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矛盾

第16章 矛盾

好不容易送走了祈碧、单智,看二人剑光远去,李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感觉再战十只金翅大鹏,也不想再遇到这种事情。

他环目四顾,拿出宗门令牌,调动气机,在噼啪声里,重聚云气,慢慢在这一片丛林中立起薄雾烟障,层叠足有十二层,他这才满意。

他又花了半刻钟的时间,到自己看护的药园处走了一遭。

说是药园,其实是宗门根据此地的一处灵泉,开辟的半天然区域,里面错落生了十多种灵药,其中有一样名曰“谌钟”的灵草最为神异。

花若垂钟,水激有声,听之则心意澄静,最利玄门修行。

此时谌钟已经开花,几近成熟,在旁边修炼,当真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可事实上,李珣却是躲得远远的,还在附近安了个收纳音波的禁制,以避免其影响。

原因很简单,他如今修炼的,并非是明心剑宗亲传的灵犀诀,而是与之截然相悖的幽明气,更重要的,还是修炼的寄魂转生之术。

一正一邪两门奇功转换之时,真要听得谌钟之声,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是的,对李珣来说,什么巡山护园,不过是借此名目,找一个僻静地方,修炼见不得人的《幽冥录》奇功罢了。

自那日顿悟血散人的险恶用心后,李珣就把《幽冥录》视为战胜血魇的最后底牌之一,对修炼其中秘法真诀的迫切,甚至还在灵犀诀之上。

灵犀诀固然是玄门正宗,直指大道的无上妙法,可是修行速度实在太慢,在化气、化神之间,又有一道必须耐心爬过的缓坡。

相比之下,李珣还是更青睐《幽冥录》的狂进猛取,尤其是围绕天冥化阴珠可做的种种手段。

毕竟,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两年。

在止观峰上,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中,峰上高人无数,各个修为深不可测,万一被发现了,他可就只有死路一条。这几个月,李珣对幽明气的修炼,都是草草而就,时断时续。

而自从加入护园队伍之后,情况就大不相同。虽然也有点卯、调度,可大多数时间,只是他一个人在这方圆数百里不见人烟的山林里,再加上禁制遮人耳目,修炼起来,不要太容易!

确定药园周围禁制无损,李珣转身步入密林深处,到禁制最密集的地方。

这里树影婆娑,烟障重重,枯枝败叶积累了厚厚一层,常人连下脚都困难,可就在这处所在,正有一只庞然巨物趴伏在此,纵然羽翼尽敛,屈腿埋颈,也足有一人多高,身上羽毛呈暗金色。

祈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所追踪的金翅大鹏,其实就在她千步范围之内。

只是这敛伏爪牙,低垂羽翼,趴伏林间的姿态,又哪还有一点儿坐忘峰上有数凶禽的风范?

“果然目标还是太大了,以后如非必要,还是别让它起来。”

李珣指尖拂过金翅大鹏的颈羽,这里羽绒冷硬,没有一丝温度,事实上,整只金翅大鹏,全身各处都是一般无二。若拨开羽毛,观其体魄,亦可见里面骨肉支离之状。

此时的金翅大鹏,早已不复当日坐忘峰上的凶威,天冥化阴珠的驱魂冥化之功,早已将它生机剥夺,炼为一具活尸傀儡。这几个月下来,在九幽地气的冲刷之下,销蚀骨血,多有变异,与其说它是一只大鹏,还不如说是包裹异气的“鸟尸”。

这种情况下,金翅大鹏的战力更是猛跌,在坐忘峰上已经存身不住,身被重创,李珣通过天冥化阴珠的妖异感应,知道它如今窘状,正好借巡山护园之机,将它召唤下来,深藏在此。

当然,李珣如今也不求它有什么战力,只把它当成是提取九幽地气的容器。

李珣按住金翅大鹏头颈交界处,一身灵犀诀的玄门真息,逐渐转为跃动不息的幽明气,掌心微碧,含劲吞吐,金翅大鹏身上,自然就有源源不断的死寂之气渗出,在他掌心盘转,又摄入体内。

本就跃动不休的幽明气,一遇到这些外气,便如火上添油,轰声欲燃,在体内翻腾不休。

这种借用外气修行的法子,也就是幽魂噬影宗这样的邪派,才屡屡涉及,且效用非凡。这还是李珣修为不足,不能直接汲取天冥化阴珠内的九幽之气,只能通过金翅大鹏中转,否则效果还要提升百倍。

