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巡山

第15章 巡山

世上的御剑飞天之术,概略分来,有上下之别。

下品为“操舟法”,便是以剑为舟,居于剑身之上,此为凭借,击气行云。这样的做法,所谓的“御剑”,只不过是赶路的工具,一旦半空遇敌,便会十分窘迫。只是这种法子要求最低,只要化气有成,再有一把差不多的剑器,便已足够,很多修为尚浅的弟子,为及早体验飞天之妙,都选择此法。当年单智用的便是这法子。

至于御剑之上品,则为“纵光法”。剑光起处,缭绕周身,与天地元气交互往来,攻防一体,出入青冥,无所不至。当然,要求也就高出很多,要的是体内真息、宝剑剑气、天地元气交互流动,丝毫不乱,一般没有化神境界,想也不要想。

李珣不想到天上当人家的活靶,自然倾向于后者。又听人说,用惯了“操舟法”,再修炼“纵光法”,往往会有许多滞碍,他这才想着一步到位,为此,就是再拖延几个月也没什么。

林阁哑然失笑:“如今的年轻人,都是你这般心气?”

李珣心头微紧,听不出林阁究竟是赞是讽,只能是试探性地道:“若师尊觉得弟子好高骛远,那……”

“你这性子,心思恁地曲折。”林阁笑容微敛,“区区纵光之法,算什么好高骛远,没有这份心气定力,日后修行,还能指望谁去?”

被人说是“心思曲折”,可绝不是什么好话。至少李珣是这么理解的,不免后悔刚刚首鼠两端的态度,可一时半会儿又不知该如何挽救。

见李珣有些不安之状,林阁又笑,眼中却渐显迷离之色:“我年少之时,也总把一些事憋在心里,不但不说出来,而且不让人看透。说得好听些是有担当,说得难听些便是不自量……也不像你这般,如此在乎他人之见。”

看着李珣脸上显出的尴尬,林阁微笑起来:“现在你还小,当然不知道这种做法的害处。初时你只觉得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也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久而久之开始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却是等闲事了。我……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楼外一阵风吹来,卷动门窗纱帘,阴影晃动,在刹那间挡住了林阁的半边脸庞。

不知为什么,李珣只觉得林阁那边有一个扭曲的黑影,在灯火闪灭间,大吼一声,直撞入他心中。

他忍不住退了半步,背上冷汗唰地流下。

风过,夜明珠的光亮温润如昔,只是眼前的林阁却让他再也无法解读。

恍恍惚惚中,他只听得林阁温声道:“你……知道我的事?”

李珣抽动嘴角,想说不知道,但又没那个胆子,只好点了点头。

林阁又问:“你觉得,我当年行事,可称得上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李珣心中叫苦,这种事情,他当徒弟的怎么置喙?平日里当故事听都已经很尴尬了,现在又要在当事人面前评论,若在处世严谨的长辈面前,这可是个大不敬的罪名呢!

可是,林阁的话他又不能不回答,脑子转了几圈,他只能道:“弟子在感情一事上,呃……稚嫩得很!”

他也知道,这种避重就轻的法子是蒙混不过去的,便很快又道:“弟子只是听师兄们说,感情一事最是微妙,平日里不管多么精明的人,若陷在此中,便会如傻子一般,平日里的心计,十成中未必能有一成……”

“哈,傻子一般!果真是如傻子一般!”

林阁闻言大笑,李珣心中忙不迭地叫苦,只觉得这笑声委实诡异得很,他根本探不出其中感情的倾向,又怎能对症下药,应付过去?

林阁笑了很久,直笑到眼泪也掉了出来,这才指着李珣道:“你说,谁是傻子?”

李珣心中暗骂:我是傻子!就因为我是傻子才会过来听你说话!

当然,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他只好强笑道:“弟子不知!”

林阁笑容渐渐敛去,最终摇了摇头,又恢复了平日里颓废无力的模样,道:“罢了罢了,让你说的确是在为难你!算了,我们不说这个,我今日与你说这些话,只是想要你明白今后为人处世的方向。记着,学老四,莫学我!”

李珣还能说什么,只是含糊应承罢了。

林阁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他将青玉归鞘,交还给李珣,继而拿起了桌上的玉盒打开。

出乎李珣的意料,里面竟是一支男式的发簪,通体青白,似是玉石材质,也没什么特殊的光泽,只是若仔细察看,上面却有一丝血线,连贯头尾,倒和青玉上的回龙槽差不多。

“你四师叔都送了剑,我这师父若不表示一下,便是说不过去。”林阁脸上略有自嘲之色,将簪子取了出来,递给李珣,“倒也巧,这样东西对你现在有些用处。你看看这簪子,可合你意吗?”

