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出

夜出

夜里的神女湖静谧而寒冷。

云含光长了一百多岁,却很少出门。

夜里看湖,更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他有些吃惊苏朔没有开玩笑,也有些疑惑为什么他非得大晚上传音给他,说要去神女湖边看看,还叮嘱要等宵禁以后,避开旁人。

但他没有多问,还立刻把旸夏城今晚上的巡逻布防安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朔。因为小徒弟没能住进将军府,云含光虽面上忍下了,心中却始终充满了愧疚和难过。

他能有如今的地位,说到底大半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师尊,可他身为苏朔的师尊,却无法带给苏朔相应的地位。他说了要带苏朔走,可走到哪里,也始终走不出那张无形的网。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不够强大。

如果他能像师尊玄青真人……不,只要像大师兄君承影那样强,那些人还敢这样怠慢他的徒弟吗?

云含光吹了灯,却换了身便于行动的衣裳,静静地坐在桌旁等待着。

秀美惊人的眉目间,渐渐浮起锋锐而凛冽的剑意。

夜里的旸夏城内外,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苏朔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十分顺利地翻出了城墙。城外愈发显得寂静,借着明月洒下的银辉,只能隐约看清楚自己的手指,苏朔手中的夜明珠留下一路柔和的清光,而他走过的地方又逐渐被黑暗所吞噬。

然而越靠近湖边,清气就越是浓郁。苏朔除了感到一阵身心舒畅之外,还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莫名的亲近感。

水中比陆上更像是他的家乡。

他慢慢地走到湖边,蹲下身摸了摸幽深的湖水。

湖水冰寒刺骨,他只着单衣,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抵不过那种隐隐的亲切感,怎么都不愿撤回手来。

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那人体贴地加重了脚步,以作提醒,然后才出声道:“虽然修道之人不畏寒暑,却还是要谨慎些才是。”

苏朔轻声笑了:“师尊。”

云含光轻轻地走上前来,见他已经冻得鼻头微红,却仍然不肯撤手,不禁秀眉微皱:“发什么傻?”

苏朔拨弄了一下湖水,笑嘻嘻地没说话。

清冷的月光如薄纱般笼罩了神女湖,清风拂过,湖面上便闪烁起无边无际的粼粼的微光,这微光犹如星海铺满大地,灿烂地蔓延至水天交接处,仿佛天水倒转,直令人目眩神迷。

四周万籁俱寂,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云含光在呼吸间闻到了一阵水汽和青草的香味。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美景,半晌才回过神来问苏朔:“住在哪儿?晚上吃的什么?”

少年笑得有点没心没肺:“借住在一对姐弟家里,受到了款待,倒觉得受之有愧呢。”

云含光就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眉间的凛冽之意一下子消散了,追问道:“姐弟?叫什么名字?为人如何?”

苏朔摸了摸鼻子,无辜地说:“师尊不信我吗?我可是很精明的。”顿了顿,又信誓旦旦地说,“如今的旸夏城内,已经找不出比我更了解这对姐弟的人了!”

云含光都懒得骂他了,只道:“大言不惭。”又无奈地补了一句,“说来听听。”

苏朔于是把他和少年银子长谈的内容给他师尊描述了一遍。

苏朔是从人生理想开始这段长谈的。

他问:“银子,你将来想干什么?你想过没?”

银子第一反应是瞪了苏朔一眼:“关你什么事,为什么要问这个?”

苏朔耍无赖:“就问问嘛。聊聊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银子冷哼一声:“我可不像你,我向来是光明正大的。”说完,趾高气昂地说,“当然是要去报仇了!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现在我姐姐已经入道了,等她修道有成,我们是一定要回去报仇的!”

银子身上又散发出那股独特的辣味,且显得更加浓烈了。

苏朔其实有点猜到了。

仇恨是他的立身之基。

或者从书中小世界的角度来讲,这是他的“人设”。

苏朔故作不满:“这也是暂时的打算啊,报完仇呢?你就没想想以后吗?”

“以后?”银子愣了一下,勉强地想了想,才有点犹豫地说,“嗯……以后……以后我……就和姐姐回家了。”

苏朔自然而然地问:“回哪里?”

银子噎了一下,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有点结结巴巴地说:“这……我要问问我姐,我……我离家的时候太小了,都不太记得了。”

苏朔笑了,道:“都不记得了,回去干什么呢?”

银子又陷入了沉思。

这回想了很久,久到苏朔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却忽然开口道:“这里又不是久留之地,我们是为了挣钱才来的,等攒够了钱买到灵药,我姐姐就能更进一步了。而且这里虽然艰苦,却更有可能被大门派,大修士看重啊。”他慢慢地理清了思路,越说越是坚定,“到时候,我姐姐拜入一个好门派,我呢,我是没指望了,不过我可以娶个媳妇儿嘛,也许我儿子资质很好呢!”

