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2)
果然,尽管我没告诉别人下葬的日子,最熟悉的几人还是知道了。当我在墓碑前静静呆坐了一整天后,日落时分,张进来了。
“我昨天刚出来。”他蹒跚着走到我旁边,余晖撒在他身上,显出几分疲惫。
他打了声招呼后,也没等我回答什么,往墓碑前放了一束花,便转过身去,挪到阶梯旁,背朝着我,伸腿坐了下去。
“罚款交清了?”他刚坐下,我便开口问了一声。
他很是吃惊,马上回过头来盯着我。他一定听说了,这些天,我都是没说过话的,已经做好了要在这里陪我静坐的打算。
“呃……没……没多少……”巧舌如簧的张进竟也有吞吞吐吐的时候,“我……我功劳大,他们就……没为难我。”
我点了个头,没说什么,张进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尴尬地看了我两眼后,又把头转回去。
坐了许久,天色明显暗了下来。
张进在长久的纠结后,又把之前的话题给拾了起来:“长慧……这回是完了,原来背地里,还有好多是连我都不知道的。杜老头儿已经被抓了,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老家伙,这回是无翻身之地了。”
他说着,将身体转了转,朝向了我。他以为这话题我会有兴趣,但我,一个字都没回。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改了话题:“我还听到了一些调查情况。有了那段录音,那个月行居的钟姐终于招了,吐出来了一些有关范青芸的事。”
我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
“范青云住在那个小黑屋里,果然是依靠钟姐照顾的,一日三餐都是她送。你不是找到过范青芸的登记照吗,现在看呀,那照片可能压根儿就是错的,因为钟姐明明白白地说,范青芸不是照片上的样子,说是比照片上那人好看多了。但要她拿出真的照片来,她又拿不出,说是宋琪要求的,不许留影,你说怪不怪?”
我轻轻“嗯”了声,不多搭话。
这些,已经同我没有关系了……
“钟姐还说,范青芸只在那里住了半年左右,刚去的时候很正常,后来就突然开始卧病在床,一直没好。钟姐每次去送饭,她都窝在被窝里不动弹,脸也浮肿,不知道生了什么病。而且范青芸从来不和她聊天儿,像是有自闭症。后来有一天,她就突然消失了,钟姐是真不知道她逃哪儿去了,吴警官他们也还没查到下落。”
“宋琪都死了,她落网,也是早晚的事吧。”我回了一句。
“是啊,我也这么想。”张进立即应和,接着语调一转,“不过,这事儿还真有个疑点。听了那些录音,你肯定也觉得,丫头是跟范青芸接触过的吧,总觉得她知道范青芸不少事儿。可查来查去,却一点儿都查不到她们接触过的痕迹。你看她对宋琪是一点儿都不姑息的,宁可以命抵命都不放过,要真接触过范青芸,又有什么理由要帮她藏呢?吴警官也说,这很奇怪。”
我低头凝视已经模糊不清的石板地,沉默了。
呵……雅林,这个大骗子,她见过谁,知道些什么,又为何要如此做,我可猜不透……
我漠然沉思了许久,才发觉张进一直在盯着我。想来我一动不动,神色僵硬,他还是很担忧的。于是我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张进愣了一下,也跟着站起来:“这么晚了,走,吃点儿东西去。”
“不了,我回去了。”我淡淡地回绝了,迈开腿朝旁边的阶梯走去。
“我有一个提议。”张进在我身后大声说。
我停下步子。
“我已经联系好了美国那边的疗养所,打算过去装最好的假肢。”
我微微侧头:“挺好啊。”
他便笑了,抬高语调,满是期待地对我说:“我一个人过去生活太不方便了,需要人搭把手儿,你陪我去吧,帮我个忙!”
我有几分吃惊,但随即,又觉得他的话,挺好笑的。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想把我暂时带离这里,故意给我找点事干,好分分心。可是,这是天方夜谭……
我转回头,背对着他,回了句:
“好。但我想过一阵子再走,我得……先处理这摊子……”
***
之后,我在几天之内,做了几件大事。
首先,我请回了以陈主管为代表的“离职”了的一众高层,在河铭公司里成立了一个可靠的管理团队,并迅速把公司的所有权,按照比市场价略低的价格,卖给了另一家公司。我签完了所有材料,后续手续全交给他们慢慢处理。
再次回到公司的陈主管特地对我说:“冷总,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我为之前的莽撞向你致歉,大家都是为公司好,你别介意。”
“不重要了,公司就托付给你们了。”我回答。
“可是……罗小姐说过,河铭公司可以姓廉,也可以姓罗,但不可以姓别的。冷总,不要把公司卖出去,这叫廉总和罗小姐怎么安息?”
