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箱上遗言
在特罗姆瑟的青苔机场下机时,我便知道自己打错了主意。同往年夏天见到的处处茵茵绿草不同,这一次「北极之门」特罗姆瑟更衷于展现她的冰雪女王原貌。
十二月底的特罗姆瑟几已成为永夜之城,透过机场的玻璃看见窗外雪积得安静。我背着电脑、睡袋,心想若此行只得在特罗姆瑟滞留,租架雪地摩托去观测极光倒也不赖。却忘了这座城市早已习惯了每年一半时间被冰雪覆盖,普通的年末风雪对当地人而言并非出行阻碍。
特罗姆瑟这座孤岛之城,岛的一头人工连接着克瓦尔岛,另一头人工连接着大6。尤道·基普住在克瓦尔岛西斯塔彭角外的岛上,墨西哥湾暖流使得这一段的海域冬季并不封冻。那座濒挪威海的孤岛以「羔羊」为名。岛上仅有的房屋是一座对称设计的城堡式建筑,荒弃已久、绝无供暖,同北威尔士的多数古堡有着类似的结构。由于恰巧一半在雪线之内、一半在雪线之外,尤道曾开玩笑说它正是北欧童话里那座「一半冰雪、一半太阳」的城堡。
小岛架连大6的浮桥早已朽烂,我以为这样的天气下,尤道是不会驳船出岛的。谁料这小子说到就到,喷着白气的鲜红雪地摩托后颇为勉强的架了一只防水布扎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体。我心中隐隐对这方形物有些期待,倒也并不指望着尤道能如我所愿的把它带来。小心跨上摩托的后座,隔着风镜感受这「该纬度上最温暖城市」的冬天。
尤道的小心印证了我的想法,他没有在雪地上作出任何疯狂的举动来炫耀车技。我们飞快溜过城市里灯火通明的旅游景点,停在了一扇黑框原木矮门门前,黄白斑驳的墙上嵌的招牌一半掩在雪里,我猜测那是一间行者旅店。旅店无人值守,门上贴着「圣诞节歇业」的纸条。尤道径自打开大门,熟门熟路自柜台内摸出了店家留下的房门钥匙,示意我搬下那箱子跟他走。箱子比我想象要重得多,又没重到一个我这样的人双手托起走不动路的地步。我搬起箱子随尤道穿过砖木饰的酒吧、餐馆,客房就在两楼。
同挪威的多数民宅一样,全实木的内饰使房间看起来特别暖合。我冲完热水澡走出浴室,现电暖系统供热充足,客房内已不觉一丝寒意。尤道倚在墙脚玩弄着电脑,我的视线被已经打开的防水布包裹吸引,完全无视他脚边的酒瓶。躺在尤道·基普「专属帐篷」间的赫然是电子相册第一张图中的锈旧铁箱,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种微妙的光泽——这是一种常用来处理文物的涂层,也应该是尤道敢在这大雪天毫不吝啬将它带出来的原因。
见我衣服穿到一半,停手停脚直愣愣的盯着箱子呆,尤道提着酒瓶塞到我手里,便挤进浴室洗澡。我握着玻璃瓶的手有些觉冷,下意识的吞下几口,马上被这种「呛椒口味」的伏特加辣到喉口烫。借着酒意凑到那只锈旧铁箱跟前,箱上的文字同相片中的并无二致。箱上刻的三种语言分别是英文、法文、西文,遣词与拼写同现代有出入,但尚可辨识出文字是同一种意思。
为确保精准,我还是在这里引援尤道·基普标注在相片上的现代法文的翻译:「谁自『魔鬼』处来?谁往『魔鬼』处去?如尔与吾同行,可携此晋见白玉观音像之主,箱中自有黄金。」
我盯着图片沉思,用光鼠在「魔鬼」、「此」、「之主」、「自」几个词上作下红色标记后,想抿上一口酒。酒瓶还立在我腿边,却已是个空瓶。尤道冲完澡,正盘腿躺在我的身后。他见我回头,惺忪的坐起,一手摸上了那锈旧铁箱盖子。
「箱中自有黄金」。随他的手视线瞥到铁箱上,心中飞快的比较了一番铁箱的容积、黄金的比重,与整个箱子在我印象中的分量,哑然失笑的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铁箱「哑——」的打开,我一下怔住,余光扫到腿边的空瓶,恍然大悟、失声而笑,甚至有些笑不可遏。
箱中竟齐齐整整的躺了廿三瓶伏特加酒。尤道被我的笑声感染,提起两瓶酒坐到我身边。打开一瓶,另抛给我一瓶,用法语答道,「『箱中自有黄金』。」我知道他是指这种芬兰产的伏特加酒而言。就事论事的说,这只铁箱放这样的两打伏特加酒,合起箱盖纹丝不动,确实是天生的酒箱。但我仍止不住去想那些羊皮纸卷,尽管知道尤道定然已经妥善安置。
尤道慢条斯理喝水似的小半瓶酒下肚,才有些得意的解释,「按照我的看法,箱中的文件分为三种。」
「一种是大卷的羊皮纸地图。用古地图的绘制法,但显然绘图者接触过近代科学启蒙,地理学识丰富且对图中的标注点相当熟悉,其中的大多数地图精确度远出同时期的文献记载,甚至使得我在查找文献时遇到了不少的障碍——但换而言之,在网上寻找与之对应的goog1e地图时,反略容易。」他点开相册中的一张地图,放至最大。光标点着字迹上隐约呈现龟裂剥落的地方,道「地图上所标注的文字有中国汉字和梵文两种,但注解均是中文。可见梵文是用来记录某些绘图者无法意译的地名,中国汉字才是他的熟用的语言。绘图所用的墨水中,含有炭、松脂、动物性胶原。正是因为用材不当,墨水同纸张不能很好的融合在一起,字迹泛光、偶有脱落迹象。」
「第二种是成卷的羊皮书,均是用羽毛笔书写而成。」尤道点开了其中的一张,同样放至最大,移着光标给我看,「每四十字左右,有一个从深至浅的过渡,说明书写者差不多每四十字蘸一次墨水。文字可能是日本汉字、也可能是中国汉字,但行文的方法令人惊讶。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当时无论中国还是日本,应该是从上至下、从右至左。」
