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待到那残缺的金黄完全逝去,天色已然黯淡下来。付说叹息了一声,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这样的光景。”
在灰土上,白昼是灰色的,太阳只存在于传说中,夜晚则常常一片漆黑,每个月只有中间一两天能看到密布的繁星。
不一会儿,车内便亮起了烛火和煤油灯,周围的人们有不少都掏出了干粮开吃,气氛也慢慢嘈杂了起来,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聊天的聊天,都有得忙。
言子临从背包里拿出两个烧饼,将其中一个递给付说。烧饼凉了多时,有些干,也有些软,他每嚼一口饼,便要喝一口水,好在车上有水箱,要喝水可以自己舀。
“慢慢嚼,才能嚼出味道。”言子临把水壶递给付说,又望向对面的陈咏,笑着问:“你怎么不吃东西?”
“没带。”陈咏挠挠头,“我忘了。”
言子临有些诧异地问:“吃饭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能忘?”
说完,他拿出一个烧饼递给陈咏,“烧饼凉了,但起码解饱。”
“谢谢。”陈咏犹豫片刻后,接过了烧饼,说:
“我本来是带了干粮在身上,但上车前一个小时临时出了点事儿,这下一忙活,我自然就给忘带了……不过还好,只有吃的没带,其它东西都没丢。”
“那还行。”言子临说,“没带吃的,可以在车上买,虽然很贵。”
“那可不?”陈咏大嚼了几口,突然眼睛一亮:“诶,这烧饼……你是在林家摊子买的?”
“对,”言子临笑笑说,“等到了老家长河城,就吃不到这样好的味道喽。”
陈咏叹了口气:“是啊……”
昏黄的灯火下,言子临看到他的脸上写着愁绪。他本来想问:“你因何事发愁?”可一想二人萍水相逢,便改口道:“你之前买的干粮,也是林家铺子的烧饼?”
“当然,”陈咏揉着太阳穴,“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言子临感到有些好笑,“可惜那些未曾入腹的烧饼吗?”
陈咏喉头缩了缩,没有答话。
言子临好奇道:“你是厨师吗?”
“不是。”陈咏摇摇头,约莫几秒后道:“我是搞历史研究的。”
“你是历史学者?”言子临咂了咂嘴,“失敬失敬。”
陈咏拿出水瓶灌了一口,说:“如果你说的学者是‘学习研究者’,那我的确是;如果你说的学者是‘专家’,那我可能还没到这个地步。”
“你是历史学者?”说这话的人却是付说,“我有几个问题,可以向你请教吗?”
“我口才不太好,”陈咏说,“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起话来也没个主次,如果你不介意这点,那我没问题。”
“听你这话,我感觉你口才挺好的嘛。”言子临笑道,“你们历史学者,肯定得经常去城外吧?听说灰土上满是畸形的怪人,还有不少人类和其他生物的混血种。”
“嗯,是这样的,但我去的次数不多。”陈咏似乎吞了下口水,“不仅有人和其他生物的混血种,还有不同生物之间的杂交动物。”
“有长出四肢的大鱼,我们一般叫它‘鱼人’,这可不是神话传说你的美人鱼,也不是鲛人,它的样子很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皱皱巴巴的,皮肤青紫青紫,我有个同事叫它们‘鱼怪’,其实我也想这么叫,但‘鱼人’是学名……唉。”
“还有生出很多双足的蛇,长着翅膀的狗,不过那些狗没一条会飞的,”陈咏的眼中忽地放出光来,“它们的翅膀就像鸡翅,又鲜又嫩。”
“你吃过它们?”言子临诧异,“灰土上的食物,能随便吃吗?”
“为什么不能?”陈咏一脸坦然,“我们人类与灾变斗争了这么多年,身体里早就产生了抗性,就吃点灰土上的东西,算不得什么大事。”
看到他们聊着聊着又聊到“吃”上面去了,付说开口问道:“那些混血种跟我们人类是敌对关系,你就不怕他们?”
“应该是他们怕我们才对!”陈咏说,“咱们人类的食物来源,很大一部分都指望那些混血生物呢。”
“混血种里面,也有相当一部分属于人类。”言子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着问道:“你不会对那些人下嘴吧?”
