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阋墙

朗月高悬于天际，重重宫门早已下钥，亭台楼阁全部笼罩于夜色中，寂静得有些怕人。

偶有排列齐整的侍卫走过，铁履声铮铮然，和着若有若无的蝉鸣，平添了几分森冷可怖。

后宫阴气重，人气少，寒气从足下的青石板砖冒起，侍卫们巡逻经过，都不由自主地裹紧衣衫。鲁国公的浪笑声不知从哪处偏殿飘来，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精巧的小院中，绿姬房内灯火通明。虽然已是仲夏，但入夜后，东风透窗而来，还有几分凉意。绿姬蜷着身子坐在案几旁，对着满满当当的玉盘珍馐发愣。

懒丫头的话萦绕在耳畔，虽轻如蚊蝇，对绿姬而言却是振聋发聩。绿姬愤懑于公子纠同意自己嫁给鲁公这件事，即便是一时权宜之计，她也无法接受。

男人的江山从来不肯分权给女子，却要女子做他们的垫脚石。不论管仲派出的细作能否刺杀公孙无知，无论公子纠能否即位新君，绿姬都打定主意，决不会嫁给鲁公。

最坏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个死。想到这里，绿姬忆起当日在莒城外，公子小白宁愿自我牺牲也要保护她的壮举，当真够义气。

绿姬轻叹一声，自怜没有任何意义，眼下只能自己救自己。奈何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能仰赖的，只有身为大卜后人的卜算能力罢了。

绿姬站起身，走到一旁榻边，掏出藏于榻下的梨花木盒，查看花瓣的裙裳。

沐浴和佩香是世人与神明沟通的桥梁，绿姬从小在爷爷身侧，耳濡目染，早已轻车熟路，却不敢有一丝懈怠。

此次所用的香与以往不同：平日里所用花香虽然见效快，到底有些世俗之气。绿姬这次用的冷香，是用十六种鲜花提炼七七四十九天，炼出精油按比例调配后，灌于青玉小瓮中，埋在梨花树下，沥干凝结而成。这香通体晶莹剔透，香气幽微又不轻浮，与世人拜谒神明时，渴望亲近又充满敬畏的心态十分投契。

此香异常珍贵，绿姬离家时只带了这一小撮，不到万不得已不打算用，想留着在适当的时候，用来掐算盖世英雄。谁知如今被鲁公逼迫着，不得不用了。

青白色羽裙上沾满了这宜人的香气，绿姬要穿上它，再掐算一回。希望这次神明能给出答案，助她走出这死局。

绿姬慢慢退下身上的海棠红锦袍，解下绮纱裙裾，拿起梨花木盒中的青白裙裳，轻轻围在了纤腰上。霜色的肚兜露出她纤细的肩膀和好看的肩骨，绿姬肤光胜雪，在盈盈烛火照耀下，更显得娇俏可爱。

头顶上传来屋瓦的啷当声，正上方的椽子簌簌落下木屑，险些迷了绿姬的眼。

绿姬觉得有些奇怪，转念一想，估计是宫中豢养的猫，也就不再理会，继续换衣服。

一声闷响，身后的窗忽然大开，绿姬吓了一跳，才要回过身查看，就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公子小白身着玄色麻褐，屹立于前，星子一样的眼眸定定地锁住绿姬，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都傻了眼。

太过意外和震惊，绿姬怔了许久，待回过神来，她尖叫一声立马拉起衣袍挡住了身子。

小白脑中浮现起那一日他不小心碰了绿姬的身子，绿姬那一记耳光，下意识捂了脸，条件反射似地闪开了身。

绿姬见小白跳到一旁，仍定定地看着她，又羞又恼：“你快转过去啊。”

公子小白大梦初醒，赶忙转过了身子，掌心全是汗。

片刻后，绿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

小白知道绿姬定是换好了衣服，回过身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认识绿姬后，他才体会到许多十余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感受，比如脸红。

绿姬又羞又气，不敢与小白对视，仓皇移开了视线。一别十余日，小白清瘦了些，样子比绿姬印象中的更加英武俊逸，眉目如同刀刻一般，过目难忘。这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令人不忍直视。