李珣不敢作态,忙双手接过,近距离一瞧,果然,那上面的血丝正是回龙槽。上面血色晶莹剔透,也不知封着怎样的灵气。

林阁在一边指点道:“这玉簪也是由回龙槽封住了灵气,只不过其中符纹刻画十分精妙,比你那简简单单的一画,却是要厉害得多了。这簪子妙用是有的,只是要自己去领会,你可明白?”

李珣知道,林阁这也是如明玑一般,要他自行领悟其中奥妙,当然不会有意见,欢喜地躬身道:“多谢师尊!”

这时,李珣倒又想起巡山护园之事,这虽然也是宗门善功,可作为弟子,总要向师尊告知一声。

他忙将此事给林阁讲了,不出所料,林阁对此毫无兴趣:“知道了,巡山护园也算历练,你想去便去。正好,我近日要闭关一段时间,你专心去做事,没事儿就不必到这来了。”

闭关?

李珣当真是给惊到了,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脸色,没表现得特别惊讶。

问题是,林阁的眼神相当锐利,在他脸上一扫,也看出几成,当下便笑:“有什么好奇怪的?是觉得我这个废人不该再有上进之心?”

李珣被唬得当即跪倒在地,连道“弟子不敢”。

“再做这些没用的姿态,你也就不用再叫我师尊了。”

此时的林阁当真是喜怒无常,短短的两三句话工夫,就把李珣揉捏个遍。

李珣感觉,就算面对清溟、清虚那样的大能,也不像现在这么劳累。概因那两位都是端正稳重,对人对事,态度始终如一,李珣只要对准一个茬口,接下来就可以让情绪按照应有的模式往来运转,真假莫辨。

他最怕的就是林阁这样喜怒无常、完全捉摸不定的状况,一步错,步步错。自我感觉十分狼狈,犹豫片刻他才缓缓起身,却垂眉顺目,不敢多言。

见他这模样,林阁挥挥手:“以后不必再这么大惊小怪,虽然我这辈子在修行上是没了指望,可若能多延几天性命,打打坐也没什么。你去吧。”

今日之前,李珣以为他已经比较了解这位师尊的性子,可如今再没有半点儿类似的念头。他忙再谢了一声,拿起装着玉簪的盒子便要下楼,却听得林阁在身后道了声:“簪名‘凤翎针’,你……好自为之吧!”

这语气却是前后矛盾,李珣心中奇怪,往后看了一眼,却见林阁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上的玉盒,那眼神令他心中一跳。

随即,楼内珠光隐去,一片昏暗。

李珣心中狂跳两下,赶紧出门去。

黑暗中,他似是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喘息,搅动黑雾般的空气,在楼内低回旋转。

“谁是傻子?”

林阁那一句问话,不知怎的,刻在了李珣心底。

山中日月几度轮转,连霞诸峰之上的雪线,恍无声息地缩减了一些,愈来愈多的树木吐出了嫩芽。

祈碧名字中有一个“碧”字,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她最喜欢这份将明未明的天然碧色,不由驻足空中,明眸垂顾,一时欣悦,便是十多日来奔波劳累之苦,也渐渐消融其中。

心神放松,感应倒是更为敏锐,不过数息,她便觉得周围清净自然的生机里,别有一份不协调的气息。她当下心中微动,剑气霞光闪动,眼神随之移转。

哪知下一刻,她便听到剑啸声起,有人驾一道浑若金梭的剑光,一头扎进十余里外的山林里。剑啸方歇,又有大嗓门响起:

“珣师弟,你在哪儿呢?珣师弟……”

看到剑光下断去的树冠嫩枝,祈碧眉峰微蹙,旋又展颜而笑:原来是单智那个冒失鬼!

对这位常常见到的师弟,祈碧还是颇有印象的。不过,现在她更感兴趣的,还是单智口中喊的那位。

珣师弟……山上有这样称呼的,只有林阁师伯的弟子,那位刚从坐忘峰上,拼得嫡系弟子身份的李珣。

“三代祖师以下坚韧第一”,固然是极响亮的名头,可带给祈碧最深印象的,还是观霞峰的雪地上,凌乱奇妙的禁纹的线条。

看单智降落的位置,正是宗门开辟的一处药田所在。祈碧恍然记起:是了,珣师弟也在宗门这批巡山护园的弟子之列,宗门嫡系参与此事,因境界不足,而未成为巡山使的,也只他一个,如今似乎是做“看园子”的差事。

单智撞进林子里,当即抹了把额头,冷汗瞬间浸湿了手心:真险哪,差点儿就要让祈碧师姐识破,多亏早准备着,珣师弟的场子就在附近……

怎么这么多雾?

