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湖畔
明心剑宗这等宗门,尊师重道,正是第一要务。别的不讲,就凭灵尧非议师长这条,从轻发落,怕也要禁闭十年八载;若再严重些,驱逐下山、扫地出门也不是不可能,那就是斩断道途的绝路了!
他挑衅在先、失言在先,李珣身为宗门嫡系,看上去又与祈碧亲善,真要整治他,也不过就是碰碰唇皮的事儿。
灵尧脑中已经一片空白,接下来李珣说了什么,都听不真切。
恍惚中,他忽感觉到高灵诚猛扯了自己一下,然后几个同伴就都开口附和:“正如李珣师弟所言。”
好啊,你们也出卖我!
灵尧面皮涨红,一口气冲上头顶,他猛地挥开高灵诚的手,昂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灵尧师弟。”
高灵诚顾不得许多,厉声喝断了灵尧冲昏了头的胡话:“珣师弟已经与我们分润了功劳,你还要怎的?”
“功劳?”灵尧一下子愣在当场。
祈碧终于察觉不对,讶然看过来:“你们这是……”
灵尧这才知道,刚刚他们是说有关擒贼功劳的事,他恐惧之下,竟然弄岔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总算祈碧性子柔婉,没有真正究根问底。李珣虽是冷冰冰看过来,也不发一言,竟将他“不敬师长”之事烂在了肚子里。
高灵诚等人如何还敢久留,匆匆与祈碧道别后,拉着举止失措的灵尧,远遁离开。
待离得远了,高灵诚终于忍不住埋怨:“灵尧师弟,你何必如此?不管什么嫡系旁系,人家李珣师弟也是礼数周全,不贪功劳……”
灵尧此时才勉强回魂,听到高灵诚训斥,又看其他们同伴脸色,原本的恐惧心思又尽都化为怒焰升腾:“他不贪功劳?他是占了大便宜。能在谌钟附近修行,别说一个功劳,十个百个功劳能抵得过吗?而且,而且……”
“而且若不是他,在谌钟旁边的就是你了。”
有人出言讥笑了一声,灵尧当即怒目而视:“是又如何?我那是堂堂正正分到的,可李珣一来,善功堂就把我打发去巡山,其中可有过交代?”
大好的机缘,失而复得,灵尧如何能忍?
可他嘴巴太快,不知不觉又得罪了人。刚刚讥笑他的那人声音也拔高起来:“你要交代,那我们这些一样巡山的人,你想怎么交代?如今硬将把柄送到人家手里,回头处置下来,我们就陪绑吗?”
这边话音未落,林子深处忽地传出话音:“诸位师兄不必过虑,小弟并无此意。”
众人怔愣之时,李珣的身影从林子里踱出来,仪态从容安然。面对当下僵硬的场面,他不管其他人,直视灵尧,良久后,忽地展颜一笑:
“不知师兄巡山至今,获功几何?”
高灵诚还想做和事佬,上前欲劝:“李珣师弟,今日之事……”
“高师兄勿忧,我只是单纯相询……灵尧师兄?”
灵尧怎能在李珣面前示弱,当下昂起头:“我与诸位同门合力,擒杀盗采贼人三十五个,分得十二个功劳,你想怎的?”
“三十五个……十二个。”
李珣微微点头:“巡山至今,不过半月,诸位师兄果然勤勉,师弟我也不能落后太多……”
灵尧哈地笑出声来:“你是要与我们赌赛?”
李珣却轻飘飘让过:“为宗门出力,何来赌字?不过小弟也知道,按人脖颈容易,按人心难,若我拿住师兄把柄,向上告状,固然能出一口气,却抵不过师兄他日继续在外说我们师徒的不是。
“还好我在山上时日虽短,但师尊才智高绝,我也从他老人家处得了许多教益,自忖还长了些本事。今后这段时日,小弟当尽力而为,胜过师兄自然最好。到那时,也请师兄将‘尸位素餐’之语再吃下去!”
说罢,李珣再向众人施礼,转身入林,倏乎不见。
灵尧呆了呆,忽而失笑:“这小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凭他一人,也想抢十二个功劳?还以为都是今天这样撞到手里的运道?”
高灵诚终于忍耐不住,恼道:“灵尧师弟你糊涂,他不过是化气修为,单人护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是该的。若真得了失心疯,为抢功劳出了伤损,咱们谁担待得起?你又于心何安?”
说罢,他拂袖而去,想追上李珣劝阻,然而空林寂寂,哪有人影?
高灵诚一直赶回李珣驻守的区域,这回找到了人,可最终还是怏怏而返。
自始至终,李珣都不提赌赛之说,不提抢功之事,滴水不漏,难道他还能硬逼李珣发个毒誓出来?
