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金坛冤妄

「叁」金坛冤妄

奶娘将婴儿斜抱着,这与东瀛的风俗是不同的。一位奶娘面白体腴,个子较一般妇人高大。穿了一身浅粉色,怀里的孩子则一身朱红,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另一位奶娘一身樱草色打扮,衬着肤色略黑,身子也不甚高大,但胸部高耸,手势稳健。尤其她眉眼那里,有一种女子少见的坚忍,更奇特的是,在姚府人人脸上可见的死气,她脸上并不厚重。

空镜于是对她怀里的孩子兴致甚浓。那孩子穿的是靛蓝色的衣服。脸说不上好看,皮肤也有些黄黄的。不大的眼睛东顾西盼,聪明好奇。那神情倒是很像姚焘。联想起坊间的议论,空镜立刻明白自己盯着看得正是夫人亲生的幺子。于是想那如夫人,必定是年轻好看的。

周岁的孩儿总是喜人。但无论谁,总愿喜欢那红衣的男婴多些。他眉毛淡褐细挺,圆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皮肉细嫩,似一块刚点出来的豆腐。更重要的是,他是乖巧安静的,坐在奶娘怀里,不声不响。

姚老爷先抱过他抓周,空镜则转眼去看那个蓝衣的孩子。因为他对将夭折的婴孩没兴趣。红衣小孩面相,是不长命的。这孩子乍眼一看,较诸红衣小孩是有不如。眉毛也是挺拔的,虽然细到还不怎么看得出来;双目是晶亮的,但眼睛如何都算不上大;肌肤微黑且很结实,如同他的乳母,但并不讨喜。

孩子在乳母的怀里已经待的不安分了,如说那个粉衣乳母方才是小心端抱着的话,她更像在努力按捺住这调皮的孩子。孩子的气力已经不小了。这孩子边挣扎边出嘹亮的喊声,润深圆畅。空镜盯着他使劲抗议的模样,微微笑。奶娘年纪很轻,仔细看只有十**岁的样子。被空镜含笑盯得久了,又觉得自己狼狈,不由脸上红。

是个生龙活虎的孩子。无论是脸上,还是挣扎得已经露出衣袖的手臂上,还是那不嘎的干号声,都透露着勃勃的生机。这样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死的。他不肯死。这一个孩子非但不会早夭,还可能活得很长久。是能出人头地的。空镜无意中开始排算那男婴一生的命格了,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排算。他甚至来不及仔细去想,为什么这婴孩是长寿的,甚至,怎么解释「出人头地」。

那一边,红衣的孩子已经抓完周了。他小手死死的拽着沉重的剑柄,剑都被他拔除了寸许。他的小手是如此的有力,同他质嫩的外表相较是出人意料的。好个孩儿!剑客哈哈大笑,不吝要把宝剑赠给孩子;锦衣粉面的公子不甘人后,长篇阔论起这孩子会有多少美满丰坦的将来。空镜的眼里,看到的只有那孩子唇上人中处浅浅的皱褶,和宝剑出鞘时浮光流彩的煞气。

「血光之灾」。除了这个词之外,空镜脑子里再也浮不出其他想法来。当姚老爷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空镜只好用不甚标准的言语回答,「正如那位公子所言,小公子过几年必定文武双全,人见人喜。」空镜这话是说得活络的。他在心里根本不相信这位人见人喜的小公子,还能「过的了几年」。

该轮到那个孩儿抓周的时候,厅外却惹来一阵骚乱。空镜随着宾客的落眼处望去,心中不免一动。来的是那个瞎眼道人。他坚持姚家有个孩子会给全家带来「血光之灾」,只有按照他的法门才能驱灾避祸。空镜听清他的意思后,更觉诧异。

姚府是大户,平日里滋事骗乞的不是没有。这道人不属丐帮,偏巧又是春假的时节,理应来乞讨也是该好好打的。但他不求化缘不要钱财,非坚持走到公堂上来,亲自摸一下两个婴孩的脸。