单智走了两步,竟然有些迷失方向,这才想起前两日李珣曾对他提起的事情:已经布上禁制了?这层层叠叠的,怕是比龟壳都厚!他看得心烦,直想一剑挥出,尽皆扫平,不过最终还是再扯开嗓门:

“珣师弟,人呢?”

连续几声没人应,单智也觉奇怪了:别是布下禁制,掩人耳目,然后……自己偷跑了吧?

直到他叫上第五声,侧面才有人回应:“单师兄,你怎么来了?”

单智扭头,看到的仍是水雾,便没好气地道:“我是巡山使,当然要往来巡查,这不就查到你头上了?”

“师兄莫吓唬小弟。”

雾气中除了笑声,还有气机弹动的噼啪之音,很快,周围雾气就散了一些,李珣装束齐整,身背宝剑,从薄雾中行来。雾气翻卷向两边,有若无形鬼神开道,颇为神奇。

见李珣这副模样,单智不免有几分嫉妒。要论卖相,他这辈子怕也追不上这位曾经的皇室贵胄。还好,不管修为也好,身家也罢,他总还要强出许多。

可看到李珣肩膀上斜露出来的青玉剑柄,单智心里又有些泛酸。

这小子自坐忘峰上下来后便转了运,不但入了嫡系,而且多蒙师长青睐,连四师叔成名的宝剑也都送他了,这算什么运道?如今山上山下,哪个不知他“三代祖师以下坚韧第一”这么个响亮又拗口的名号?

单智忍不住刺了一句:“四师叔这把剑落在你手里,可真够憋屈的,到如今也没见过血吧,连御剑都没试过?”

李珣挠挠头,当即将前面的轩昂气度打破,还带着点儿傻气:“这些时日忙着布置禁制,都没有练习,四师叔的好心,我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当然,更没法和师兄你比,想当初,师兄可是只花了三个月,便能御剑了!明松师叔更是亲赐‘飞斗剑’,也不比我这青玉差。”

“我那是什么缘由……”

单智摆摆手,表示情况特殊,不过李珣这份毫不掩饰的羡慕嫉妒,还是让他心中大悦。想想也是,他修行入道,早了这小子足足七年,现在御剑飞行,转瞬千百里,岂不比这仍不敢尝试的小子高明太多?

回过这个味来,单智便也不再揪着不放,只道:“你这鬼禁制,还是要有点儿谱才好,我刚刚都看晕了,万一有混战什么的,别伤了自己人。”

李珣一脸愕然:“上回我给师兄你说过的,有关出入之法,只要有宗门巡山令牌,调整气机,就能来去自如……”

“咦,有吗?”单智有些尴尬,好像真有这回事儿,但他紧张偷窥祈碧被发觉之事,竟然给忘了。

李珣没有纠缠这个,说起禁制,也是理由充分:“小弟修为浅薄,为保护这处园子万全,也只能借一些外力。不求伤人,万一真碰到那些贼人,能撑到师兄来援,就算合格。”

“你小子!”单智拿指头点点他,终于还是放开心怀,“这几日没有不开眼的蟊贼撞上来吧?”

“并无所见。”

哪知李珣话音未落,两人头顶便剑气轻啸,禁制动荡,云雾翻滚。

“敌袭!”单智当下放出飞斗剑,金光绕体,如临大敌。

李珣面色却有些古怪,咳了一声:“师兄且慢,好像不是敌人。”

说着,他换了操控手法,便听虚空中气机砰砰两声,又簌簌远去,随即这片区域雾气分流,露出当中一位亭亭玉立的青衣女修来。

单智张大嘴巴:“祈……祈师姐!”

他一个失措,绕体而飞的剑光差点儿照自家脖子切下去,当下手忙脚乱地收剑。

祈碧环目四顾,雾气虽散,但她对周围的禁制布局还是颇为好奇。她略一出神,回眸便见到单智呆愣的模样,不由莞尔,向那边一傻愣、一内向的师弟招呼:“单师弟……珣师弟。”

单智、李珣都忙不迭地行礼。

接下来,单智又有些发浑,指指自己,又指指李珣:“师姐怎么叫我就喊姓,叫他就喊名儿?”

祈碧讶然:“称呼而已,有何差别?”

当然是称呼名字更亲近啊!单智的心思万万明示不得,也发现自个儿实在有些犯傻,干笑两声,没了下文。

见得单智这副模样,祈碧失笑,也不与他计较,移步上前,轻赞道:“这处禁制,当是珣师弟的布置,依托的云纹?”