李珣目送高灵诚离开,原本平淡如水、云淡风轻的神情瞬间阴郁下来,咔的一声,扭断了身边横出的枝条。
“单智这蠢材!”
李珣对那位嘴上不把门的灵尧,其实也不觉得怎样,毕竟“尸位素餐”之语,严格说来,并不为过。真正让他恼火的还是单智那厮,为亲近祈碧,拉他凑数,竟枉顾宗门规矩,把他塞到这进退两难的位置上来。
像他这种情况,在止观峰上老老实实待着,尽其本分,谁会说他一个入门不过数月的弟子“尸位素餐”?
要他为宗门尽责,怎么也要到七八年后,到时他只要不死,定然已经是人脉密织,羽翼丰满,出三分的力,也能给说成十分。
偏偏就是单智这一手,硬是把他的名声坏了!
都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本就有一个不争气的师尊,若再有与之相关的坏名声,一旦形成既有印象,宗门上下,还有哪个会正视于他?
林阁当年再怎么不堪,在山上还有情同父子的恩师宗主,有数百年同门的师弟师妹,他李珣有什么?他万一出事,谁给他担待?单智吗?
几番思绪转过,李珣已是将单智恨到了骨子里。
数息之后,清泉水雾激起,拂过谌钟仙草,铮铮有声,让李珣心中一清。
他呼出一口气,暂时把那些情绪放下,就坐在药园外侧,看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
如今这情况,他再怎么愤恨,也没有用处。幸好他前面借用祈碧之势,将灵尧与那些同伴做了切割,又设下“争功”之局,强扮出倔强的气魄,冲刷了相关人等对他的印象,将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可如果不能干脆利落地胜过这局,他在这些旁系弟子眼中,依旧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嫡系少爷,之前强硬的气魄,也将全面反噬,以致沦为他人笑柄。
李珣不承认这是赌博,可事实上,这就是赌博没错,赌的就是他在宗门内的名声地位,包括未来的根基!
但某种意义上,这场赌局从一开始就颇为微妙……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李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依旧是埋头修炼《幽冥录》上的邪功。若真说有变化,那就是他对护园的本职,稍稍上心了些,不再是全然作壁上观,又凭借禁制,抓了一个蟊贼。
两功的结果,对一个守园弟子来讲,完全说得过去。
不过既然设了赌局,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李珣仍在等待。
直到第三天,李珣正修炼寄魂转生,忽地心念一动,体内阴气滚沸蒸腾,又瞬间收拢转化,径直在胸口凝成一颗虚无金丹,丝缕真息穿梭游动,已经是灵犀诀的法度。
又一刹那,金丹崩解,体内真息的性质,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灵犀诀凝成的真息,化为滚滚烟气,几次翻腾,便有火力盘转成环,围绕黄庭,流转不息。
至此,他的寄魂转生之术,已修到了圆满境界,体内真息法度,可以随时在灵犀诀与幽明气之间来回转换,可以正式应用于实战。
他这半个多月潜心修行,终于收获成果。从此,他在《幽冥录》的修行上,也迈入了正轨。
李珣大喜,霍然起立,随着他的动作,他全身的骨骼关节都发出密密麻麻的轻响,丝丝真息从每一个窍穴处透出来,融入黄庭周围那活泼转动的“火环”上,涨缩翻腾,云蒸霞蔚。
这是幽明气修炼到全新层次的表现。与明心剑宗的玄门炼气术不一样,幽明气炼到一定程度,虽然也是以黄庭为中心统摄体内气机往来,但并不凝结为黄庭金丹,而是在窍穴周围形成一圈活泼变化,细密如织的火环,其名曰“无底冥环”。
环中混沌浩茫,若有若无,从中喷出的幽明气,称为“幽冥阴火”,威力提升何止数倍?
再修到深处,阴火内敛,再生变化,就可真正地销熔虚空,内辟天地,与冥冥之中的九幽之域互相往来,透空摄气,无竭无穷。当然,眼下李珣刚到“环生不息”的初步,距离销熔虚空、透空九幽,火候还差得远。
可话又说回来,有天冥化阴珠这件至宝在手,李珣就有了一个直通九幽之域的捷径,只要肯付出代价,实现瞬间的“透空九幽”之力,也存在理论上的可能,那可等于是化婴,甚至是真人级别的力量。
虽然所谓的“代价”,很有可能就是李珣的性命。
这些还是太远了,如今对李珣而言,最现实的意义就是:他可以将心中的盘算,真正付诸行动,且成功的可能性更增!
