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杀意,起(上)
奔雷闪电,地动山摇,戈壁荒漠中竟骤降一场奇异暴雨。
燕罗意识模糊,已经残破的身子顺着乱石堆朝坡下滚去,断臂断掌处涌动的鲜血,涂满整个乱石滩,在雨水的冲刷下晕开一道淡淡的红绸。
“噗通”
已经昏迷垂死的燕罗,突然感受不到了雨水的击打,四下忽的静谧下来,鼻中冲来一股浓烈难闻的尿骚腥臭味。他挣扎着睁开眼,透过眼前的血幕,隐约发觉自己竟是滚落进了一个巨大的洞穴当中,不远处一个狭小的洞口投来一抹暗淡的光线,隐约可见洞外的雨幕。
五脏六腑重挫带来的剧痛,很快吞噬了燕罗的意识,又一次昏迷过去。
等燕罗再次苏醒时候,洞外的暴雨依旧肆虐,应该没过去多久时间,但洞内仿佛攒满了诸多活物,毛茸茸地在燕罗周身徘徊,只听得一连串“呜呜”的野兽低吼,他想抬头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挣扎着一抬头,顿时又扯到伤处再次昏死过去。
“嘎吱,嘎吱”
燕罗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便觉得自己断肢处传来一阵野兽咀嚼的声音,震颤顺着尚未愈合的骨头传遍了全身。这一回,燕罗全身竟没有一丝痛觉,想来已经麻木了,睁眼再瞧,就见一只巨大老狼伏在自己身边啃食自己的伤口碎肉断骨,这老狼瞎眼断肢,像极了陈天佑那样的残破,它在啖食燕罗骨肉时候,四周竟有二十多只灰狼恭敬的伏在地上。
“没想到……我会葬身狼腹……”
黑暗中,忽然一阵狼啸。
一头巨大的银狼从深处缓缓走来,狼爪所过,冰寒霜雪;狼瞳所视,恍然一股奇异剑意喷薄而出。这狼弓身俯首,旋即全身伸展,仰首呼啸。
“嗷……”
狂风骤起,皆是凛冽寒风,吹息如刀。
光芒迸射,璀璨绚烂,一环又一环仙光缭绕,自狼身之内荡漾开来。
银狼颔首,蓦地张口,顿时天地气息被其吞咽入内。
这狼……到底是映入眼中的异象,还是危命濒死时的幻觉?
燕罗坐在江南商会的货车上,看着手里的狼头骨,将它举在眼前反复打量,脑中努力回想,却只记得那一头银狼最后一口将自己吞入了腹中,等他神智恢复清明,醒来的时候,周身上只剩下了这个不知来历的狼头骨和面前的江南商会。
他又举起本应该被乔南申斩断的左臂和右掌,百思不得其解。
“我是疯了吗?这一年发生了什么?”燕罗使劲地抓了抓脑袋,努力地想要回忆起这一年里丢失的记忆。
自从燕罗恢复了神智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跟在江南商会的这一商队,已经回到了荆州城下。
燕罗收起了思绪,抬头望着熟悉的荆州城门,嘴角扬起一丝笑容。
荆州啊,我回来了。
“失踪了一年,老不死的不会以为我真的死了吧?”
“乔南申那个混账,迟早要找他算账!”
“好像沈微漪,马上就要嫁到江南商会了吧……”
一时间,思绪万千,燕罗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燕兄弟。”从队前等到队后的庄远乔拍了拍有些分神的燕罗,“先跟我去见见我们商会的大公子吧。”
见冯子劲?燕罗楞了一下,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庄远乔见燕罗露出抗拒神色,赶忙道:“燕兄弟在沙州城外救了我们一行人,大公子若是知道了必然要亲自谢你,你若这样走了,大公子可真的要骂我们不重情义了。”
“也罢。”燕罗点头道,“那边见见吧。”
此时的燕罗,与一年前的样貌气质已截然不同,经此一难,身高猛地拔高一寸,脸上沉稳削瘦许多,更不同的便是他竟生出一种冷峻漠然的气息,若非他刻意压制,这一路上早把江南商会众人吓得不敢与他说话。
这回在江南商会落脚的客栈再见冯子劲,冯子劲已经完全认不出燕罗了,他听了庄远乔将沙州遭到两位应武商行亲卫的拦截,也是神色惊变,再听到燕罗竟然能杀一名十卫时,也是呼道:“十卫?!”
