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第 20 章

千冢说,其实为了不破坏叙事的效果,我留了一点东西没说。就是小宁对舅舅的感激也是一直在的。她用买电视省下的那几十块钱给舅舅买了一双皮鞋,二十五块钱,不是很好的皮,但是真牛皮。她整天不说话,却会默默地研究很多东西,一个是要避免受骗,一个是要省钱。她能看得出真皮。这鞋大概是二层牛皮的。头层牛皮的在百货大楼要五十多一双,她钱不够了,实际也不舍得买。

那天晚上,人山人海间,舅舅也帮姥姥摆弄电视,四处张罗,忙得像自己儿子结婚一样。

小宁把皮鞋给舅舅,舅舅很高兴,小宁看出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没有妗子,舅舅就很正常。

舅舅接过皮鞋低声说,真是有出息,大妮,您姥姥没白疼你……

小宁眼里朦胧了起来,舅,你也对我很好,我知道……

舅舅摇摇头说,我对你不好……你甭把您妗子放心上……

小宁点点头,没说话。

其实那天,悲伤的可能就只有妗子。那可能是妗子最寂寞的一晚。人声鼎沸中,就她躲在堂屋,一个人,也不开灯。

后来,妗子有了某些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能正常和姥姥说话了,不像以前,像杀父仇人一样,开口必骂。姥姥很受用,她很明白,是托她的大妮的福。

下一次小宁再回来,妗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横鼻子拉眼,而是突然对小宁笑起来,小宁吓了一跳。

恶人对你笑,非奸即盗。

妗子还说话变得极其温柔。小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宁想想就明白了,不过是妗子看着自己真的要有出息了。苏秦嫂子的前倨后恭不由自主地就上演了。

小宁哼了一声。

而很多年以前,小宁仍然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少有光明,就是一只猫。

姥姥家里有只猫。就是那只黑灰狸花猫,很威武。小宁经常拿点小东西喂它。小宁知道它整天很饿,人们自己吃还来不及,也就拿点窝窝头和剩红薯之类给它。幸好分地之后有得吃了,不然也没东西给它吃。它不经常在家,不时地跑到附近的地里去玩。小宁看不到它就会到村头的地里头去找,它一般都在麦地里睡觉。她在没人的时候会抱抱它,它在她怀里很乖。它抬着着看她,碧绿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小宁总觉得有点惊慌,它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凶,不是故意的,是天生的。黑狸花天生不怒自威。

她身上有了虱子,以前有,不多,自从经常和黑狸花猫一起玩,她身上的虱子就多了起来。她看着狸花,说,是你干的事吧,肯定是你给我的虱子。它不说话。

它没名字。农村人没有给动物起名字的习惯。就是它。它看到她也知道是她,不必知道她是谁。它是它,她是她,就够了。

姥姥发现了她在捉虱子,训她说,又抱那只凶猫了?不听话,抱啥不行。她笑了笑,不说话。

在农村,虱子就是最正常的东西。和村边的树地里的草天上和鸟和空中的尘一样。她会经常在坐在割下的草堆上,伸手到衣下,抓到一只肥大的虱子,然后咯嘣一声把它斩首。她经常和几个女孩一起割草,割累了就坐草边玩,有时就会比谁的虱子被斩首时发出的声音响,谁的血溅得远。一般都是二妞赢,二妞的袄袖最亮,还有最长的辫子,后来她知道原来二妞的辫子成了十几年后世界流行的脏辫,大粗又大,近一米长。她好几年没拆过辫子了,也没洗过。她们和农村的其他人一样,一年也没几次洗澡的机会。二妞的大脏辫就是虱子的最诗意的栖息地,特别她们比赛捉虱子的时候。

她没事了也帮黑狸花猫捉虱子。它很乖,闭着眼睛,发出柴油机一样的声音。

她突然想起某个现场似乎有它的影子。那个可怕的下午,二罗把她压在棉花里的狠命撕她的衣服的时候,她拼命地挣脱,最后咬了二罗的虎口一块肉。她迷糊了一霎,看到二罗手上流着血骂她,还用脚踢地上的什么。他旁边似乎有一只黑黑的小东西。她只顾逃跑,现在想想似乎就是黑狸花。它在试图救她吗?她亲了亲它的双层的大耳朵。它把耳朵摇得啪啪响,像风吹杨树叶。

黑狸花很喜欢和她一起。她在田地里和村边的草垛后看天的时候,它在就她身边。她躺在地上乱想,它也躺在身边,她伸手抚摸它绸缎般的毛,像抚摸天上的云。

它在她周围转来转去,环状的一圈黑一圈灰的尾巴高高地竖起,毫不在意地露出□□。

□□好丑,也不羞!她揪起黑狸花猫的尾巴,看它的□□。好黑好脏好臭哦你,脸红不?哦,忘了你没脸,哈哈,你脸上都是毛,红了也看不见。

她把狸花猫的毛毛脸揪得老长,开心地笑着。狸花猫有点疼,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拨她的手,却把爪子收在肉垫下,用凉乎乎的肉垫扒她的手。被她拉歪的猫嘴喵呜了两声。