李珣心中也自有盘算:邪宗修行进度极快,越是如此,越要小心行差踏错。我以金翅大鹏为参照,一睹驱尸傀儡术的种种忌讳,用得太多,这头傀儡却是炼坏了,他日也无大用,早早处理最好,免得暴露秘密。如此又过了大半日,并无人打扰。

其实,也有几个人从附近经过,明显不是宗门中人,被李珣的示警禁制捕捉到,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又见这些人修为低微,闹不出什么事儿,他便不再理会。

对李珣来说,只要不冲撞他的药园,干扰他的修行,一切好说。

天色已经暗下,李珣吸纳外气已经告一段落。他就念诵口诀,金翅大鹏身外有一层灰白气芒缭绕,身子竟然慢慢下沉,融入林地湿润的泥土中,很快难见踪影。

天底下任何一只飞禽也难做到此事,只是在九幽地气的灌输之下,金翅大鹏已经变异形质,方能如此。

李珣仍不忙结束功课,又从《幽冥录》上,参悟种种应用法门。他的体术其实一般,在坐忘峰上,也很少与凶禽猛兽正面作战,有《幽冥录》这种级数的秘典参照,自然如饥似渴。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李珣正比比画画,渐入佳境,忽地心中一跳。

紧接着,警戒禁制连响,又有人闯入他的这片领域,而且竟是直奔着药园去了。

自他得了这个护园的活计,类似情况,还是几日来头一遭。

李珣微恼,幸好他的寄魂转生之术火候渐深,七八个呼吸的工夫,就将幽明气尽都转换为玄门内息,全身整束得当,确定没有破绽,这才飞纵而去。

人还在半途,他已经通过宗门令牌调动禁制,不求伤人,只要让那人迷失方向,阻上一阻。

如此又是数息过去,李珣距离闯入之人也只有数十步距离。离得近了,他反倒放缓身形,徐徐贴近,静若无声。

数十步外,雾气之后,喘息如牛,不像是偷入的贼人,倒像是狼狈的逃犯。

李珣不管他终究是什么人,略作观察,心中便有了计较。他调整禁制,先把药园护得严实,随后聚合气机,大气中砰砰之音连响。

那人已经是惊弓之鸟,一下子伏低,躲在树后。

“这倒巧了。”

李珣莞尔一笑,手中令牌晃动,就在那人趴伏之处,森然剑气破土而出。

要么说巧呢,那里正好是一处宗门禁制的激发之地,所发剑气透而不利,贯脉透腑,只一击便让那人双眼突出,僵硬倒地,直到昏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李珣确认无误后,现身出来,当即失笑:“这算是守株待兔?”

他这几日只知暗中修炼邪功,手上全无功劳,说起来也不太好看。原本他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可操作起来较为复杂,如今有了这出,算是天上掉的馅饼,省了许多麻烦,他也就笑纳了。

按照巡山护园的规矩,类似的情况都要通报巡山使,李珣便用宗门令牌传了消息过去。

他刚把一切操持完毕,警戒禁制再响,又有人闯入禁制范围内,且有五六个,声势不小,对禁制的影响更大。

只不过,这些人都手持宗门令牌,放出气机,消解宗门阵禁。李珣那些手段,就只有示警之功,而无阻挡之用。没几个呼吸的工夫,来人就到了近前。

李珣皱皱眉头,发声道:“是宗门哪位师兄?小弟李珣有礼。”

很快那边就有人回应:“在下高灵诚,身列启元堂,敢问是止观峰上的李珣师弟吗?”

对方如此说法,那就是旁系弟子了,名字倒也熟悉。

明心剑宗是有嫡系、旁系之别,可其中分际,其实也不大分明。像单智那种入门就撞了大运,或者像李珣这样硬攀坐忘峰成功而入嫡系的,实是少之又少。

一般来说,绝大多数弟子都是从挑水、开山、启元,按部就班修行过来。通过这些磨炼,一些根骨上佳、心性正派、能传宗门道统之人胜出,被嫡系仙师看中,收为弟子。因有名师专门指点,精微处便要比旁系的师兄弟高上一些,此外,便是嫡系子弟才有继承宗主之位的机会。

剩下那些人,只要还有向道之心,就能留在启元堂中,听山上的仙师每日来讲解问题,自修自炼;当然也有非嫡系的仙师收徒的。

可无论是旁系还是嫡系,其修行的法诀都没有什么差别,其差距也还没有到不可弥补的地步。

李珣才不会有那种“嫡系比旁系高过一头”的愚蠢念头,说话间,他已经到了近前,透雾看去,来人都陆续止步,一个个都是风尘仆仆,持剑作势,发话的则是一位粗壮汉子,像庄稼汉更甚修道之士。