冯子劲赶忙走到燕罗面前,收起江南商会少当家的架子,弓身抱拳行礼道:“燕大侠援手之恩,江南商会没齿难忘。”说着,让帐房先生端来一箱黄金道:“这是五十两黄金谢礼,还请大侠收下。”
燕罗也不客气,点头收下抱拳还礼,可转眼间就瞧见冯子劲眉目神色中藏着一股深深倦意,竟好像奔波伤神了许久一般。他脑中猛地回想起一年前,文昌歌曾与毕行健三名亲卫私下谈话,说是三两年内就能让江南商会在荆州盘场尽失,甚至在大唐丢尽名声,难不成应武商行已经暗中行动了?
当然,这些话燕罗也懒得和冯子劲说,便道:“多谢冯会长,我离家许久,得赶紧回家报个平安,便不打扰了。”
此刻冯子劲脑中正分神其他事,哪里会像寻常一样摆席宴请,便行礼客套,差伙计送燕罗出去了。站在一旁的帐房先生见燕罗走远,这才对冯子劲道:“大公子,这位大侠竟能杀了应武商行两位亲卫,更有一名十卫,定是个一流高手。他得罪了应武商行,正是我们拉拢的好时机,若请他来帮忙……”
还不等帐房先生说完,冯子劲摆手喝道:“不行,此事事关江南商会颜面,绝不能让外人知道,这燕罗虽然我也确实有意拉拢,但绝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帐房先生道:“可是,沈小姐在闺房里就被人掳走,显然是个高手,我们江南商会底子薄没有应武商行那样的武装侍卫,这可怎么办……”
冯子劲忍住怒气,道:“我去请飘血楼帮忙,他们嘴巴严实,不会到处乱说。还有,让这些时候到荆州的伙计们辛苦些日子,抓紧时间打听消息。还有两个月就是婚期,江南商会不能丢了面子!”
帐房先生点点头,道:“是,我这就吩咐下面的伙计。”
出了客栈大门的燕罗,自然是没听到沈微漪前些日子在闺房里被人绑架掳走,至今下落不明的劲爆消息。他在客栈门口稍作停留,便打算先回铁匠铺看看陈天佑是否还在。
燕罗走了小半个时辰,两旁街景也逐渐安静熟悉下来,来到铁匠铺子门口,却是大门紧闭。屋檐上落下的一层蛛网,显然是有些日子没有人住了。
“不在?”燕罗沉吟片刻,绕道铺子后面翻墙入内,宅内虽然落了一层灰,可物件摆放整齐,都还是他记忆中的习惯,如此看来陈天佑应该不是陷入了什么困境仓皇离开。
燕罗从内将门打开,将铁匠铺稍稍打扫一下,便到隔壁邻居询问陈天佑的下落,这才打听到,原来陈天佑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带着荣长松回了庐州去了。以陈天佑的实力,又有荣长松服侍,想来这一路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燕罗也稍稍放下心来。
忽的,燕罗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笑容:“乔南申,该找你算账了。”
燕罗四下回顾,翻开地砖的隔层,寻找曾经被藏着的獠牙匕首,可翻来找去,也只剩下了三柄已经用的有些钝了的匕首。去年与乔南申一战,落入狼穴,一身獠牙匕首与盘龙丝都尽数丢了,如今赤手空拳没了趁手兵刃,可未必能闯忠武堂那个地方。
燕罗盘膝在床上坐了一夜,脑中飞速旋转,经此生死鬼门关一趟,境界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年记忆虽然丢失忘了干净,可闭眼凝神之后,总隐约有一头狂狼咆哮,像是蓄势而发要从体内破出奔腾。
第二日清早,第一缕阳光刚从窗户照进屋内,燕罗猛地从床上跃起,找来笔直伏在匠台上默写了什么东西出来。
这日中午,古墨北像往常一样收了早市的摊子,在路边小店买了些酒菜回到了自家宅子。宅子里,也正如古墨北料想的一样,石青鱼面朝一棵矮松盘膝冥想,见到古墨北回来也是一句话不说。
古墨北浅笑一声,将酒菜摆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再转身收拾身上的器械布袋,抽了条毛巾站在井边抖落了粘在身上的灰尘。等他整理干净时,石青鱼已经坐在桌子前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古墨北低头笑了一下,便在石青鱼对面坐下,等着石青鱼吃了差不多,这才捧起碗筷。
“这么平静的样子,好像持续了不少日子了。”古墨北脑子里轻轻念道,怔怔地瞧着石青鱼整理垂下秀发的样子,手里的筷子夹着一棵青菜却停住不动了。
对面的石青鱼见着古墨北一副愣神的痴样,也不知喜怒,冷冷道:“哼,是不是在想那个易剑山庄的小姑娘。”
古墨北吓了一跳,赶紧往嘴里扒了一口饭道:“瞎说什么,我想她干什么。”
石青鱼莫名怒气道:“杨灵风和你聊得最投缘,比我这个十天半个月不说话的刺客好多了,不是吗。”
古墨北给石青鱼弄得哭笑不得,道:“我的青鱼姐姐,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杨灵风这人了,你这有点莫名其妙了不是?”
