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物各有主

「叁」物各有主

灰哥儿吃过两回小笼。头一回,是在一年前的冬天。那天子自己实在看得熬不住,在卖小笼的老头子掀起笼盖的霎那间,拎起一只小笼就跑。小笼捏在手里只有一个面皮皱起的点儿,灰哥儿用两手指头提牢,心里很有些紧张。手里厢的东西柔弱而颤抖,像煞手指一个不稳当便要离他而去。

还好灰哥儿的手是稳当的。他跑出几步就慌忙将小笼整个的塞进嘴里,唯恐有个闪失。小笼在嘴巴里还是颤抖的,像似只活物。温润而馥郁,满嘴的香气。

灰哥儿一边跑,牙齿一边用了点力道。小笼一分为二的霎时,却是舌头、口唇、连着喉咙、甚至是牙齿,都一阵麻痛,痛的灰哥儿张开嘴喘气,却差点把肉馅卡在喉咙里。那种滚滚的热油溢满口腔的感觉,灰哥儿已经记不得是是烫还是冻了。那感觉很像渴急的时候拿雪块在嘴巴里嚼的滋味,又津津想到地狱里有一层是专门拔舌头还不知是浇热油的,自己东偷西拿,等死了不知道该下哪一个层、受哪一个罚。

等一切小笼带来的感官骤然消停下来,灰哥儿看到自己已经奔到宫巷了。其实也快。湿湿黏黏的东西从嘴角流出来,已经结在了脸上。肉馅子还在嘴里含着,却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任凭灰哥儿是多用心的把它重新吐出来,凑在鼻子底下使劲的嗅着,还是闻不出那好闻的香气来。

「肉馅子可能是真正没啥味道的。」灰哥儿靠在宫巷的转角里,开始慢慢的想着。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在吃小笼的时候,有一个口诀,叫作「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吸汤。」但他不怎么信到含在嘴里这样香气的东西,咬开来会介骇人。摊上的每个人不都吃得好好的么?

灰哥儿誓自己达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吃趟小笼。他要端端正正的的坐在小笼的摊位上,出钱买来吃;不但自己要吃介大一蒸笼,还要请睡棚子里的每一个弟兄吃,至少每人一只吧。

灰哥儿很快就有钱了,他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一个人想煞有钱的时候,钱总归来得很快。所以他也很快吃到了小笼,尽管堂正正的端坐着品味时候,味道总不能胜过梦里。那是一大笔横财。弄到钱的经历,在灰哥儿脑海里还是鲜活的,彷如昨天。

「九月雨后秋,寂寞青楼,风触绣帘菊花瘦,佳人待茶授。」夜深时,留莺阁里总断续续有琵琶声传来,姑娘在高楼吟唱的小曲落到风里头似有还无。灰哥儿听不懂这种曲子,调头欢快,听来哀伤。他只懂得用眼来看。

留莺阁里走出来的,个个都是肥羊。今天这几头尤其肥。因为才深夜,他们就醉醺醺的出来了。这些人应该是第一次进堂子,熟客都得天快亮时才走。肥羊的年纪不大,看打扮都是书生。灰哥儿挨个仔细的查勘,有一个特别兴奋的少年吸引了他。那时的他尚分辨不清衣料的奢简,所以不觉察少年身上的衣饰也是简朴,只觉得一身干净到底的棉布大衫簇新、脚上那双绣着青云长靴底白面黑的显着功名,便该是贵家。

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脸不谙世事的痴样,脸通红有些泛光,在街上手舞足蹈的。灰哥儿记得九爷说过,这副模样的叫作青头,差不多就是最易得手的肥羊的意思。灰哥儿缩在墙角落的暗影里,默不作声的等待少年转身时,高楼的光亮照到他钱袋上。

那是鼓的。非但鼓,还有些模糊的棱角,绝不是铜钱塞进去能显出来的形状。怕是,银子。灰哥儿吞了吞口水,松开不自主攥紧的拳头。指甲,已经嵌到肉里生疼了。嘴里默念了几遍九爷常说的那句「物各有主」,也说不清是安抚还是祈求。成了,他便能有钱请客小笼。

灰哥儿刚想着动手,突然看见那少年的胸口也是塞着东西的。他吸着鼻头仔细的想着,微微露出的一角跟那块小姐的白手帕很像。手帕里头,或是有点心的。灰哥儿眯起眼睛,那点心不很胖实,似也不能成一个整形。

「似一只被吃过几口的麻饼子,」灰哥儿按照自己的经验下了结论。半个麻饼也够吸引他了,里头该是糖稀还是葱油?他决心先撞一下那个少年,然后从,少年左边的肥羊站得有些远,就从左边擦过,只要能拐进小巷子里,就能够万事大吉。

人不能贪,灰哥儿明白这道理。所以,他只从少年身上摸走了两样东西,他要的两样。钱袋里果是银子。足足有七锭足纹银,那得二十余两。少年怀里的果然是手帕,手帕里包的却不是点心。