绿姬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窗边，关紧了窗子。毕竟这里是鲁国，鲁公生性阴狠城府又深，绿姬担心他会对小白不利。

公子小白原本想一见面就跟绿姬算账，问她为何不辞而别，可见了面后，心一下子柔软了，能够再看到她，已经无比餍足，再说不出任何抱怨的话来。

绿姬清泓般的眸子闪过一丝光：难不成公子小白是来救她的？可小白什么都不说，蹙着眉，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小白回过神，眼下不是自我陶醉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把绿姬带走。可凡事总要师出有名，就如他师父鲍叔牙说言，他的心意绿姬还不知道，总要先告诉她才是。

小白一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诗歌佳话都想不起来了，怎么表明心迹。

事不宜迟，再晚恐被人发现，小白心一横，言辞掷地有声：“我要你，你现在就跟我走。”

这简单的几个字，绿姬倒像是没听懂，愣愣地看着小白。小白一边上来牵绿姬，一边暗地红了脸。

绿姬站在原地不动，一瞬不瞬地盯着小白，小白在绿姬的目光下竟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倒像是过了一年。

片刻后，绿姬噗嗤笑了出来。

绿姬的反应小白万万没想到，自尊心受挫，小白气道：“你好没羞，旁的姑娘听到这样的话，只怕臊得抬不起头，你竟然笑了？”

绿姬摆摆手，忍住笑意：“几日不见你发什么疯，满嘴疯话。”

小白的一番心意，绿姬居然是不信的，以为他在恶作剧，难道都是因为以前戏弄她太多了？

时间紧迫，小白也顾不上粗鲁不粗鲁，扳过绿姬的身子，握着她瘦弱的双肩，强迫绿姬看着他：“我没同你玩笑，我就是看上你了。现在情势危急，你先跟我走再说。”

小白眸中闪着不容辩驳的坚定，火一样烧着绿姬。被这样饱含情愫的眸子盯着，绿姬陡然红了脸，推开了小白握着她双肩的手。

绿姬这才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大眼睛透着迷蒙，嗫嚅道：“可是我……我……”

小白明白绿姬的“可是”是什么意思，满脸不悦：“你还想着纠？你可知道他……”

“绿姬姑娘，在吗？”门外忽传来公子纠温和的嗓音和均匀清脆的敲门声。

小白脸色难看至极：“我说你怎么打扮成这样，还弄得这样香，原来竟是约了他了。”

绿姬顾不上辩驳，心乱如麻：公子纠居然这时候来找她，她本有许多话要当面问纠，奈何小白也在这里。

如果是从前，他们兄弟相见，绿姬是乐见的。只是小白刚对绿姬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眼下这种状况，如何是好。

未给绿姬足够思考的时间，小白大步走到门前，一把打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公子纠万万没想到开门的竟是小白，又惊又喜，漆黑如夜的眸子闪动着雀跃：“小白，你怎会在这里！”

小白推开公子纠欲搭在他肩上的手：“你来得正好，我有几桩事要问你。”

公子纠见小白神情严肃，蹙着眉头，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语调平和地说：“你且问吧。”

“城外那群流民，可是你杀的？”小白冷着脸，目光犹如利剑，死死盯住公子纠。

纠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只是略回头看了眼绿姬。

绿姬正在好奇，小白怎会知晓此事，看到纠投来的目光，绿姬欲张口解释，此事真不是她告诉小白的。

未等绿姬开腔，小白道：“我那日经过城外，看到一堆流民死在那里，身上还插着你的黑羽箭……”

纠坦荡答道：“不错，是我下令杀的。他们违反国法，按律当斩。”

小白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悲愤，最后定格在失望。

纠叹气道：“小白，你我皆是齐国公子，焉能眼看叛民而置之不理。”

小白喝道：“够了，若是国泰民安，有人弃田而逃，万死尚不足惜。可如今身逢乱世，奸人祸国，导致民不聊生，你怎能反怪百姓。”