石青鱼脸上露出愠色,刚要说话,忽的神色凝重剧变,只觉门外仿佛有大敌临近,一股杀意如泰山压顶落入院中,她身形暴动落在门前丈许,双手捏住獠牙匕首尽露提防畏惧神色。古墨北此刻也觉察到杀意降临,当即流转一步向前挡在石青鱼身前。
亦正此时,正门屋檐之上,一灰色人影腾跃而来,径直朝古墨北与石青鱼二人袭来。
古墨北率先动身,提拳迎上,那灰影却凌空将身一转,反手抓住其拳腕,瘦长的身子竟莫名收缩一圈,化作兽型四肢并用,顺着古墨北的手腕胳膊肩膀爬到背后。
古墨北哪见过这么诡异的身法,赶忙全身真气暴转冲出体外,想要将这来者从身上震落。那灰色人影伏在古墨北身后,却两脚踩着古墨北双肩猛地发力,顿时将他蹬出一丈远,直扑在正门上才止住。而这灰色人影借着这一跃之力,变作狼行扑越,朝石青鱼袭来。
石青鱼亦是被来者的诡异身姿给吓了一跳,当即左手化刀要来阻拦。可这灰影似是瞅准了石青鱼手中藏的兵刃,也不正面接招,而是一把扣住石青鱼的手腕猛地一旋,这一股回转之力顺着石青鱼臂膀向上,她面色一凛,沿此旋转方向将身翻了个跟斗,这才将力道卸开。
这一跟斗落下,石青鱼还未站稳,就见这灰影四肢落地,完完全全的野兽形态,两手如爪左右开工,拨打抓扯,尽是些不可思议见所未见的诡异招式。石青鱼饶是见多识广,却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直逼得她连连后撤,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被蹬出一丈远的古墨北才回过神来,以为来者不善极难应付,当即一拍身上机关,将藏着的长刀取出,反身朝那灰影杀去。
当时是,那灰影似是觉察到身后古墨北夹攻而来,当即双足双手抓地发力,速度陡然暴增,猛地朝石青鱼扑去。石青鱼哪料到此人竟然身法竟然又上一层,猝不及防便被这人锁住喉咙,她娇吒一声,双手獠牙尽出,左右上下,朝此人左太阳穴与右肾处刺来。而这人身骨竟是柔韧极软,竟一脚直接踏在石青鱼左肩上,窜到她身后。
古墨北这一刀袭来,本以为能将这人拦住,哪料此人近乎鬼魅的柔骨术反将石青鱼制住,连忙撤力收招,生怕停止不及伤了石青鱼。
古墨北将刀背在身后,警惕道:“阁下何人?有话好说。”
这不速之客忽的发出一声轻笑,松开了石青鱼,自己退开四五步距离,将盖在脸上的兜帽掀开,道:“许久不见,怎么连我都打不过了?”这人不是燕罗,又是何人?
石青鱼一被放开,赶忙退到古墨北旁,这才看到来者样貌。
“燕罗?!是你!你怎么这幅样子?你还活着!?”石青鱼满脸不可思议道,“你不是死了吗?”
她脸色旋即又变,怒急道:“你为什么有这样的实力?!你这一年干了什么?”
