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魔鬼死了

「伍」魔鬼死了

「他在我点头之后不久便起身走了。

若非第二天有位极其高瘦的黑人仆役递来一纸聘书,我会忍不住耗上一整天来思索自己究竟搞砸了哪里。这位像被漆黑了的标杆似的先生抿着厚唇表情沉静,褐色的袍子在黑肤色的映衬下有些泛黄,黑毛虫似的卷伏在头皮的刺青上,浑厚的眼白很是耀眼。他的长手在递给我聘书后就一直贴在身侧,好像隔着袍子也能紧贴裤缝似的。我甩了根火柴点上烟,一手抖开竖折成四等分的聘书,上面写道,『兹聘这位来自法国布卢瓦的先生为本人文书』,落款是一个中文的『金』字。黑杆子先生用西班牙语解释道,陈老板愿为此付我三十个金路易的酬劳。

三十个金路易。我吞了口烟慢慢吐出来,这是笔精心算计,合适、合理的交易。它确能解我燃眉之急,并在接下来的一年内维持尚为体面的开销,但也只是如此。我摁灭了烟头,从衬衣里掏出那枚银制的十字架挂到衣外,扭了扭十字架教他看清上面的基督受难像,道『先生,您瞧。我是名传教士。』『那更对了,』黑杆子先生愉悦的露出一大口白牙,大声答道,『我找的正是您。』我不再说话,用随身的小刀一点点剔掉已燃过的烟叶,尽量把烟修成方便下次点燃的样子。

兜里仅剩的一枚埃居提醒着我这份收入的重要性。对一个从来不曾为金钱犯愁,又缺少规划的年轻人来说,能得到这个工作是迫在眉睫。况且,对于一个冒牌传教士或军队被歼、祖国远离的下等尉官而言,作一名文书,称不上有辱尊严。当时我尽力装作若无其事,但在黑杆子先生打算离开前,迫不及待的答应了下来。

这是所有结局的开始。理所当然的,我成为了陈老板的文书。我不记得我们的黑杆子先生作过任何威胁、暗示或类似于预支薪酬的允诺。我想,所有一切应当归因于我的独立意志。即便把它写出来,呈在眼前、誊写两遍,我都依旧不能觉察到陷阱的暗括。如果说这开始同结局是有着因果关联的话,若非是魔鬼谁能设下这么精细圈套?

此后,我的生活起着微妙的变化。我很少再记起那条让我脊骨凉的西班牙船,也没再撞见那两个醉意熏熏的巨汉。旅店的女主人主动提出把我每日的租金降到二十三个苏,晚饭时的罗姆酒在周末的那天会被法国产葡萄酒所替代。总的来说,生活被这纸聘书带到了一个好的方向上。甚至在半个月前,我也是确信无疑的。

开始时我所有的工作,除了陈老板偶会口述几封无关紧要的书信外,仅被要求每周后六天的午后一点,在陈老板前一天指定的地点等他出现。这些地方无非是书房、庭园,或是镇上的咖啡馆。就被安排书信的量而言,陈老板着实不需要聘请一名文书。按照巴黎的习惯,若聘请文书不是为应对繁杂的外交事务,一般都是为了著作的需求。我猜测陈老板也是基于后者的理由而不便明言,所以认定了『默默记录下他的每一句话、回旅店后整理备录』才是我的要务所在。

陈老板则很守时。从他的种种习惯,我不会误以为下午一点是他在床上用完早餐的钟点。倒可笑的是,这份工作反把我养得同巴黎闲人一样懒散:每次匆匆起床后,刚巧能够按时赶到——这个习惯直到今天也没有能完全纠正过来。尽管白天的太阳对我能在生前讲清楚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至关要紧,我依旧不吝把时间耗费在每天一个懒觉上——就像我在家乡的少年时光,统统被我大把的挥霍。

为了节省下上午被我睡去的时间,我觉得不妨笼统点来形容陈老板给我留下的印象:一方面来说,我记录他所有言行的小本子们正静静地躺在铁箱的底部;一方面来说,今天我花了两小时躺着思索陈老板此人,反而更确信五年前我深以为自己能洞悉他言行的这件事,不过是出于种一厢情愿的青年人过了头的自信:在了解陈老板的方面,我同罗伊雅尔的所有人站得一样偏远,只拿自己看到的当作事实。

我在陈老板处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便是上文提到的黑杆子先生,这位伟大的朋友已为我而死。如他尚在人世的话,我相信自己目前的命运会有所改变。但或许他的死也是我今日孤身漂荡海上的作用之一,我所承受的不过是命运本应加诸我身的。

黑杆子先生叫做『乔治·图图』,『乔治』听上去像是白种人的名字。因为他那一口算得上不错的西班牙语,我不妨认为『图图』是他在非洲时候的名字,而『乔治』是到西班牙殖民地后他某一任主人替他取的。虽然不曾拿这问题向我们的黑杆子先生考证过,我知道他喜欢『图图』多过『乔治』。他手脚像猴子一样的灵活,这一点是我见识过的。但陈老板对此只说过一句差不多意思是『他凭籍的本能始终多过后天的磨炼』的评论,我没从中听出赞许的意味来。