纠一向波澜不惊的俊脸上出现了难得的坚决：“若是妇人女子说出这样的话也罢了，你身为齐国公子，罔顾国法，你对得起父亲的教导吗？”

“父亲在位时，国富民康，现如今，民生凋敝。百姓是万般无奈才背井离乡的。”小白摇着头，仿佛不认识面前的公子纠一般。

纠的语调恢复平静：“若是你遇上叛国而逃的流民，你会如何？只怕也会如我一般，含泪将其处死吧。小白，不要以为只有你心中装着齐国，装着百姓，我也一样。”

“没错，我也遇见了一群流民，若不是听他们所说，我不会知道如今齐国百姓生活如此艰难”，小白垂着眼，想到当日那锥心的一幕，一股无力感陡然升起。

纠面色一凛：“你把他们放了？”

小白抬起眼，目光如炬，看着公子纠，没有回答。纠见小白默认了，也沉默了，场面一片死寂。

绿姬听着这兄弟二人论战，不便插嘴，此时更是不知说什么才能缓和气氛，生怕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

良久，公子纠太息道：“罢了，如此罔顾国法，若你不是我弟弟，我一定一剑挑了你。”

小白怒道：“你为何就如此冥顽不灵，抱着那破律法不放？若是按律处置，头一个该死的就是你我。你我身为齐国公子，大哥被无知杀的时候，我们最先逃离齐国，你我可以离国避难，那些百姓为何不能。”

绿姬听了小白的话，对他满是激赏：不曾想他这样一个纨绔膏粱子，竟有这样的心胸。

公子纠转过身去，浩渺如仙的身姿融进了苍茫夜色中：“小白，如今你我已经不是当年言笑晏晏的兄弟了，虽不知你来此何意，鲁宫戒备森严，你好自为之吧。”

小白拉过一旁看热闹的绿姬：“我话还没问完，曲阜城坊间流传着，绿姬要嫁给姬同那登徒子，保媒拉纤的竟然是你，可有此事？”

绿姬被小白拉至身前，咬着薄唇，面色沉重。这些话原是她想要问纠的，没曾想借着小白的嘴问了出来。

公子纠将绿姬拉了过来，柔声道：“我今晚来找你，就是趁我师父去找鲁公，来跟你解释一下此事，再做下一步的部署和筹谋。”

小白没有撒手，依然牵着绿姬，冷眼想看看公子纠如何圆这个话。

绿姬分别挣脱开公子纠和小白的手：“我又不是谁的附属品，我若不想嫁，即便是大王下命我也不从。”

纠接口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性，只是我们在人屋檐下，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你信我，我从未想要让你真的嫁给鲁公。”

看着纠和绿姬眼底的波光流动，小白心中酸涩闷涨，对公子纠道：“这蠢女人满心满眼都是你，你既然难以舍弃鲁公的支持，又如何能保全她？”

公子纠眸色冷如寒冰：“这是我与绿姬之间的事，我们会自己处理。”

小白冷笑一声：“处理？你若不娶鲁公之妹，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你若是娶了，绿姬还有的逃吗？”

那日著山在坊间乱逛时听到此消息，告诉了公子小白，小白这才下定决心，不再袖手旁观。既然公子纠如此不珍惜绿姬，他就去把她抢过来。

绿姬小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震在了原地。公子纠要娶鲁公之妹？这又是什么意思？

公子纠无奈地看着小白，张口欲解释。一众拿火把的侍卫忽然冲入小院，将院子照得宛如白昼。

随后，鲁公姬同大笑着拍手走了出来，阴阳怪气道：“哟，今日寡人这里吹的什么风，把两位舅父都吹来了。”

公子纠想要说什么，却编不出任何由头。小白眼中已起了杀意，挺身上前，将绿姬牢牢挡在了身后。

侍卫人数众多，里三层外三层，将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手拿火把，身背箭筒，随时待命。鲁公仍那样不阴不阳地笑着，透着一股狰狞。

绿姬抬眼看看天上的朗月，叹道：这次只怕插翅也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