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皇家港乐园
两千〇八年十二月廿四号,密西西比阴冷依旧。这样的天气只适合蜷在睡袋里扮虫茧。我半躺在火炉旁的地毯上,一边信手把鼠标移到「何谓真相」节目组一封题为「皇家港乐园,这是真的吗?」的观众来信,一边吮咖啡取暖。
「何谓真相」节目是迈克尔·华夫教授所招揽下的一项研究经费补充物,要求他同他的学生针对观众各种稀奇古怪提问的而给出「带有趣味性实验」的科学解释。我的节目拍档珍和小约翰尼通过此则节目,充分领略到国家公民的思考情趣远远出我们的想象。譬如他们宁可相信「病从口出,祸从口入」是确有其考证的价值而来信索求答案,探索精神令人叹为观止。是的,他们绝无可能被一句「或许是您中学的老师记错了」式的回答吓唬回去,哪怕这是最为接近事实的解释。
我却完全没有被这个傻透了的节目呵退。能够从漫长的制作时间中培养我同珍、以及小约翰的友谊,绝对是我乐此不疲的主要动能。小约翰是一个满头棕的矮个小子,活力十足、相当幽默,天生的脱口秀主持人;珍则是一个身材结实的金辣妹,没有一件能够盖过肚脐的上衣,也没有一条能拉上肚脐的牛仔裤,你可以12小时看到她金色的脐环——而不用担心她会着凉。
但并不能就此推论,是这些动力促使了我在密歇根大学的第六个年头,依然日子混得有些忘乎所以。我每每对此事躬身自省,却被我愿意为之放弃抗争的本能所牵引,聚精会神、毫无节制的虚度华年,任由自己神游在一个个被时间遗弃的故事中,所以我必要先来谈一谈自大学起便像魔鬼般把我一步步引入这种放任年华奔流的始作俑者。
尤道·基普。很难找出一个恰当的词来描绘他整个人。就连口述几句我俩的交情是怎么来的,我也抓不住重点。
我们相识在一架客机的商务舱上。那时我刚成功申请了密歇根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作为奖赏,父亲多折换了一些航空公司的里程积分,好教我旅途愉快。谁料正是这趟航班上的一次偶遇,以及时候的种种巧合,逐渐激了我放任自由的天性,而每每在关键时刻忽略了父母的看法,沉浸在尤道巧妙的引诱中,错过了一次次的毕业机会。我相信尤道那些适时的诱惑并非完全是无心之失,但要我拒绝他的邀请而踏上人生的正途,我倒是情愿保持现在的这个样子。
我记得我还没来得及褪去第一次进商务舱的新鲜感,注意力就完全被这个即将坐到我身边的年轻人所吸引。当时我并不知道尤道?基普已经是一个顶级模特儿,甚至在接下来的六年里,也全然没把他的身份往这点作过过多的联想。我认为,使得我一眼觉察到这个男孩子与众不同的,并不是那些设计师、摄影家的「艺术之眼」,或是冥冥之中命运的邂逅,这仅仅是两个「疯子」志趣相投所散「同类」的讯号。
他甚至算不得「漂亮」。如果西方人的漂亮一定要指希腊众神的面庞与身骨的话。或者我可以把要求再降降低,但是他的五官确不如同雕像,身板也赶不上运动家。
尤道·基普脸庞窄小、五官色淡。半透明的眼珠、米灰色雀斑一齐加在石膏般的窄脸上——就色彩的角度而言,他倒是挺像一座雕像的。就这么张苍白的脸上,偏顶着一头鲜橙色的卷——不是光泽鲜亮的那种,更接近被当头倒了桶警示漆。但只需要他迈开那对水鸟般的细长腿走两步路,那股子浪荡、癫狂、卓尔不群的劲儿,就都出来了,教人侧目。当然若不是我第一次坐商务舱的兴奋拘谨刺激着我,我还不至于会给这么个疯子让道。