图图先生对草药有着不同于西方医学的见解,我怀疑部落人的本能只是这些知识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或许来自于陈老板庭园中那些细长瘦弱适应不了罗伊雅尔热带气候的花草。虽然对植物学不感兴趣,但认不出其中的任何一株还是教我大吃一惊,我猜测这些植物多半来自于陈老板的东方故乡。图图先生在罗伊雅尔的地位远比我想象的要高。甚至牙买加其它岛屿上的居民,也会请他出诊。当然整个镇上并没有一名真正的绅士在此执医照,也是原因之一。

记得一天,图图先生自岛外回来。他对我说,『魔鬼死了。』我心中震了一下。整个星期六我都陪同在陈老板的身边,他除了手脚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的略有不便外,我敢打赌他比任何一个二十岁开外的水手更身手矫健。他身上的残疾使得他一条腿略跛,双手也易不受制的抖动,但这两件事都是能凭他的意志而被控制住不影响行为的。

图图先生简短叙述了他将黏土敷满魔鬼全身后,魔鬼颤了几颤便一命归西的情景。他叙事的方式生动异常,我却无力效仿。那一天是一六八八年八月二十五日,第二天岛内传来牙买加副总督亨利·摩根勋爵过世的消息。我才突然想起来在罗伊雅尔,永远的魔鬼是亨利·摩根。

『残暴者·亨利·摩根』,每个海军酒馆传说他的事迹都不尽相同。这位由牙买加海盗的总头目摇身一变而成的英国海军中将,因清剿海盗而登上其荣誉的巅峰。我在巴黎时听过他无数传奇,但图图先生简叙完后,我竟感不到遗憾。他拒绝了总督大人阿贝玛公爵的随行医师汉斯·斯隆的帮助而转求于乔治·图图,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想它应被称作冥冥之意。那日以后,『图图先生』变回了『乔治·图图』,我惊异的现,图图先生还是很喜欢别人喊他『乔治』的。

我试着问过陈老板,我们的黑杆子先生乔治·图图以前是不是个海盗。陈老板回答说,『罗伊雅尔没有海盗,只有愿意活下去的人。』我依然坚信我的揣测,『乔治·图图』这名字不来自于殖民地的主人,而来自于海盗船上。我相信图图先生故意将黏土敷满了亨利·摩根全身,我相信这某种意义上是带着信念的复仇。至少那一天图图先生眼睛里的神色,教我深信自己的揣测不是毫无依据的。

但陈老板的否定,却教我疑心起来。『海盗』之于『罗伊雅尔』,对我来说,就像是『魔鬼』之于『地狱』。这两个词的形象自我懂事起,始终是形影相系、互赖相生的。就好像要是说某个海盗王的老巢不在罗伊雅尔,不如说他这个海盗王的封号是吹嘘的、不牢靠的;换过来说,若是一个叫作罗伊雅尔的港口没有海盗,还不如说这只岛并非是隶属于英国的皇家港。这个在无数故事中堆银如土、堆金如沙的海盗乐园,又怎能在双手血腥的『残暴者』手中得到救赎。我并非意指所有的海盗不能够成为海军,但亨利·摩根这位曾经在海盗史上登顶的老海盗不会——他淌着魔鬼的血。

带着这丁点疑惑,我开始打探陈老板在罗伊雅尔的家史。很快,我意识到这是徒劳无益的。陈老板对罗伊雅尔来说是个比半个岛上的雾更浓、更无解的谜团。他从哪里来、他的财富从哪里来,十个人有十个答案。有人说他是中国海盗王郑芝龙的旧部,统领着近千名幽灵般的中国海盗;有人说他曾以供给各国海盗领匪夷所思的贴身火器以获巨利,包括已死去的『残暴者』亨利·摩根。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从来未在陈老板的地界遇到过第二个中国人;他与他的黑人仆役身上,也从来未佩戴过任何火枪或类似带有攻击性的火器——他甚至从不出岛。传言中的绝大多数像以上罗列的那样夸张离奇、满足的了多数窥探者的猎奇心,但只有两点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个上了年纪的水手在喝醉时提到,陈老板有一双魔鬼般的巧手。这是第一次我从别人嘴里听到『魔鬼』两个字加诸在陈老板身上,所以特别留心。那水手又反复强调这已是七、八年前的往事,在那之后,他再没见陈老板做过类似的器械。

『器械』这个词打动了我,突然就想起那只黄金的鸟笼来。笼中鸟金色羽翼带着生气,尖尖的尾部一分为二,能够分辨出来是一只燕子。那次我等在书房里,陈老板迟到了约一支烟的时间。黄金鸟笼搁在书桌边一整块齐腰高的大理石上。我用力一提,鸟笼几乎没有动弹;再推了推,只移开了手指宽的距离。我不敢使劲全力,但能够观察到鸟笼确实是活络的,没有用任何装置固定在大理石上。而鸟笼的重量,接近于一百磅。那只机械金鸟确能称为精良奇巧,这样的手艺在欧洲很快能得到不止一位公爵夫人的青睐。如若制作出鸟笼与鸟的手,亦能轻巧将它们托起,这双手的主人,真是如有魔鬼的帮助。

另一个传言,来自岛上的一句俚语,『魔鬼尚有他的顾忌』。一开始我并未留心,直到有人说出下半句是『,弑杀魔鬼的人却并非如此。』图图先生安静的黑色脸庞一下子冲涌进脑中,我突然意识到,图图先生的行为并不一定是复仇。我仿佛看到陈老板坐在咖啡馆前望着海天混沌处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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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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