说完很笃定地傻笑起来。

像是冥冥中有人添了寥寥几笔,银子的轮廓在苏朔眼中骤然清晰起来。

苏朔微微地笑了:“快意恩仇,衣锦还乡,听起来不错嘛。”

“是吧?”银子喜滋滋地说,“我也觉得不错。”

——

云含光听完,沉默了半晌,才说:“这位小兄弟……倒是直爽。”

苏朔笑着道:“还挺有趣的。或许能交个朋友呢。”

云含光不知想了什么,微微皱眉道:“一介凡人……罢了。”顿了顿,又道,“凡人寿数短暂,你若与他相交太深,恐怕将来……是要伤心的。”

苏朔却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道:“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为什么要为将来的不如意,而抛掉眼前的如意呢?我将来若真为他伤心,那一定是因为他曾经带给我的快乐太多了。”

云含光一时怔住。

他想反驳,却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而少年那笃定自在,毫无阴霾的样子,也令他无法说出反驳的话来。

是吗?

千头万绪之中,师尊和师兄的教导最先,也最清晰地浮了上来。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谨记,从未怀疑。

修仙之人,牵绊不宜太多。

他想起幼时见师兄弟们同进同出,读书、练剑、亲密无间,自己却在阴暗的藏书阁里,艰难地爬上楼梯,假装在旧书堆里翻翻找找,余光却始终注意着楼外来来往往,说笑打闹的人群。

他是天之骄子,寿数绵长,即便与寻常弟子相交,也没有太深的缘分。与其未来伤心,不如最初就不要纠缠的好。

云含光愣在那里。

苏朔没有出声打扰他,而是悠闲地向前迈了一步。

又迈了一步。

修行之人虽能御风而行,却仍需不时借力,无法真正离开地面。能够凌虚御空的,只有得道的仙人。而苏朔身为龙族,有别于人,擅于御水,行于水面,与陆上无异。

黄衫少年一路自如地走到湖面上,然后转过身来冲含光笑了,眉目俊秀,身姿笔挺,衣袂飘飘,恍若仙人,好像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少年清澈的声音在风里飘散,莫名地显出几分空灵:“师尊,来。”

云含光眨了眨眼睛,仿佛神游天外。

少顷,便像是受到诱惑,不由自主地抬起脚迈了半步。

脚下轻轻软软,空若无物,但是没有沉下去。

他慢慢地走了几步。

有个极为不逊的想法第一次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一步。

——如果当年能与其他师兄弟们有所交集,如今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两步。

——会不会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三步。

——会不会有人并不介意他的真实身份,哪怕……哪怕他并非同类?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吓了他一跳,他感到极为恐惧,半是反驳,半是为了说服自己,不由得脱口而出:“牵绊纠缠太多,如何能成仙呢?”

黄衫少年像是被他吓住,愣了一愣,继而失笑道:“师尊,天地何等广大,就算是仙人,也会觉得寂寞吧。”他张开双臂望了望天,既畅快,又怅然,“如果没有牵绊,这世间就再也没有我的归宿了。”

云含光睁大了眼睛。

未几,眼中似有流光飞逝。

夜空中明月依旧高悬,脚下像有星河缓慢地流淌。

他的心里亦沉沉如夜,一片茫然无依。

唯有耳边少年的声音温和沉静地流过,像把金色的细沙:“别怕。”

过了一会儿,又道,“我牵着你的手吧。”

云含光愣了愣,犹豫了一下,小声“嗯”了一声。

右手便被温暖的手牵住,那阵暖意很快自掌心传至四肢百骸,驱散了通体的冰凉。

含光如梦初醒,用力地反握回去。

少年低声地笑了,带笑的声音微哑,语意里却有调侃:“师尊害怕了吗?”

那话里分明是以下犯上,不敬师尊,云含光却竟然只觉得这少年的声音可真好听,脸上也莫名地,一点一点地红了。

他别过脸,试图借着夜色掩饰自己的异样,一面强行镇定地道:“不怕。”一面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少年却笑眯眯地握紧不放。

云含光的脸更热了。

像是那股暖意流到胸中,化作莫名的炽热火焰,燃尽一切晦暗的情绪。那火焰轻盈地跃动,一经燃起就难以熄灭,很快便席卷全身。他害羞到了极致,却一点也不气恼,更不想放开对方的手,甚至还想要更多。一面暗暗欢畅,一面又不满足。

这样激烈的感受,他从未经历,无法自控,甚至不由恐惧,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阿朔……”

他的声音里隐约带着一丝轻颤,有点惶然无助地寻找少年的眼睛。而少年也正含笑望着他。

——用那双熟悉的,满含温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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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朔的情绪[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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