陈主管十分诚恳,却只得到我一句冷冰冰的回应:
“她都撒手不管了,我管什么?”
卖掉河铭公司的同时,我又卖掉了远山别墅,以及所有可以卖掉的财产,然后,把得来的钱以捐款的方式,全部送给了河铭中学。河铭中学早就交给政府管理了,秩序比从前好了许多。这次的捐款远多于上次,校领导说要开一个盛大的感谢仪式,在学校里挂上我和雅林的名字,我拒绝了。
至此,廉河铭留给雅林,并最终转移到我头上的所有资产,一并清空……
***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码头边,一艘庞大的远洋货轮,正静静地停靠着。附近的海面泛着轻盈的波浪,平静而祥和,仿佛今日也同无数个周而复始的普通日子一样,将在惬意中平稳度过。
我用低檐帽和口罩遮着脸,开着一辆装满了河铭公司货物的卡车,停到了码头的登船口附近,不一会儿,便有人来卸载货物。我谎称患病,没下去帮忙,而是坐在车里,观察着周围。
在来来回回忙碌着的搬运工、检查员之中,我发现了好几个眼熟的警员,还有吴警官。他们穿着便衣,是来堵截潘宏季的。
巧了,我也是来堵截潘宏季的。
对潘宏季而言,这是最有可能出逃成功,从此安享余生的一条路,所以那天,他到底是来了。
我发现潘宏季的时候,他正坐在一辆货车的副驾驶上,一身船员打扮,两腮上贴着浓密的胡子,还故意把脸涂得黝黑。
呵呵,这又如何,潘宏季,即便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货车停靠的区域不算大,他的车离我并不远。我紧紧盯着他,他刚一下车,便火速冲过去,在他还在左顾右盼观察形势的时候,就已经压到了他身前!
潘宏季发现面前站着的人是我,两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战战兢兢要开口,嘴巴刚摆出一个“海”字,还没吐出声音,就被我一把抓起衣襟,重重地摔在了后面的车皮上!
货车的车头和车厢之间有个缝隙,车厢的前缘是个坚硬的棱角,潘宏季正好站在这处,后脑就不偏不倚地撞了上去!
“啊——”他本能的惊叫没能完全脱出,一半卡在了喉咙,两眼充血暴突,整个人瞬间失能。
但,没有半刻停顿,我再次拉起他的身体,再次朝同一个地方撞去。车厢的棱角处顿时鲜血四溢,他连一声求饶都没能发出,就意识全无了。
我一下一下地把潘宏季往死里撞,毫不手软——没错,我就是冲他的命来的!
吴警官他们是什么时候冲上来把我拉开的,我已经没有印象了。我眼里,只剩下潘宏季流了一地的血,红扑扑的,倍感爽快!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身处在一间又小又暗的屋子里了。屋子的窗户上,有一排紧密的铁栏杆,而我的手腕上,扣着一把冰凉的手铐……
***
后来我听说,潘宏季并没有死,他在医院里捡回了一条命。不过他苟延残喘下的这条命,不过昙花一现,很快便要再赴黄泉,倒不如干脆死在我手里来得痛快。然而吴警官却对我说:“幸好他命大,否则,你就成第二个他了。”
呵,真可笑,如今我成什么,又有何不可?
事实是,自见了血光的那天起,一连多日,我再没说过一句话,再没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水,就像当初流掉孩子,雅林和我赌气时一样。最后一件事落下帷幕,我再也没有心思,应付这世上的任何事了
——包括活着……
一开始,我还有力气拒绝输液,几天后,身体渐渐脱力,意识渐渐麻木,我就变成了一滩软泥,任由人摆弄。
麻痹,封闭五感,原是这样一种轻盈的体验。如果真有灵魂,那它一定摆脱了沉重的肉身,飘到了空中,飘到云层之上——也许,她就站在某朵云彩上,等着我……
那是真实的感觉,还是梦,我分不清。我就在那似梦似幻的维度里飘着,一点点接近毁灭,直到有一天,萧姐抱着林林忽然出现,用一封信无情地打断了我的翅膀,让我重重摔回地面,粉身碎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