燕罗哪里管石青鱼这接二连三的问题,只是转向古墨北道:“这次前来,主要是请您做两件武器。”
古墨北此刻还在打量燕罗变得削瘦挺拔的身材和阴冷漠然的气态,直等到燕罗问他两次,才反应过来:“啊?锻造武器吗?什么武器?獠牙吗?”
燕罗从怀中掏出两张图纸,交付到古墨北手中,道:“这便是图纸,一副钢爪,一副指刃。”他低头又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转而递到石青鱼面前道:“报酬就是这本书。”
这石青鱼哪里能料到失踪了一年的燕罗突然回来,就能将自己制的毫无反击之力,心中极是愤怒不解,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时,却见燕罗递来的小册子上写了“千城杀诀”四个大字,她脑中一个激灵,一把夺过去翻了几页,这才激动的全身颤抖,慌忙抬头惊道:“难不成这一年……”
燕罗瞧着石青鱼的态度,一边嘴角翘起,对古墨北道:“看来石青鱼很满意,那这报酬应该够了。”
古墨北虽不知道燕罗给石青鱼的是什么东西,但瞧见石青鱼的态度,哪里还会再讲价格,低头就将图纸摊开,这一眼看去不由叹了一声:“呵,老弟,你这脑子里是什么想法,居然有这么匪夷所思的武器,你能用吗?”
燕罗抱起手肘道:“你若能做出来,我便能用。”
“好!”古墨北双拳一击,“二十日,给我二十日。”
二十日后,燕罗再次拜访古墨北的宅院。就见古墨北与石青鱼早在院子里侯着,桌上摆着的正是依照燕罗所画图纸锻造的一只奇异指刃和一只钢爪。
古墨北见着燕罗,道:“老弟,你要的这东西我也造好了,初见时候还没觉什么,等造好了才发觉隐约和石青鱼的夜鸦飞刀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有点门道。”
燕罗道:“夜鸦飞刀什么的,不曾见过,但我和石青鱼本来都是那老不死教出来,有点相似应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吧。”说着,就将指刃和钢爪分别装在右手和左手上。
石青鱼见燕罗装备独门兵刃也不回避自己,不由错愕道:“怎么,你不避我?”
燕罗瞥了他一眼,道:“没我这一年的生死经历,谅你也学不会瞧不透。”
石青鱼哪料燕罗失踪这一年,不仅气质大变,居然连口气也狂妄许多,不由拍案大怒道:“混账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燕罗冷哼一声:“怎么,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奈何得了我?”
石青鱼被他一呛,气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古墨北心里护着石青鱼,赶忙把话题岔开,道:“老弟,你这兵刃怎么个使法,可让我和石青鱼俩开开眼?”
燕罗打量着手上的两把独门兵刃,脸上蓦地露出一丝邪魅笑容,阴冷道:“从今往后,钢爪指刃,出必染血……等着吧,三日之内便让你们知道它的厉害。”言罢,便飘然离去。
古墨北被方才燕罗一抹冷笑骇的后怕,半晌才道:“这小子怎么回事,一句话听得我心里直发毛。”
燕罗这一年失了神智,沦落野人在狼群中浑浑噩噩,寻常行为饮食都与狼群无二,一双指甲被他磨得锋利坚硬,捕捉猎物开膛破腹也毫不费力。前些日子却被应武商行的亲卫削断指甲,一时间攻守招法都缺了点意思,他回到荆州后,便考量许久,将原先用的顺手的獠牙匕首与盘龙丝融合成一件武器,便是这委托古墨北打造的指刃。
这指刃乃是将四只獠牙匕首大幅缩小至半截手指的长宽大小,可装配在四指边侧,与原先的指甲利爪并无不同,又取四根盘龙丝相同材质的金刚丝拴住獠牙匕首末端,以机关收拢在内腕上。平日里獠牙收在掌心,战时便能如同指甲利爪伸出,更能让獠牙脱出牵扯盘龙丝杀招。而左手的钢爪便寻常了些,只不过是三根钢刺弯成了倒钩,再拜托古墨北做成折叠模样,可回转一圈收在袖内。
燕罗将指刃钢爪把玩一回,抬头望了望忠武堂方向,暗自冷笑道:“乔南申,接下来就是找你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