宾客哗然。姚老爷沉吟一会后,倒答应了。这不在空镜的意料之外。因为那瞎眼道人虽然外貌残丑,但自有一股傲然之气,又有一种悲悯之神。神异于形。在明眼人看来,这样的人越是要求无理,越容易让人有一种想法,他莫非是仙人化丑。

中国有很多婴孩满月或满周岁或几岁大时,遇仙人点化的故事。譬如哪吒遇见了太元真人,再不济也能如杨坚遇见的老尼。从小听着,长大了也多少有些相信。尤其是在自己孩子抓周时,亲眼看见来了这么个瞎眼的道人。姚老爷不是笨人,他知道那些说什么必有大祸都是假的,真相是自己必有一个孩子天赋异禀,或许跟着瞎子能修到几分仙缘。

姚老爷小心将那个红衣的孩子抱到瞎道人跟前,让他自己站着,这样看起来更添几分灵气。瞎道人只随手摸了几把就拼命摇头。姚老爷也没多少失望,毕竟那孩子已经抓过周了。孩子抓的是宝剑,总不见得要当飞剑取妖头的道士。

姚老爷赶紧换了个孩子抱过去,却不想幺子两腿稳健,放到地上,能自己走动。瞎子听到动响,抓住那孩子的胳膊。伸出另一只枯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摸他的耳廓。而后是枕骨、眼鼻,还摆弄了几下孩子的手脚。瞎子的手势越摸越快,原先凝重的神情也如释重负,他合着双目,安详得像普通人闭眼一样。

姚老爷是高兴的。他觉得只有自己灵光一现才洞悉这瞎道人的天机。他盘算着长子姚焘聪慧异常,将来是做学问的;次子,就取名姚熹吧,玉面佩剑,或能够谋到一个汉侍卫官的头衔;幺子夫人实在太疼,吃奶时便被宠坏了,皮灵好玩。怕自己年既已老,是管教不动的,他有自己的缘分,名字让道人取吧。

那婴孩却被他摸得诸多不适,瞎子手一放,孩子径自避开了姚老爷与奶娘,跌跌冲冲朝空镜走来。空镜看到瞎子摸小孩的手势时,怔了许久。他觉得那瞎子出手的顺序、力道的精准,以及判断时的利落,很像师父。他闭起眼睛在脑中仔仔细细对比两人的动作,有一些奇特的感觉浮在心头。一模一样。失神间,那道人已经离开了。他竟然没留意瞎道人说出的驱灾避祸的法门究竟是什么。等回过神来,蓝色衣服的小孩,却已缠在他腿边,咯咯的笑。原来早会走路了,难怪不喜被抱着。

空镜侧头看看那个小孩,觉得彼此间是有缘分的。孩子盯着他互看着,突然咧开嘴笑,边笑边拍着自己的脑袋说「荒,荒」空镜被他说得反倒有些窘迫了,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突然想起,那孩子开口时是有一些不同的。他只好指着自己的头笑,「光?」孩子拍着两只肉手咯咯直笑,空镜看清他的乳牙是灰白色的。他默默的记着,觉得这在将来可能当个凭证。

空镜将孩子抱起,交还姚老爷手里。孩子并不挣扎,似还同他很亲。空镜很喜欢这孩子。

抓周时,空镜在边上看着姚老爷将孩子抱上毛毡。那孩子好奇的天性怕是在场的都得出来,但这时他紧紧的握着小手,对毡上的笔墨金银似是一样都提不起兴趣。姚老爷有些急了,转而想想那孩子是有仙缘的,看不上这些俗物,倒也释然。刚想把孩子放下,一边的姚焘却是眼尖,「爹爹请看,弟弟手里倒抓着件东西。」

手里既有东西抓着,那算是抓完周了。小手里确实拽着一根海昌蓝的细绳。空镜看见,下意识单手往腰间一按,果然。那孩子手里竟是自己系在腰间的半贯「宽永通宝」。空镜苦笑,姚老爷的脸色也十分尴尬。