疯子比我料想中要彬彬有礼得多。当他搞清楚我是以为自己误占了他的座位而狼狈礼让后,也礼节性的伸手,吐出了「尤道?基普」这个词。我总算反应过来这个年纪相若的年轻人是在介绍自己。猝不及防、有些儿紧张,我那自以为是的脑子卡壳错把「基普」误作有名的「海盗王基德」,我做出了一张亚裔脸能做出最夸张的幽默表情接口道,「基普船长?」
年轻人愣了愣,继而像鬣狗一般爆笑了出来。他毫不掩饰的表示自己喜欢这个新称呼,并在言辞中期望以后我俩还有机会相遇。我有点儿分不清这句话是随口客套、还是真心流露,但总算庆幸年轻人同我一样完全忽略了「基德」在英文中指的是幼山羊;而「基普」的意思是羔羊。
这一次的交集便到此为止。接着的数小时他蜷在另一边的座位上补眠,我翻看着专业的书籍,一途无言。但几周后,在同一所大学的同一门主修课程上的相遇,倒另我俩再见如故,形影相随、交同莫逆。从他当日所表现出的热忱、和之后他处事的种种细节来看,「尤道?基普」这个怎么看都是的疯子,竟是个不得多见的、老派的正派人。
我,金灰。二十四岁,密歇根大学依然在读。平日靠给相熟的剧组製作一些可操控拍摄的古怪生物道具俭学,拮据时也接一些普通道具活营生。在大学第五个学年加入了迈克尔?华夫教授「何谓真相」节目的一个三人小组,担任其中机械生物的部分。勉强够算是一个机械生物学家——如果我能够在明年争取到毕业的话。
我埋头吮了口咖啡的热气,手机适时震动。如应我同尤道打趣时的要求,屏幕上跳出一段不足五秒的走秀后台视频。屏幕内的女孩子个个纤瘦削长,各色的长,一团乱的夹在头上,未完妆的脸被抹得惨白。四、五个这样的女孩毫无顾忌的挤在镜头前,一边咬着披萨,一边张牙舞爪冲着镜头扮鬼脸。只要略微留心过商贸街上每年张贴的不同巨幅广告,就会对其中的两、三个印象颇深:她们早已跻身级模特之列,妆后的样貌个个美到惊心动魄。
盯着这段视频,我有些哭笑不得。或许这是尤道有一次兴之所至的捉弄,或许他以此来证明那些美人儿的私下生活同他一般,并无光鲜体面到值得我兴致勃勃一提再提。但视频选材对那几个女孩之无害,正是他为人正派之处。
我知道尤道正在T台后场百无聊赖的翻弄着手机打试妆时间的时候,便隐隐有了种感觉。「皇家港乐园,这是真的吗?」的标题,再读时,突然一种揶揄感跳脱而出。「叭啦叭啦叭啦,这是真的吗?」是「何谓真相」的节目宣传词,每十封观众来信以这样句式开头的几乎就有八封,但这些来信的口吻无一例外的虔诚堪比宗教——如果科学也能被看成一门宗教的话:不求甚解,但求从中获得某种力量倚作支撑——除了眼前的这一封。
「皇家港乐园」这个措辞让我颇不自在。一般能针对这个白痴节目虔诚来信的观众即便有自己创造名词的能力,也不会贸贸然、不犹豫的把它写上邮件标题——还有那个问号,简直就像是某种调侃的语气。
信件自一个我未见过的邮箱,但很符合尤道这个酷爱质疑麦金塔和互联网路隐秘性家伙的性格。他总是一封邮件换一个电子信箱——我总是能从一大堆的邮件里找到来自他的那封——这说不上是一个游戏。我重新吮了口咖啡,开始在互联网上搜索「皇家港」的讯息。
皇家港,据记载西元一六九二年六月七日十一时四十七分前作为牙买加都,在大航海时代一度沦为海盗乐园,但旋即这座「罪恶之城」受到惩罚,卷入海中。在之后的一百多年中,罪恶之城始终时现时隐,「每当风平浪静日子,人们能清楚的看见这座海底城市的痕迹——沉船、房屋、罪恶,尽管罗耶城中的财富在水底看来触手可及,却无人愿意冒险靠近这个由魔鬼掌控的海域。」
牙买加独立后,政府数度着力寻找已经埋入沙泥中数百年的「罪恶之城」。但仅有西元一九五九年由海下考古学家罗伯特?马克西主持的一次遗址掘取得过确有价值的成果外,牙买加政府方对这座海底「金银岛」后几次的开掘自始至终遮遮掩掩、语焉不详。而邮件中「皇家港乐园」,应该指的是皇家港在她永远沉入海底前的那一段狂乐史。