“果然是高师兄。”

李珣刚回到连霞山上的时候,在启元堂待了几日,那时便见过这位高师兄,并不熟悉,却对这副庄稼汉的形象记忆颇深,也知道对方是一个热心人,当下就放了心,现身相见。

他陡然从雾中闪现,把几个人都惊了一记。

高灵诚倒是很快分辨出来,哈哈笑道:“李珣师弟,好久不见。恭喜你身列嫡系,拜入林阁师伯座下,日后长生久视,大道在望。”

“多谢高师兄。说来也惭愧,蒙师长厚爱,可至今在修行上也没什么进展。倒是高师兄,似乎已经登入化神之境了?”

李珣闪现之时,感觉高灵诚一身气机活化,敏锐灵动,与他人大有不同,这才做出判断。

高灵诚咧嘴发笑:“运气而已,师弟你身列嫡系,又有名师指点,未来成就,当更在我之上……对了,刚才有个贼人闯到这附近,师弟可见着了?”

“已被小弟擒下,怎么,这贼人是师兄几个追捕过来的?”

李珣想起那人惶惶不安之状,确实是个逃犯模样,不由暗叹自己事情做急了,不该早早通报巡山使那边,抢了高灵诚等人的功劳。

他对这些小名小利并不看重,倒是为了日后宗门行事方便,更乐意结交朋友。像高灵诚这样,年岁也不甚大,凭借在启元堂自修,就能进入化神境界的,日后在宗门之中多少都会有一个位置,正是他要结交的对象。

故而,在高灵诚点头确认之后,李珣便做出懊悔之状,顿足道:“此事是小弟做岔了,抢了诸位师兄的功劳,待会儿巡山使一到,我便与他分说。”

高灵诚也是一怔,不过他此时登入化神之境,眼界渐开,对这些小功劳并不在意,便笑道:“也无须如此。我看这里被师弟安排得风雨不透,贼人撞到这儿,也合该他倒霉。师弟这一功,立得正好。”

“不敢。毕竟是宗门药园,不能有失。小弟修为粗浅,只能借一些外力……”

李珣又把对单智的那套说辞拿出来,按理说,这样低调的表示,应该是无往而不利。

哪知话刚出口,就听有人哼了一声。

李珣微怔,高灵诚眉头也是一皱,紧接着便听那人道:“这里应该是谌钟仙草所在吧,也怪不得李珣师弟层层禁制,安排妥帖……”

高灵诚听到谌钟二字,也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但他为人稳重,不愿多生事端,就笑了一声,打断那人的言语:“来来,李珣师弟,这几位同门恐怕你都没见过,我为你介绍。”

当下他逐一介绍同行修士的名号,李珣也一一行礼致意。

其余人也还罢了,那个说话发酸的,李珣不免留心,知此人名叫灵尧,道士打扮,姿仪颇佳,只是对上他,仅是冷笑而已。

李珣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他,只不过心机深沉,施礼过后,也不与他视线交错,当他不存在就好。

然而在灵尧眼中,李珣越是如此,就越是心虚的表现。当下他一拂袍袖,冷笑道:“高师兄你也不用介绍,此时宗门上下,谁不知道李珣师弟的名头?”

李珣仍在装乖巧:“师兄谬赞了,小弟哪有什么名声?”

灵尧可不会因为李珣的乖巧而松口,相反,他越看李珣这副全无历练、只懂卖乖的形象,就越是来气:“不然,至少我便知道,李珣师弟你运道无双。坐忘峰上待了几年,回来就连跨万仙台、启元堂两处关口,直接成为宗门嫡系,又拜了个好师尊,每日在山上打坐闲谈……”

“灵尧师弟!”

高灵诚越听越不对劲,想制止灵尧说下去,可此时又哪拦得住?

灵尧话说开了,更没有停下的道理:“如今宗门有事,我们这些旁系弟子满山巡猎,奔走不休;师弟却是守在仙草之畔,优哉游哉,轻轻松松便是功劳到手,嘿嘿,好运道,好运道!”

陡然惹了个仇人,还被指着鼻子尖数落,李珣也是莫名其妙。但此时他不可能再无表示,便皱起眉头:“灵尧师兄此言,我就听不明白了。巡山护园,诸般内务,都是由善功堂师长安排,诸位师兄巡山,小弟护园,一攻一守,各有分工职守,哪有运道一说?更别说嫡系旁系之别!”