「宽永通宝」不是明铸,更不是清铸,虽形无大异,但作为流通的货币,是不会被轻易错认的。

抓周偷钱,未闻未见。总不能断言这孩儿将来,非但是贼,还是个好手艺的贼。空镜只能不多解释,俯身行礼,「小公子喜爱异地的玩物,可见将来周游必广;所抓之物看似财物,自然可得富足。」姚老爷见空镜给了自己台阶下,心下感激,还礼道,「法师对犬子,关爱有周。不知可否请法师为小儿赐名?」

给小孩起名是一件大事情。空镜从来没获得这种特殊的资格。他想了想,越是觉得荣幸,越记不出多少个汉字的排列来,都还给师父了;忆起幼时,师父朝着自己唤「其顺」,便说「便叫作姚其顺罢。」姚老爷连声说好,空镜想他说的大概是应承话,因为自己刚说完就觉得那名字,真正平淡朴实得无趣。空镜又问起那道人的话来,姚老爷似胸有成竹,答是孩子小还离不开乳母,想请带去乡下,先寄养几年。这就是道人所谓「驱灾避祸的法门」啊,空镜微微颔,心中恍然。

原来那瞎眼道人硬闯进来,是为指点姚其顺母子一条生路。那么「金坛冤妄」、「血光之灾」,大抵正该应在姚家了。此别生死两茫茫。空镜回望了姚其顺一眼,那孩子露出仅有的几颗灰牙笑得无辜。他不知道被这孩子藏下的钱币与绳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

空镜辞别姚家的日子,正像我们一开始说过的,是顺治十八年辛丑正月初四。他离开后,接连生的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使乌程这个鱼米江南产生的动荡,直到数年后才渐渐平息。

二日后,正月初六。顺治帝病卧榻前,自知不久于人世,召礼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王熙入养心殿草撰诏书。遗诏除命三子玄烨即帝位,由四大臣辅政外,以十四事罪己。国治未臻,民生未遂,罪一;圣母慈育,未能尽孝,罪二;皇考宾天,不能行丧,罪三;诸王贝勒,情谊睽隔,罪四;重用汉官,疏远满臣,罪五;夙性好高,埋没人才,罪六;姑息养奸,容臣不肖,罪七;国用浩繁,厚己薄人,罪八;不体民艰,兴建殿宇,罪九;鄂妃丧祭,岂滥不经,罪十;任用阉人,营私舞弊,罪十一;贪图安逸,疏于理政,罪十二;自恃聪明,听言纳谏,罪十三;知错未改,愆戾逾多,罪十四。十八年正月初七日夜,顺治病死养心殿,号清世祖。

金坛「通海案」先于新海防,海防以法重狱繁,且海寇已去年余,内地方庆升平,不忍揭。于是将案件上递江南按察使姚延著。姚延著更原情以宽之,不欲于无事中生事,更不欲以灭门事于黉宫,恐其株连。

顺治驾崩,新帝年幼。金坛「通海案」,旧案重提。新任江宁巡抚朱国治「欲行杀戮以示威」,终将此案愈办愈大。共斩六十四人,家属男女没入,流徙大小老幼又共二百七十六人。

江南按察使姚延著也被劾上疏,因办案时纵不罪判,犯有「疏纵」之罪,被判处绞刑。父母、祖孙、兄弟俱解,流徙宁古塔;家产籍没,妻子入官。姚延著此生为官清廉,断案公正。行刑之日,整个江宁为之罢市,士大夫和普通百姓手执香火哭着涌向刑场;丧回去的路上,人们纷纷前去祭奠,队伍延绵百余里,此顺治十八年辛丑七月十三事。金坛因海寇一案,最终屠戮灭门、流徙遣戍,不止千余人,为清初「江南四大冤案」之一。

一月后,顺治十八年八月十三日。清廷为「使郑氏无物资、人力之接济,将不攻自灭」,下「迁界令」。福建、广东、江南、浙江四省滨海居民各向内地迁移三十里,二十里外筑土墙为界,寸板不许下海,界外不许闲行,出界即以违旨论立斩。此令一出,四省沿海居民谋生无策、丐食无门、卖身无所;死以万计,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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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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