我很仔细的默念了几句羊皮书上的文字,却没有看出任何不妥贴来——书上的每一行字都是从右至左的,书写认真、笔画清晰,我都能轻易念得出来。我略犹豫的看了眼尤道,以示相询。
他恍然,「我说的是『从上至下、从右至左』」他竖着比划了几下,又道,「但这羊皮书上的却是『从右至左、上至下』。」不用再横着比划,我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所以你的意思是,第二种羊皮书的著者虽然能用汉字书写,却不了解当时汉字的书写规则,所以汉字不是他的母语。」我照着他的观点往下推。
尤道点头,「第三种情况有一些复杂,我指那些散落在箱中的羊皮纸片。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以法文书写,也夹着英文与西文——你知道的,辨认字迹是一门需要专业掌握的学问——但我仍可以先抛开这点,从另一个角度来尝试解决问题:我俩对这三门语言都有一定的阅读能力,但你显然在刚才读那铁箱上文字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儿障碍。」尤道说话时用力的挥着左手比划,我知道这不是伏特加酒的作用,而是他在解释某些觉得语言力所不能及情况下的下意识动作。他见我点头,接着道,「你最好的是哪一门?」
这问题的答案不用思考。「英语、西语,法语只懂一些装门面的时髦话。」我在回答间突然意识到尤道要指出的症结所在,「你的法文甚至要好过英文,所以我更能体会到这点。」尤道打了个响指,「正确。你刚才只读懂了你最不擅长的法文,但英文和西文在这三百多年里变化并没有这么大——问题是出在,他非但使用了古典的文法,还没有把大多数词汇拼写正确。」我一下子被点亮的脑袋,接口道「而在那些羊皮纸碎片中,西文与英文的拼写错误也同样随处可见,所以在暂时不能够对笔迹进行鉴定的情况下,我们不妨大胆假设这些碎片同箱上遗言出自同一人之手。这样一来,箱中文件的经手人,就只有三个了。」
「两个。」尤道打断我说,「提供汉字地图的与用汉字书写羊皮书的,不是同一人。但如果由第三个人搜集这起这两种文字记录,并留下箱上遗言,你不觉得在逻辑上有一点儿问题?」我皱眉想了想,隐约捕获到了一些尤道想要表达的意识,但仍感到抓不住重点。尤道点开那张他标注上现代法语的铁箱照片,逐字逐句念道,「『谁自『魔鬼』处来?谁往『魔鬼』处去?』这句没有任何过字面上的意思,至少从我的直觉来看。」
「而后两句,『如尔与吾同行,可携此晋见白玉观音像之主,箱中自有黄金』中,铁箱、黄金,罗伊雅尔(皇家港)、白玉的观音像,这四个关键词两两之间显然有着直接对应的关系。我的看法是『各执两件』:其中的一方是地图的提供者,另一方是羊皮书的提供者。需要商榷的是,带来黄金的是『地图』、还是『羊皮书』。」
罗伊雅尔——皇家港乐园。这正是驱使我收拾行囊来找尤道的最初目的。尤道的思维跳跃性太大,我这时才明白那句「『自魔鬼处来、往魔鬼处去』没有文字词义」的定论的意思是:出于某种我尚未知的理由,尤道已确定「魔鬼之处」便是罗伊雅尔港。确认了这点之后,我认定「地图——黄金」这样的对应方式毫无商榷性可言。
但显然尤道自有观点,「『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在一六九二年的罗伊雅尔港,没有任何藏宝图值得一整箱的黄金,」他说着拍了拍铁箱,「这箱子也经不起一整箱黄金的重量。」他挤开我点出其中的一张泛亚洲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了舶船点、及一条尤道用红色标记的航线,「你读过哪本小说里有依靠五十多张地图在足足跨越六十经度的整片大6里寻找宝藏的?以当时莫卧尔帝国与大清国的国力海防,皇家港海盗打劫莫卧尔『宝船』应该是更行之有效的财门道——之前不乏成功者,之后不缺冒险家。」
尤道的论述听来合理,或是得益于他对箱中文件的了解远胜于我。但揠苗助长的解释方法并不能加快我的消化过程,「所以你认定,这世上会有人愿出一整箱黄金的价格,来求购这些用羽毛笔蘸墨水写在羊皮纸上的汉字书?」我打断尤道的话,毕竟这个假设与前一个同样令人费解。尤道没有回答。他用力的抓了几抓他亮橙色的卷,我敢打赌后台造型师若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定然倍感难堪。
他倒转瓶子喝到手上一轻,才想起些什么似的把瓶子递给我。尽管脚边还有满满一瓶未开封的伏特加酒,我还是接过他递过来的瓶子,把最后几口喝得涓滴不剩。等酒精点亮了大脑,我突然意识到——这才是尤道向我寻求协助的原因所在。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以作抚慰,但酒精比我更早一步把他送进温柔乡——那小子伏在电脑键盘上,推也推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