“我倒是没有,可我有个朋友有过这样的经历。”陈咏叹了口气,“灰土上面的生存法则,你是一名士兵,应该能理解。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那些混血种大多都喜欢跟咱们人类作对,”陈咏说,“他们里头,很多家伙都认为自己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其中以龙类混血种为最。”
“这个我们了解,”付说点头,“巨龙是我们兵团的首要敌人,不过它们绝大多数都没什么智慧,真正棘手的,永远都是这些人不人、龙不龙的家伙。”
“确实棘手,”陈咏脸上露出了些许怀念和失望的神色,“要不是巨龙的血肉具有毒性,说什么咱也得饱餐一顿……可惜,可惜。”
言子临注视着他,打趣说道:
“三句话不离一个‘吃’字,你可真是位奇人。”
“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我口才不太好,说话也没个主次。”陈咏下意识地挠挠头,脸色却不见尴尬,“何况人活在世界上,不就是求一个吃好、穿暖?再像现在一样,有份事儿做,反正我觉得不错。”
说罢,他一双精瘦的手在腹间摸来摸去,然后伸进口袋,掏出一个做工粗糙的烟斗。
付说皱了皱眉,他本想出声劝阻陈咏勿要吸烟,可后者只是把烟斗端在鼻前,然后用力嗅了两下。待到一口白气从嘴里呼出,陈咏才飘飘忽忽地道:
“真不错,我喜欢这样的味道……反正在咱们这样的年代,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不错。”
“可是,我们是该流连于虚假的安逸呢,还是该提起刀枪,夺回那85%的领土?”言子临轻声自问,“灰土上,属于我们人类的领地,还是太少、太少了啊。”
“不过,”他话锋一转,笑道:“吃饭的确是这年头第一要紧的事。”
“我不这么认为,”付说用含有一点点抒情味道的口吻说,“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但我们最应该做的,不是和墙外、灰土上的那些东西战斗吗?”
“嗯,你说得对。”言子临压根就没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和他争辩。
付说习以为常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他朝窗外张望,可什么也看不见,目力所及尽是漆黑一片。于是他又转过头,此时言子临已闭上了眼睛,正发出微弱的呼吸声,显然是睡着了。
陈咏却没有睡觉,或许是烟斗里的气息令他清醒,这位瘦削的青年历史学者正仰着头看天花板。
单薄的铁皮列车在轨道上一动一动,天花板也跟着发出颤动,不过幅度十分微小,很容易忽视。付说问他:
“你要去长河城,会到灰土上面做调查吗?应该会吧?”
“嗯。”陈咏把烟斗轻轻放进口袋里,“你们回到长河城,是准备接着做一名士兵?”
“对。”
陈咏问:“那你是准备在兵团的分部工作,还是加入治安部门?”
“当然是兵团,”付说笃定道,“我父亲就是兵团的一员,子临的父亲也是……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我们想找到他们。”
“那你是想加入哪个兵团?初耀之火、永流之水、坚韧之地,还是旧日之风?”
“初耀之火是秘银城特有的,我们长河城没有分兵团。”付说纠正道,“至于我嘛,当然是准备去‘旧日之风’报到,我从小就想去灰土上,领略一番旧日的风物。”
“我一时说顺口了,毕竟地水风火不分家嘛。”陈咏笑笑,“其实官方说法是水风地火,这有个先后顺序,对应巨龙一族的四大君主。”
“听说在灾变之前的世界,就是人类战胜了巨龙,才有了后来的辉煌岁月。”付说抓了抓脑袋,“可我怎么也不明白,人类的领袖,有什么能耐去策反龙族的君主?”
“谁知道呢?”陈咏两手一摊,“毕竟四大君主上面还有个‘皇帝’压着,要知道,谋权夺位的戏码在历史书上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付说疑惑道:“可是,龙族不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吗?血统就是一切,高位格的存在哪怕是幼种,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命令低位格的成年巨龙,就算让它们去死,位于秩序链底端的龙族也不敢不从。”
“这都是典籍明确记载的,而且有实验证明。”他说,“如果这条规则成立的话,那么四大君主反叛的时候,龙族皇帝只需命令它们去死就可以了,为什么会遭到覆灭?”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很多次,但始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陈咏的语气中带了些异样,“或许……龙族和人类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吧?”
付说不解:“什么意思?”
“秘银城也有王,如果王的幼子要平民去死,那么平民也不得不照做。”
付说想了半晌,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血统只是相对的,权力才是绝对的?”
“这只是我的猜测。”陈咏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正当付说准备告知时,列车的尽头传来了甜美而沙哑的喇叭声:
“现在是——晚上九点整。”
“这么快就九点了?”付说一怔,旋即对陈咏道:
“我叫付说,至于是哪个付、哪个说,明天再告诉你。”
“哦,好。”陈咏点了点头。
他稍稍站起,看到周围大部分乘客都熄灭了烛光,进入了梦乡。付说也闭上了双眼,他的思绪飘进了悠远的过去,儿时的光景渐渐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