她放开它的脸,咯咯地笑着捧起它毛茸茸的脸使劲揉搓了几下,把它圆圆的美美的猫脸变成了一只乍猫鸡。她笑着又帮它理了几下毛,放开了它。狸花猫在她腿边转了几圈,又把猫脸在她腿上蹭着。

她突然想起,她和狸花猫说话时基本不结巴。她有点想法,觉得自己的结巴不是病,应该能治好。以前在书上看到,都说口吃是生理缺陷。历史故事书上说过韩非子就是严重口吃,书上也说他是生理缺陷,能写但是不能说,也是因为不能说才那么能写,可惜被秦始皇嫉妒他的才能而杀掉了。

看来结巴也不错,我也可以写,她想。

但被秦始皇那样的人杀死就不要了。那我就不要那么出色就好了,秦始皇就不想杀我了。不出色秦始皇就不知道我了。我只要能养活自己就行……

她开心地想,像她真的成了一个能靠写书养活自己的人,只管写,不用说话,还能吃得挺好。还能剩下钱给姥姥买衣服,买好吃的。至于大大和娘,不管他们!谁让他们都不要我!又想,算了,看心情吧,到时随便给他们几毛钱也行……

她无声地咧着嘴笑。她回过神来,看看四周,世界正悄悄地轻轻地变成灰暗,一大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

她伸手轻扇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明明嘴大,经常被人笑,还不记,不能再张那么大嘴笑!

千冢说,她是不知道她自己的稍大的嘴是多么性感,多么秀气。千冢我曾经有几年几乎每周都有一整天和她在一起,不是恋爱,而是只是在一起做一些事情。坐在或站在她旁边,我一不小心就会被独特又有魅力的嘴角引诱得魂不守舍。虽然我今生都可能无缘在那儿留下一个吻。或者,我无耻地偷偷指望着我在这本书表现出的才华能打动她……

她有点沮丧。呆了一会,结巴仍然是大问题。她却又聪明地想,韩非子一定是口吃,是生理缺陷,而她不像,因为她经常没人的时候自言自语,那时就不口吃,现在和黑狸花猫说话也不口吃,就是说自己的结巴不是生理缺陷。不然,像那种真的生理缺陷,比如腿瘸的,怎么可能在别人面前瘸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又不瘸呢?

她为自己的聪明笑了,一点也不口吃地对自己说:我的应该有办法治好。

她开心地看看四周。就她和狸花猫。黑狸花猫抬头看着她,喵呜一声,她回过神来。又愁了,那个方法谁知道有没有呢?光这个庄上和奶奶那庄上就有十几个人结巴,但就她一个女的,她多想能看到也有一个女的结巴,和她做个伴……

那很多男结巴一辈子都没好。庄后面东北角有间小土屋,里面住的那个老头就是结巴,小小的院子被玉米秸篱笆围着,没有人气,落叶遍地,不知道就会以为是废弃的院子。他的结巴一辈子真的都没好,而且很严重,他那么老了,还是一说话就嘴歪眼斜,每一个字都要调动脸上所有的肌肉也不一定说得出来。他爹娘也早死了,他也快60岁了,一个人住在那间小屋,一辈子没娶上媳妇。他不但结巴,还什么都没有,不知为什么分了地也不好好种。他实际上很可怜,但又经常让人厌恶。小宁都不想看见他,觉得他一开口就她起一身鸡皮疙瘩。人常说同病相怜,但口吃者不同,口吃者是同病相厌。她自己对结巴也印象不好,就好像结巴就欠了别人钱似的。从这个老结巴那儿她明白了一些,结巴们只会从同病的人身上看到不喜欢的自己。每次看到老结巴艰难地说话,她都似乎看到了她自己结巴时的丑态。村子中间的大坑边也有一个老头结巴,不过他娶了媳妇,还生了儿子,他的儿子也结巴,也娶了媳妇。但他们的结巴都没好。真不知道是不是有治好结巴的方法。

在找到治疗方法前,她还是没法说话,整天谁也不敢见,不敢张口。

她窝成一堆坐下来。狸花猫也偎过来,她抚摸它可爱的三瓣嘴,揪它的胡子。

和狸花猫一起,她的世界似乎没那么阴暗了。

做猫真好,她笑了。如果人能像猫一样就好了,有嘴只管吃饭,不用说话,也不用管穿破衣服新衣服,不用上学上地洗菜做饭,不用回答问题不用背课文,不用见那么多亲戚,不用管那么多烦心事,只管露着屁股到处逛。

每个人都光着屁股露着□□到处逛,又都不说话,看见了当看不见,或者看见了就是看不见,那什么什么样的世界?她又笑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黑狸花猫看了她一眼,喵呜一声,毫无表情。它的尾巴尖的那一段颜色比较浅,一圈一圈渐变成灰白。她抓住它的尾巴尖,很柔软。它轻轻地在手中蠕动,似乎要挣脱。她放开它。它的尾巴仍然高高地竖起,尾巴尖蛇一般扭动。像一苗轻盈的火焰。

小宁看着它升腾的尾巴,心里和天一样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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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吃者启示录之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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