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皇家有子生而贱
苻琳，秦国皇帝苻坚第五子。因其母身份卑微，自幼便被苻坚所不喜。
苻坚称帝前就最是向往汉人风物。书本上记载的东都洛阳，钟灵毓秀、人杰地灵，那里香车美人塞满道，锦绣华章流千古，那里就是苻坚的梦中乡。因而苻坚称帝后，重用汉臣王猛，大力推广汉学，以重建洛阳为奋斗目标。苻坚于百姓是一位好皇帝，但却不能算是一位好父亲。苻坚太过痴迷汉文化，以至于不论精华糟粕，他一律照收——包括汉人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嫡庶之分。
苻琳之母本是太极殿的宫女，因长相秀美，被苻坚看中收入后宫，颇宠爱了几天。直到后来怀孕，生下皇五子。原本母凭子贵，她应该更上一层。可苻坚看不上这个宫女生的儿子，苻琳刚出生时，他就说：“下人之子，何以享尊贵。”苻琳出生月余，苻坚连名字都懒得给他取，还是东海公苻法劝谏说：“英雄不论出身，且况小儿类文玉。”苻法说这孩子长的像苻坚，苻坚才勉勉强强给他取了个名苻琳。
苻坚是一国之主，后宫中除了皇后所出，皆算是庶出。苻坚都不大看得上，但他尤其看不上苻琳。因为别的皇子生母怎么说也是官宦贵族，再不济也是良民出身，只有苻琳生母是奴籍。
深宫内院，皇帝的喜好就是活的贵贱的先决条件。苻琳虽为皇子，却活的比一些奴才还卑贱。只有逢年节时，宫宴上碰见自己的伯父——东海公苻法，他才能体味到一丝亲情。东海公对所有皇子皇女都一视同仁，逢年节该有的礼物赏赐，大家都一样。仅是如此，就足够苻琳感动了。
苻琳会因为苻法的一句勉励，拼了命的去习文练武；会因为苻法的一句赞赏，开心振奋很久。
可以说，苻琳长大后能够在秦国有文韬武略的好名声，全是苻法引导出来的。
苻琳成年后声望好，苻坚就慢慢注意到了这个儿子。围豫州求粮一事，因为苻法极力推荐苻琳，苻坚就给了他一次机会。孰料出师未捷，苻琳把差事办砸了。这次失败，败光了苻琳积攒的好名声和苻坚仅有的一点看重。苻坚大怒，直接把苻琳发配到了雁门郡去守边境。
苻琳犹不气馁，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重回长安，给伯父挣回这口气。
可苻坚原本就看不上他，又有败仗的前科，苻琳在雁门郡挣扎了几年也没再起来。就在此时，传来了东海公薨逝的消息。
苻琳再没什么东山再起的心了，他只剩一个信念：报仇。
苻琳此次带了仅有的全部亲信来建康，是报了必死的决心。王良找到他时，两人一拍即合。他不但要让桓伊死，还要让桓伊担上通敌的罪名遗臭万年。
现在事情败露，苻琳已经心如死灰，桓伊却突然告诉他，东海公的仇人另有其人。
苻琳冷哼一声，看向桓伊，“怎么？东海公不是死在你手上的？”
“东海公是死于我手不假，”房内昏暗，桓伊俯下身看向苻琳，“但你可知有个词叫借刀杀人？”
苻琳晦暗的眸子眯了眯。
“你觉得是’刀’更可恨，还是这借刀的人更可恨？”桓伊一字一字地说，好像在特意给苻琳留时间思考。
苻琳动了动干燥的唇，喉咙滚动几下，却没出声。东海公苻法是晋丞相桓伊杀的，这事虽然陛下没有宣扬，但秦国上层贵族和官员都知道。至于其中是否有什么隐秘，苻琳无从得知，可现在他已经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桓伊似乎没必要骗他……
苻琳握了握拳，哑着嗓子问：“你什么意思？”
“我和东海公之间有何龃龉姑且不提，但东海公在秦国的势力你应该很清楚。”桓伊顿了一下，“若无人相助，别说是杀他，我自己想出长安城都麻烦。”
这点桓伊说得没错，苻法在秦国不管是百姓之中，还是朝堂之上都声望极高，权势极重，可谓一人之下。苻琳听闻东海公当日是带兵追击出了皇城，于城外受了桓伊的致命一箭。如果当时桓伊被困在长安，不会是这样的结果。是谁放了桓伊出城？
“是谁？”苻琳目眦欲裂。
