,漆黑的瞳仁外蒙着一层淋淋的水雾(辣的),严肃地抿着嘴,拿袖子把眼泪用力擦掉的动作却看着分明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银子原本高涨的火气不由得一下子消散了。
一时间竟呐呐无言。
这人……这人怎么……还哭鼻子呢。
他也没干什么啊。
虽然穿女装戏弄他是有点不对,可……可姐姐不是已经跟他道歉了吗……他也说了不在意的……后来……后来还不是因为他老是乱看!眼神也怪怪的!从小时候起他就常遇到这种不怀好意的人,让人真想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银子觉得自己没错。
黄衫少年却自己把眼泪擦干了,主动走近了几步,表情严肃地作了个揖,说:“不碍事,虽不知内情,但银子兄弟这样气愤,想必是在下有所冒犯,未能及时道歉,反倒这样失态,却是在下失礼了。”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银子一眼,又说,“若是银子兄弟不喜欢,我以后不看就是了,还请息怒,小心火大伤身。”
银子抱臂冷哼一声:“假惺惺,要真觉得冒犯了,你哭什么啊?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黄衫少年瞪大了红红的眼睛,礼貌的面具马上碎掉了,恼火地说:“我没哭!”
银子憋了一会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苏朔闻到一丝甜甜的辣味。
这个银子……天生属辣的吗?
怪不得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银子笑完,可能是对着“哭鼻子”的苏朔油然而生了优越感,说起话来反而多了一分亲近:“诶,你多大了,有十六吗?”
苏朔道:“在下今年有一百一十二岁了。”
银子白眼儿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牛皮都让你吹破了。”
苏朔不卑不亢,淡淡道:“在下乃人龙后裔,寿数长久,这军中已是无人不知了。”
银子睁大了眼睛,瞥了眼姐姐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反问道:“真的?你都一百一十二了,怎么我追你两步就把你吓哭了?”
苏朔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谁哭了?我龙裔水族,水分多不行吗?”
银子快被他笑死了,乐道:“水族可真冤。”又道,“爱哭鬼。”
苏朔皱眉:“你别乱喊。”
银子道:“又没喊错,以后都这么喊你了。”
苏朔道:“既然如此,那我以后喊你银子妹妹。”
银子脸色一变:“……你!”
后来阿金寻了个空隙私下向苏朔又道了一回歉,才隐晦地向他解释说,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银子小时候因为相貌秀美,受过伤害,性情变得有些古怪。因此阿金入道修炼以后,为了保护弟弟,就一直将他养在身边,不怎么见人。银子不爱见生人,也不大会跟人相处,姐姐因心疼他,也便任他去了。
是因为太过单纯,所以喜怒哀乐也更加纯粹吗?寻常人思虑过多,往往太过复杂,情绪也难以辨认,反不如银子这样味道鲜明。
银子是一个有独特味道的人。
苏朔觉得惊喜,就像老饕找到了藏在深巷中的不知名的美酒。他已经分不清这惊喜是自己的,还是受到饕餮影响。其实从他能够品尝到情绪的味道开始,他就不可能摆脱这种影响了。
苏朔叹了一口气。
据他所知,银子并不曾在原著中出现过,不是主角,连配角都不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会有这样浓厚鲜明的情绪?就好像……
就好像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其实回过头来,所谓的主角、配角、书中世界也都是苏朔根据情况所做的猜测而已。
这世界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这其中人物的情绪为何会有浓淡之分?如果这真是一本书所创造的世界,也许当这个世界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再是僵硬淡漠的文字了,它也在不断生长,并且不停地向前发展……如果一个不属于它的因素卷入其中,就会自然而然地改变它原有的轨道,使它奔向更加复杂的未来。
所以说,在陌生的世界里随便认识新朋友是很危险的。
本来照着饕餮所给的书中主线的指引前进就好了,本来嘛,苏朔的角色只是一个小炮灰而已,没有弹指间翻云覆雨的能力,主线怎么发展苏朔也是无法扭转的啊。云含光注定要被掳走,旸夏注定要在魔潮中湮灭,银子与数千名修士也注定要在这场浩劫中献祭。
至于苏朔自己……他能保住小命逃走就已经是万幸了。以后要怎么回到主线,那是下阶段才要考虑的事情。反正只要后面的剧情没大改,他总能找到机会混进去的。再加上这次在旸夏九死一生,他一定能找到机会给主角留下深刻印象。如果他能假死消失个一两年,那保管主角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他乍死还生,主角惊喜之下,那情绪还不爆炸。
苏朔默默地计划着接下来的一切事情,衡量着自己能够得到的利益,避开能够避开的一切风险……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条路已经是他能选择的最合理,也是最轻松的一条路了。
他的情感却不断地提醒他,他始终无法在这个计划中代入云含光的名字。
他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也并非什么圣母白莲花,苏朔只是一个普通人。笑看风起云涌,血流成河,把身边人的感情玩弄于鼓掌之间,那不是一个普通人随便能做到的事情。
现在这个普通人忽然有了能够感知别人情绪的超能力……
然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抓狂的普通人。
苏朔正在劈柴,手起斧落,用力地把木柴劈成两半,把不远处蹲在那里偷吃红薯的银子震了一震,还以为斧子落在自己身上。
银子偷偷扔掉了手上的红薯皮,站起来大声嚷嚷:“干什么?干什么?发疯啊?”
苏朔面无表情地扔掉手中的斧子,说:“银子,吃完晚饭我们好好聊聊吧。”
银子神色警惕地盯着他:“我从来不在晚上跟陌生人单独相处。”
苏朔冷漠的目光默默移到了地上的红薯皮上。
银子涨红了脸:“只剩这半个了,我才吃了一口就没啦!”又恨恨地骂,“你就知道找姐姐告状!”
顿了顿又说:“我陪你聊,陪你聊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