都是些没用的。有两个红绿间的石圈子,卖相有点像庙街时卖的吃食。尚若尺寸大一点,倒像煞哪吒三太子的乾坤圈,可惜红绿相间、冰冰冷的,讲像似石头又像似蜡烛。还有朵扁塌塌的铜花,凝皮吊细,颜色又不是正正经经的铜,红彤彤倒像是金颜色的。最末两粒珠子圆倒是圆的,颜色白亮、嫩质得要命,非但不能够把在地上滚圈子,后头还刺剌剌的嵌着根针。真正是「百无一用」,所以他豪气地把手帕里的东西统统交给至九爷,还故意当做它是宝贝的样子。有着手上得银子,他倒是有底气来唬上九爷一唬。

九爷很高兴。九爷在灰哥儿的印象中是从来没有过今朝这样子的高兴。高兴了就出手特别的大方,九爷是从来不会这样子大方的。他居然拿出一整锭的银子交给灰哥儿,吩咐他去劈碎了分给弟兄,剩下的都是赏钱。

灰哥儿心上一惊,转眼有些明白了,那一包东西定然远远比他估量的值价。但出了手的东西是不能够回头的,就好似九爷常说的,「物各有主」。于是灰哥儿不甚理会弟兄们的喧嚣,只一个人搂着锭银子坐在自己的那张舖子上,微眯着眼睛。一直坐到天漆漆黑,不多久天就要再亮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是如何将银子劈开来,抑或劈开后怎么用,甚至,给谁用。

这里头有太多的讲究。过好日子,讲到底不过是柴、米、油、盐、医。买炭薪和粗米惯来是银钱来去,连郎中也不作兴收铜钱的。但小人家又有小人家开开心的想法,虽然他们也晓得卖小笼捏面人的摊头是赔白了家当也找凑不齐一块银子的找钱的。灰哥儿一遍遍推演着各种花销,时不时在心里头补充入各种开支。

既有小鬼头喊自己一声哥哥,作哥哥便须有哥哥的担当;他决心去当舖购置五六件半新旧的冬袄子,让那几个窜高的小鬼头好过冬天。还要在米店的老板那廉价多拿许多陈得有些霉黄的稻米来吃;每每年夜时米饭只一人一小碗,来不及品出味道。还要记得请吃小笼,按人头数着得整整三蒸笼罢;秀儿每天都望着转糖摊,要不要买个来送给她;重要的是,灰哥儿还想要人模人样的坐茶楼里听完一整段评话。

他与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心向有些个不同。因天生机灵,有机会进出茶楼替九爷传个口讯;甚至更能安排出大把的时间,抓一小把瘦瘪的长生果,远远坐在茶馆边的树丫子上,悠哉的听戏。他记得评话「忠烈侠义」里有一出说的便是好汉偷了银钱散给穷苦百姓的,那日评书人一提气朗声念道「好儿郎劫富救贫,美英雄济人于危」时,底下爆出阵轰然的喝彩。

灰哥儿很眼热「忠烈侠义」那四个字,怎么听都像是在描述一个大英雄大人物。他突然觉得反正也一时也想不出如何花光那锭银子,不如择日散了,还能作点用场。这时候脑子里突然起来九爷每次在说完「物各有主」之后,总是啜一口烟,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拿手指轻轻的叩一叩椅子扶手或是桌面,再慢慢念出的另四个字:「人,各由命。」

按灰哥儿的年纪远体会不着九爷话里头那种莫名的沧桑劲,反觉得那话有种莫名的鼓舞与振奋在里头。既想通或那本就不是该着自己的横财,同时也有一种非「忠烈侠义」才显示得自己英雄本色的情感油然。不若趁早将钱散了,「劫富救贫」、「济人于危」。灰哥儿一仰脸靠在那堵漏风的牆上,眯眼看着那一线天际,然后猛一张嘴用力吸口气就低压着声笑了,他很为自己的想法骄傲。

天还是亮了,也不见什么光。只是棚子里人、物,都渐渐清晰。在灰哥儿印象里,他还没好好看过这辰光里的棚子。

冬天这时候,他已经同抢煤渣打完架,窝在个不穿风的墙角,清点今日得了些什么;而现在这天气的话,更早该去九爷房里请了安,上街寻那担馄饨的苏跷脚,替九爷喊一碗热馄饨来端上。灰哥儿没起来,他只是从屁股底下抽出半截席草来,叼在嘴里边抿边咬。他不着急。

苏跷脚有个同自己一般大儿的儿子。这小子爱找自己玩,没事时便一同爬树看戏什么的。他有些笨手笨脚,但性子是执拧的,今日里自己故意忘记喊馄饨,他定然会找上门来非问出子丑寅卯来,再抱着一碗热馄饨小心的端到九爷的房里。什么「忘记脱哉」、「睡过头嚜」的借口他是不取信的,惟恐是他在昨天的生意里有了懈怠,给爹爹丢了份常年买卖。真是烦煞人。

灰哥儿换了个姿势,把蜷起的身子摊开一点,就好像嘴里已经有些被唾液泡的席草。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安排这锭银子了。在用牙齿轻轻剥开草皮,嚼着被汗渍出点咸味道的草芯的时候,又觉得必须在细微处多斟酌斟酌。所以乾脆坐到所有小孩都出去的时候才慢悠悠的立起来,一溜小跑拐到了圆妙观前。

麻皮的铺子已经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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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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