高灵诚当即开口附和:“正是如此……”

灵尧却冷笑一声:“你也说嫡系旁系?你可看见真正的嫡系弟子在何处?文海师兄、伍灵泉师兄、灵木师兄、祈碧师姐、单智师弟……他们身为巡山使,每日在山上驭剑往来,巡视支援,不用你说,我也是佩服的。可你再看看,漫山遍野的守园弟子,除了你以外,还有哪个是嫡系中人?”

此言一出,高灵诚便是哑口无言,其他几个一直保持中立的同门,也都暗自点头。

李珣见状,就觉得不对,好像他这个职司不合情理?可这是单智和他一起报名,由善功堂师长亲手发布,又能有什么问题?

未等他想个明白,灵尧已经说开了:“宗门有不成文的规矩,巡山护园的活计,一概由启元堂弟子承担,以便挣取外功,磨砺修为;但凡嫡系弟子,要参与此事,都是到化神境之后,作为巡山使者,看护弟子,尽守护之责……明明本事不足,还要出这风头,占这善地,这尸位素餐的本事,倒也不愧是一脉相承!”

此言一出,其他人面上一变,高灵诚则急得跺脚:“灵尧师弟,慎言,慎言!”

李珣心思都在琢磨巡山护园之事,迟了一线才反应过来,灵尧此言,岂不是连他那位便宜师尊都骂了进去?说得更严重点儿,可是连当今明心剑宗宗主清溟道人也一并被牵连进来。

毕竟,清溟是林阁的师尊,标准的“一脉”之中。

当然,李珣也知道,灵尧这个嘴快的,肯定没想到清溟道人这一层,倒是对林阁的评价再明确不过。

因早年妖凤之事,林阁一蹶不振,沦为他人笑柄,这是有的。可李珣在止观峰上,往来都是嫡系弟子,连霞七剑彼此情感甚笃,各自门下也都存着几分亲近,看不出什么别样心思。

他没有想到,在旁系弟子中,林阁的名声、形象已经不堪到这种地步。

尸位素餐,其实倒也贴切。

李珣对林阁,除了近日来生出的几分敬畏,什么师徒亲情真没多少,初时还觉得有些好笑,然而念头一转,又笑不出来了。

林阁之此时,未必不是他之明日……甚至更为不堪。

就算他日李珣压住血魇,但只要血散人到山门处吼上一声,嘿嘿,恐怕满山眼光、态度也都要掉转,说不定还要沦为阶下囚。任他什么“三代祖师以下坚韧第一”的名头,都没有半分用处。

就算血散人不到山门来,他日后行道在外,不也要提心吊胆?

想来林阁对妖凤的感觉,也是一般无二。

回想小楼里的林阁,一面是颓废堕落,尸位素餐;一面又是孤冷沉寂,大有自卑自贱之意,只能躲在黑暗深处,舔舐伤口。

若真是这种“一脉相承”,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这有什么好笑的?

念头百转,最终定论,李珣心中倏乎间一片冰寒,仿佛已经看到他日后的不堪模样。

此时再看灵尧,甚至是高灵诚等人,他不自觉便心生厌意,若真有那一日,这些人怕是会把今日对林阁的看法,十倍百倍地送到他头上去。

思及此处,李珣的眉毛也渐竖起来。

也在此时,天空中剑光一闪,排开此地禁制,有人影翩然下落,人尚未落地,笑语先来:

“刚分别半日,师弟就有功劳入账?”

听这柔婉之中,又有些熟稔亲近的笑语,便知是祈碧到了。她身为巡山使,过来处置贼人,倒也适宜。

李珣本来已经要与灵尧正面交锋,见祈碧过来,心境却是一清,压下了冲动的念头,心下有了新的计较,当下向祈碧行礼如仪,口称“师姐”。

另一边,高灵诚、灵尧等人也都纷纷行礼,十分恭敬。

祈碧既是明心剑宗三代弟子内的佼佼者,性情又柔婉和善,再加上文海的缘故,在同辈弟子中地位超然,绝不会遭人怠慢。

见高灵诚等人,祈碧也有些奇怪:“高师弟,你们这是……”

“正要与师姐分说。”

另一侧李珣朗然开口,同时视线在灵尧等人脸上一扫而过。

灵尧刚刚说得岔了,本就心虚,此时见李珣冰冷视线,脸上更是血色尽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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