李珣没有立刻动作,看天色尚早,他就配合《幽冥录》上的应用法门,继续练习刚刚练就的幽冥阴火,以求早早熟悉,提升战力。
直到傍晚行将入夜时,李珣才又调息准备。一切妥当之后,他念动口诀,将金翅大鹏从地底升起,撤去了对它的束缚,示意它再撤离药园更远些,继而放飞。
此时的金翅大鹏,已经没有了数月前气势煊赫的凶横之意,飞翔在夜空中,体内九幽地气与夜色相融,反而像一头巨大的蝙蝠,贴着树冠滑行。
李珣通过天冥化阴珠,控制着金翅大鹏的方向,心里有些奇怪,今天林子里的鸟儿是不是少了些?亏他还特意选择了傍晚将入夜,群鸟归巢时段,遮掩金翅大鹏可能带来的骚乱,可现在看来,丛林上空倒是安静得很,鸟群稀稀落落,对大鹏过境也没什么特殊反应。
金翅大鹏如今连凶禽的气势也不见了?
李珣摇摇头,这倒也省了一桩麻烦。又等了半刻钟左右,李珣也动了,借着夜色与阵禁的掩护,飞速行进。
在此过程中,他一身真息,随时在灵犀诀与幽冥阴火之间切换,前者是用来通过护山阵禁,免遭外力触发;后者则用来调动天冥化阴珠,遥控金翅大鹏,如此二者兼顾,行进间却如行云流水,几无阻滞,很快来到他负责的区域边缘。
连霞山绵延万里,明心剑宗弟子不足千人,人手紧张,每个守园的弟子,名义上的负责区域都有方圆数百里,这样的面积,纵有阵禁相助,想搞什么风雨不透,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实际守护的地方,也就是药园附近,放过了大片空白区域无法顾及,这也是那些盗采贼人,敢于进山谋财的原因。
李珣负责的区域,以一处林中大湖为界。湖面约有千顷,没有什么要紧资源,且视界开阔,一览无遗,湖中更有宗门放养的几种凶鱼,难有藏身之地。
巡山护园弟子都很少在此地逗留。
李珣悄无声息地到了湖畔千尺开外,隐藏在一棵大树冠中,没有再往前去。半刻钟前,在湖面上空稍事盘旋的金翅大鹏也远远飞离,没有回头。
夜色渐浓,湖面、湖畔依旧平静冷清,偶有走兽到此饮水,湖里鱼尾摆动,击打湖面,除此以外,再无他事。
然而李珣事先通过金翅大鹏,已获得许多信息,心头越发笃定。
这处大湖,正是一处贼窝!
说起此事,确实也巧,李珣刚来护园前几日,为保证自身安全,也曾在负责区域走了几圈,勘探地形。因这里临靠大湖,云气充沛,正适合云水纹路,他还顺势做了几个禁制,仅当练手之用。
哪知没过几天,这些禁制便被触发了。
当时李珣远在百里之外,借护山阵禁之助,虽有所感应,可按常理,无论如何也无法赶到,就是发现了也没有意义。
但偏偏巧了,当时正是他招来金翅大鹏的头天,大鹏从坐忘峰上降下,正好从附近经过,在他的命令之下,顺路走了一遭。李珣则借《幽冥录》中的驱尸秘术,利用天冥化阴珠,分享了金翅大鹏的视野,由此发现了湖畔附近的异样。
此后他又几次利用金翅大鹏侦察,明确了这是一伙约有十几人的盗药贼子,论规模,已经颇大。他们似乎是借助湖底的特殊地形,弄了一个藏身巢穴,在此集聚,躲避巡山使的耳目。
这群人往往是连续两三日不出来,而一旦外出,则是三五成群,彼此配合,熟门熟路,看上去做了不少年头了。
李珣通过几日侦察,掌握了对方的部分行止规律。他原本是想着立此功劳,长长脸面,可又寻思很难向宗门师长解释里面的来龙去脉,一个不好,反露破绽,这才暂且压下,想回头琢磨个万全的法子,再揽此功劳不迟。
而这回灵尧主动撞上来,倒是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说辞:一个要挣脸面的年轻人,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李珣等天色完全黑下去,便偷下树冠,潜往湖畔区域。
如今唯一的变数,就是他尚未真正掌握这群贼人的出入暗道,只通过金翅大鹏知道一个大概区域,为万全计,还要做一番侦察。
这当然有些冒险,可在明心剑宗的阵禁范围内,又有宗门令牌在手,李珣的风险已经降到最低。他就算一时不慎被发现了,就当是打草惊蛇,直接求援便是,同样也少不了他的功劳。
李珣算计清楚,胆气更壮,不多时,便潜入距离湖畔约五百尺的低矮灌木中。从这里开始,他就有些拿捏不准,因为这里正是他上次所布的禁制所在。
贼人冲撞了禁制,就说明他们在这里没“长眼”。
可推己及人,在自己老巢附近,李珣绝对要密布禁制,以备万全。那么从这里再往前,很有可能也进入了贼人的禁制圈。
可到现在为止,他仍没有发现密道入口的端倪……难道还能在一览无遗的湖滩上?