尤道忽然此事重提,若不是因为他自那些掘品中的蛛丝马迹寻着了重现皇家港的昔日风貌的某些有力证据——如事实仅及于此,则尚在他辅修课海洋考古学的范畴之内,他的导师骆教授比我有言权得多;但如证据的来源并非来自于皇家港的掘品,我便应该收拾行囊、跃跃欲试的等待着去牙买加探险的邀请——至于明年必须自学校毕业的勒令,让它见鬼去吧。
手机没有再震动过。刷新了无数次邮箱,我断断续续的回几十封无关痛痒的读者来信后合上电脑,起身想给自己调一杯酒来驱寒,窗外竟响起了一声汽车的鸣笛。鸣笛声熟悉而罕见。
说罕见是因为这种鸣笛声一般来自被誉为现代越野车鼻祖的「二战英雄」威利斯mB在战争结束后即宣告停产,转而生产更适合民用的cJ-2a系列。而原产的近三十万辆「威利斯mB」经过战争与半个多世纪光阴的耗损,除了成为汽车博物馆不可或缺的展品外,仍可使用已不多见。我却知道院外停着的那辆是「二战英雄」的前身,西元一九四一年威利斯出品,累计产量仅不足一千六,尾部面板镶嵌了公司铭牌的「威利斯ma」——尽管它按照车主的癖好被漆成了更浅的奶油色。毋须急着应门,我踱到后厨翻寻出那半瓶喝剩的自酿酒来,提着酒瓶的细颈才推门而出。
天色已晚。自住宅窗口透出的灯光刚好能照亮车主金棕色的长,在黑夜里可见闪耀。那是头茂密如织的卷,髪根呈半透明。是否由染色而得抑或天成已无法考证,但我见过她年青时候的彩照,那头鲜艳的红在已呈蓝绿色调的照片中跳脱依然。她是尤道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埃纳姑姑。
我走上前去,抿了口酒后将酒瓶递给她。香水味夹着酒气扑鼻而来,显然在驶来密西西比州的路上,埃纳姑姑已经灌下了不少。但她身上的香气,是我闻到过最适合酒味的一种——浓烈至极,又恰到好处。吞下几口酒后,她探出身子吻了吻我的双颊,道「宝贝儿,我的小羔羊让捎带一件圣诞礼物给你。阴影中她的睫毛漆黑浓稠,像渡鸦的羽翼。
她自手袋中取出一枚靛灰相间、迷你甜甜圈形状的存储卡,塞入我睡衣胸前的口袋中。还未等我回过神来,她已动了那辆「威利斯ma」,在匆匆吻别后扬长而去。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来得及祝她圣诞快乐,只像个傻瓜一样站在原地,直到完全听不到改装吉普的动机声为止。
密西西比的冷风紧接着席卷周身,我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回过神来,几步奔回温暖的室内。胡乱把瓶中剩下的酒喝完、脑子变得稍微灵便可使一些后,我才想起来尤道托埃纳姑姑捎来的那枚「圣诞礼物」,中就内容必然同「皇家港乐园」不无关联。
存储卡中是一辑存有数千张照片的相册。相册的开头是一只锈旧铁箱的相片,箱盖已处理干净,隐约可见镌刻上的凹凸文字。第二张照片则是用画笔在照片上将文字重新描绘后的结果,并注上现代法文的翻译注解。接下来的所有照片显示的均是箱内物品:近一百捆羊皮纸卷内的文字逐一影印。这数量庞大的影印本的开始部分——五、六十张极其不准确的手绘地图——同第一张相片一样,均对文字部分一一作了翻译、批注,并对其中的绝大多数该地区附上最新的goog1e地图以作参照。
这是尤道·基普对他楼顶图书馆藏物作的常规编目方法,当我看到这些已处理好的部分时,料想如我确实对此事足够好奇的话,在尤道家做客整个圣诞假期将是个不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