“是,师姐看得通透。”

祈碧唇线轻抿,浅浅而笑:“我可没看透。师弟你的布置看似随意流转,实则气象森严,行云拨雾,散聚由心,纯论在云纹上的造诣,我们这当师兄、师姐的,怕是没一个能比得上你。”

说话间,她移至近前。此时她一身宗门弟子最常见的淡青衣裙,类似的青衣,在青吟身上便是幽冷奇艳,由明玑穿来则是凛冽犀利,至于她穿来,却真如一汪碧水,柔婉清和,令人赏心悦目。

文海师兄倒是好艳福。

李珣也难免多了一份世俗男子的心思,转念又消去。不知是否是错觉,似乎祈碧对他有些另眼相看,言语中格外亲近。他与这位师姐,面对面接触,也只有观霞峰上那一回吧,此后他忙于闭关修炼,倒是单智又找各种名目去了几回。

这份亲善之意,又是从何而来?

单智也愕然地看过来,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何如此熟稔,随即表情就有些不太自然。

这不成器的东西……

李珣暗骂一声,却也不愿因为此事就让单智去钻牛角尖,便恭恭敬敬地对祈碧施礼,刻意保持距离:“师姐谬赞了,我布这些禁制,其实还是依靠宗门护山阵禁的威能,也多亏是有宗门令牌在手……”

所谓宗门令牌,是对所有巡山护园的明心剑宗弟,统一发放的信物,也是一件很实用的法器,在护山大阵的加持下,可传递简单的信息,便于宗门调度,同时在危急时刻,令牌还有示警求救、护体遁离之能。

这种种异处,虽然只能在护山大阵中实现,也足堪一般使用,极大地降低了宗门弟子的伤亡。

不过,相较于令牌本身,李珣倒是更关注它与护山大阵气机勾连的情况,对他来说,这是对禁纹之术的又一种新奇利用。

正是从这上面得来灵感,他对所看护的药园,额外加了几层禁制,一方面是验证所得,另一方面,也是方便自己做事。

他已经尽量低调了,却不想祈碧依然兴趣不减,与他讨论起禁制的细节关窍,他又不能不答。单智对禁制之学所知粗浅,根本插不上话,脸色越发阴晴不定,李珣看在眼里,也很是心烦。

祈碧哪知这两师弟复杂的心思,几番讨论之后,她已然确定,李珣定然就是当日在峰上涂画禁纹,为她指点迷津之人,当下微撤半步,竟向李珣欠身一礼。

这一下子,单智直接傻住,李珣则忙闪开还礼:“师姐这是何意?折杀我了。”

祈碧轻轻摇头:“当时在观霞峰上,珣师弟只见我使一次披霞剑诀,便能将后面推演得头头是道。托师弟的雪地留纹,我才豁然贯通,这番指点之恩,我若不道谢,于心不安。”

“啊?”

李珣却是不知那日的后续发展,闻言一愣,还是由祈碧又讲了一遍大概,才明白过来。

正是那日,祈碧借鉴李珣所留的线条,披霞剑诀破除关隘之后,修为已不知不觉又提升一层,如今化神篇已经大成,金丹几有灵性,她已开始修炼化婴篇,再有一些年头的打磨,破丹成婴,也大有可能。

此时,祈碧已经逐渐追上爱侣文海的进度,修为在三代女弟子中首屈一指。

“恭喜师姐。我那不过是愚者一得,自个儿也稀里糊涂,最终还是看师姐的积累。”

李珣也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不过若能获得祈碧甚至文海的好感,对他日后在宗门内行事,当真是大为方便,他也就半推半就接下了这人情。

李珣与祈碧再说几句,瞥了眼单智的脸色,果然更加难看。

李珣心里更烦,这厮小肚鸡肠,日后怎能成事?

但为此留下心结,终究不好。李珣自觉不能再继续下去,就有意无意提醒祈碧:“师姐巡山至此,是发现有什么偷采草药的贼人吗?”

“这倒不曾。几日来,盗采者大都在天华、安孚一线,附近只是一些零散人物,两位师弟小心便是。”

祈碧见到李珣的禁制布置,也是颇为放心,一笑之后又道:“我今日过来,是听人说起附近不知为何出现了一只金翅大鹏。”

“金翅大鹏?”单智总算是等到了他能理解、插话的地方,当下便问,“我听说这种凶禽只在坐忘峰上有过几只,莫不是从上面偷溜下来的?”

祈碧微微点头:“单师弟所言极是。坐忘峰自成一界,生灵成长自有法度,极少下来。如此反常,可能是已经成了妖物,两位师弟都要留意。遇见妖禽,不可大意,也可示警,便于宗门将其擒拿。”

“不可大意”是对单智讲,“示警”就是对李珣了。

显然,祈碧闻言大为得意,积累的满肚子郁气也消散许多。

李珣则恭声应“是”,垂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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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仙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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