他正纠结的时候,大约二十丈开外,靠近湖滩位置的某个凹地,忽有响声传出。
李珣不惊反喜,身形深藏,屏息以待。
不多时,便有人影突然从低矮灌木中弓起半个身子,一路急行。
可问题是……竟然是往这边来!
李珣身子一下子绷紧,却是没想到有这番变化,一时屏息凝神。他已经在考虑随后可能遭遇战斗,如何出手都想了两三步。
可这时候,那人伏下身子,藏到前方一人来高的矮树后面,同样屏息以待。
此时,那人和李珣的距离相差最多五丈远。可李珣早在七年前,就练就了“恃气合意,流转不息”的内呼吸之术,这些年在坐忘峰上挣扎,除了禁制之术,就数藏形匿迹的本事最具心得,如今修为精进,藏匿气息,更不在话下。此时他把眼睛都半闭起来,务必不露出丝毫破绽。
那人正一门心思算计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距他五丈距离,还有一个大活人在。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珣和那人就像是比拼耐心一般,均如草木顽石,一动不动。
直至湖滩之上,又一声响,打破了周围已经要僵死的沉寂。
接下来,传入李珣耳中的,却是一声柔腻的笑声,在静寂的湖岸边传出老远。
“咝,小声点儿!”又一道粗粝的声音低声警告。
“怕什么?这时候你倒小心了?偷人家婆娘的时候又是借谁家的胆子?”
又来两个人……李珣做出新的判断。
而此时,那边已经响起啧啧的怪声,还有揉搓衣衫的微响,以及混乱的喘息之音。听声音,他们竟然也往这里来了。
李珣面色不动,他生在皇室,年纪虽幼,却通人事,没试过也见过许多。如今他年岁虽长,可在此紧要关头,实在没闲情去体会。
倒是在他侧前方,矮树后的男子身上气机微微波动,分明是在凝神聚力。
这种细微的变化,只有李珣注意到。越发接近此地的男女却沉浸在情欲之中,全无所觉。
此时李珣已经看清楚,那对新来的男女,一个身形壮硕,一个身姿娇小,对比颇是明显,此时却是又搂又抱,彼此摩擦,两人衣衫都是半留半褪。
壮硕男子已经憋得难受,低骂了一声:“还往哪儿去?”
“地上的草刺得很,那不是有树?”
说话间,两人就砰地撞在附近唯一的矮树之上,壮硕男子忙着给女人解衣服。女子嬉笑挣动,剧烈喘息,嘴里又笑又骂:“我汉子安排你们这些蟊贼一起发财,你们却来偷他婆娘,还有天理吗?”
壮硕男子哈哈笑起来:“我们?还有谁?”
“还有我!”
阴森低哑的嗓音响起,而早在此之前,藏身矮树之后的那人已将手掌无声无息地穿过女子肋下,贴在壮硕男子心脏处,劲力猛吐。
不远处,李珣的眼皮连跳两下。这一掌的发力让他很是眼熟:怎么像是幽冥阴火?只不过有些似是而非的地方。
“你……”
突遭变故之下,壮硕男子完全没有防备,大惊之下还想喊叫,却不防与他紧密相贴的女子如蛇般缠绕上来,贴着他脖颈的红唇猛地发力咬下,牙关扣住喉管,生生将那未出来的呼喊声截断在喉咙里面。
壮硕男子除了剧烈挣动,什么也做不了,眨眼的工夫,一条人命就此了结。
随着生机断绝,壮硕男子轰然倒地,娇小女子轻盈落下,吐出唇齿间的骨粉肉末,不管唇边颊侧的浓浓血色,笑吟吟道:“黑金刚也不过如此……”
身后那人哑着嗓子笑起来,伸手在娇小女子几近光赤的背上轻拍两下:
“是你血媚子手段高明,还有我这奸夫心狠手辣!”
“辣”字刚一出口,正好是他的手掌拍在女子背部的第二下。从李珣这个角度看得分明,“奸夫”袖中滑出一段锋利的刀片,夹在原本空无一物的指缝里,顺势就送进了女子的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