桓伊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觉得谁能在东海公的禁令之下当我出城？”
苻琳心里过了几遍，皇都里与东海公有罅隙的权贵重臣不多。能在苻法的明确禁令中放人出城的……苻琳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半晌才问：“究竟是谁？”
桓伊支起身，从袖带里摸出一枚令符，丢到苻琳身上。苻琳伸手拿在掌中，就着一点摇曳得烛火看。
“太后给我这令牌时，只有一个条件。”桓伊坦然道：“务必取东海公性命。”
苻琳攥紧那枚令牌，努力压抑着胸中翻滚地情绪。
太后提防苻法不是一两日了。从苻坚继位起，太后就对这位名声在外的皇帝庶兄起了杀心。她一直没有动手，就是因为没寻着合适的机会——名不正言不顺去杀一个把皇位让给自己儿子的人，太有损声誉。能“借刀杀人”对她来说真是正中下怀。
桓伊往后靠了靠，让姿势更舒适些，又开口道：“虽然这件事你父亲表面上并无参与，但我猜想他也并非一无所知。事后他声称要为东海公报仇雪恨，其实派的人都是敷衍。”
“不可能，阿父对东海公最是爱重。怎么可能会纵容太后恶行！”苻琳声音激动。虽然他对苻坚这个父亲并不亲近，但秦国上下谁不知道，皇帝最宠信东海公？
桓伊笑了，声音里满是嘲讽的意思，“东海公深得秦国皇帝爱重，权势之大只在一人之下。一人之下啊……苻琳，如果你是皇帝，你愿意有一位这样的位高权重的东海公吗？”
怎么可能愿意？全都是假的，什么爱重，什么宠信，都是假的……苻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桓伊仿佛没看到苻琳的异状，接着道：“可怜东海公一生为你阿父披肝沥胆，到头来，未得一个真心，连个捧灵的儿子都没有。”
可恶！可恨！可杀！苻琳撑起身，眼眶里尽是血色，“桓伊，你告诉我这些，有何目的？”
桓伊扬了扬眉，“苻琳，我们可以联手。你帮我扳倒王良，我帮你重回长安朝堂。至于你能不能替苻法报仇，就看你自己了。”
“我凭什么帮你？”苻琳恨道，“是你亲手杀的我伯父！”
桓伊笑了笑，“因为你现在没有别的选择。苻琳，要么你就毫无价值地死在这刑狱里，要么你就选择回去博一把。我，你是杀不了，但是你可以去找’借刀杀人’的人报仇。”
苻琳咬牙切齿地盯住桓伊，他恨桓伊杀了苻法，还这么若无其事。但除了和桓伊联手，他又的确别无他法。他在这种矛盾的情绪里，挣扎了半晌，才开口，“你说，要我怎么做？”
“简单。”桓伊挥手让祁连上去给苻琳松了绑，“你只需要把原本准备污蔑我的话，按到王良头上即可。”
苻琳拍了拍被绑麻的脚腕，慢慢站起来，“你不怕我反悔吗？”
“苻琳，凡事行过必留痕迹，污蔑就是污蔑。你扳得倒王良那是他罪有应得，你觉得你扳得倒我吗？”桓伊语气平淡，神态自若。
苻琳想起桓伊在几日之内，不动声色就扫清了建康五城，从数十万人里挖出这一百多人……“那我该怎么相信你？”
桓伊已经站起身朝外走，“你只能相信我。”
不信别无出路。
苻琳想博一把。回长安，夺皇权，他要杀尽负了伯父的人。到那时，才有资格与桓伊较量。
桓伊出来刑狱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清晨的空气湿漉漉的，街边有起早的小贩在招揽生意，刚出锅的包子香气扑鼻。桓伊很少尝这种街边小食，但他记得云低好像很喜欢这些，就吩咐祁连去买了些带着。
回到桓府时，祁连揣了一路的油纸包还是热的，桓伊接了就往云低住处走。祁连在后面喊了一声：“郎君。”
桓伊回头问：“何事？”
祁连挠了挠头，说：“郎君还是先回去换身衣服吧。”
桓伊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身灰扑扑的短褐，毫不迟疑地调转头回自己院子去了。路过祁连身边时，顺手把油纸包又塞到祁连怀里，“拿去厨房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