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乐师
等所有人都走后,杨旭睁开眼睛,松了口气。
刚才所有对话他都听到了,不禁叹了口气,没想到能衍生出这么多事端。
装病是早晨头疼时,突然临时起意,想着也许能借装病放大昨夜之事的效果。
想着秦王能听出他歌中的苦闷,生起怜悯心,放他出宫去。
毕竟困在这深宫中,他什么也做不了,等于废了呀。
至于为什么笃定秦王能听出他的意思。
因为这是先秦,歌由心生,古人用诗歌来诠释记载一切大事件,叙述军旅生活,为政得失,民间悲喜,国野贵庶。
一切诗歌都来自现实。
孔子编纂诗经三百首,未删改前诗更是有三千多首,有些远至夏周,这些最初的由来全都是歌谣。
记录下来,就变成了诗。
古人是能用诗歌对唱,附和,表达心意的。
而礼乐,乃至六艺是贵族士卿必修,哪怕礼崩乐坏也不至于一点不剩。
就算秦王不懂,他身边也一定有人懂。
可是现在想想,他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异想天开,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
......
听完宦者令叙述太医为公子灵诞诊病经过后,嬴政沉吟不语。
片刻后,下令召博士前来。
黄疵与羊夏行完拜见之礼,跪坐下来。
嬴政问道:“两位博士,若有人悲歌,当为何也?”
两人对视一眼,黄疵双手竖立贴合,前伸行礼道:
“回禀大王,《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听到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嬴政若有所思,面上虽不做声,心中却已然相信了。昨夜声音传达甚远,谁都能听得出其中的悲戚之意,缭绕着一股忧愁。他不懂一小小童子有何悲愁,但却不能不重视。
他问道:“可有法去其哀忧?”
羊夏回道:“禀大王,有。所谓《乐》以和神,《礼》以明体。《易》曰:‘先王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享祖考。’故自黄帝下至三代,乐各有名。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
想到宫中传出的昨夜公子灵诞放声而歌之事。
两位儒生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共同请缨道:“回禀大王,我等不才,但也颇通礼乐,愿为大王解忧。”
嬴政对两位儒生的话甚不以为然,无论是安上治民还是移风易俗,都莫过于法,但灵诞太小了,再等两年才宜学法。
为了让他更快适应宫廷生活,不妨暂时试试乐。
遂打发走了两人。
两位儒生颇为失望。
自从听说大王对那位灵诞公子宠爱异常,儒生们就起了心思,若能对那位灵诞公子施加影响,培养他亲儒,对儒家开拓在秦的活动空间,改善儒生在咸阳的处境将大有好处。
可惜没能如愿,不禁可惜。
也不知那位骤然被秦王收为公子的是何等样人。
不过也罢,来日方长。
自吕不韦为相时,秦开始设博士,儒生由最初的两三人,增加到了如今的十人,未来可期。
况且,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他们,上次大王询问他们何物水浸不湿,火烧不坏,何物巴掌大却能装十数石粟,他们思索良久,至今不知。
所谓一事不知,儒者之耻,此事一直让他们耿耿于怀。
本想入御史府翻阅古籍,却受到限制。
听说那群侍御史正遵从命令大肆损改古籍,删除不利秦之言辞者。
听到这个消息,儒生们简直如丧考妣,暗中无不咒骂暴秦。
虽然山东六国也没少做此等事,各国史记不利于己者尽去之,已是不传之秘。
但六国如何能跟秦比,秦先灭西周国,再亡东周国,两周史册古籍何其繁多,被秦尽数运回咸阳。
秦如今行此等灭绝之事,简直丧尽天良,人神共愤。
唉,吕不韦亡东周国至今才十三载,如今仍在删改,这固然有侍御史人数不足的缘故,但也能想象简牍何其之多。
若是能进去其中尽情翻阅,说不定就能找出秦王所问之物的出处,讨得秦王欢心,让儒家受到重视。
不过,听人说御史府近来新来了一位柱下史,长的胖大白嫩,人也极为好说话。好女色,好美酒,说不定能利用一二也说不定。
嬴政又召来乐府令,直接问道:“乐中何器最善乐人?”
乐府令答道:“君子常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故琴瑟为佳。”
“善”秦王点头。
“若配以歌舞效果更佳。”没成想乐府令又多了一下嘴。
结果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被嬴政瞪了一眼,六岁童子看什么歌舞?
宦者令跪坐在侧后方,亲眼看着大王一连召见数人,凡是事关公子灵诞之事,事无巨细,尽皆过问。
心中暗道,这哪是假子,亲子也不及万一呀。
大王对这位灵诞公子宠爱至何等地步。
杨旭果然想简单了,嬴政没有一点放他出去的意思。
如宦者令所说那般派来了几十位乐师,来为他奏乐。
杨旭算是亲身体验了什么叫酒极则乱,乐极则悲。
谁让你没事乱喝酒,喝了发酒疯,又异想天开。
唉,都是自己作的。
“乐师师律见过公子。”当先一中年人领着身后一群人行礼。
“众乐师请起。”杨旭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道。
“当不得公子此言,他等只是乐工,非乐师。”
没想到领头之人直接出言反驳。
杨旭噎了一下,仔细打量起那人,四五旬的年纪,须发整理的一丝不苟,面色古板,一看就不像好打交道的人。
在乐府中,也多半不讨同僚跟上司喜欢。
嗯?
不会是因为自己,庖厨跟内侍宫娥接连受到处罚,乐府令怕了自己,派这人来顶缸吧?
杨旭心里突然泛起了嘀咕。
我靠,把我当成什么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臭狗矢。
一想到此,杨旭越发没心思了,干脆歪倒在几案上,有气无力的说道。
“那便开始奏乐吧。”
看到杨旭这副无礼至极的样子。
师律眉头当即竖了起来,哪怕是大王也断然不敢这样见臣下,他直起上半身就欲劝谏,被身后两名弟子死死拉住,低声哀求。
“老师,大王宠爱公子至极,得罪不得。”
“一旦被贬为隶臣,将再无出头之日。”
师律挣扎片刻,环视一周,看到所有乐工皆吓得面无人色,最终面色黯然下来。
他颓丧的做了个手势,所有人松了口气,开始调试乐器,准备弹奏。
师律深吸一口气,手抚着琴弦,竟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