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凌云敛天(1)
仲伯死了,一夜之间我成了一个孤儿。
我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雪苑的,那日怀中只紧紧抱着仲伯留下的一副空荡荡的衣物轻薄如若无物,行尸走肉一般一路徐徐前行。
水碧山青,流云辗转,人常言物是人非,该就是此番光景。
仲伯伤重而亡,元神毁了,身为神仙,最终落得个尸首无存……此番看来,竟还不如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凡人殁了,还能过了奈何桥渡了忘川河姑且入个轮回道以求来生,神仙却不能。
仲伯,再见又将会何时?
苍烟虚度,随风落落空庭晚就,心殇总在无声处。
雪苑的茅舍像个双手合十的老僧,双目低垂衣冠黯然,仿佛也有了灵性般察觉到了此番萧索,主人去了,便心灰意冷任由满园花红谢了……案牍一侧,仍四平八稳的静静安放着仲伯昔日惯用的酒葫芦……药炉子里依旧残留着他去时剩下的药渣……药炉中至轻的白烟上天成了清的穹,至浊的则缓缓渗入土里化为黑的土,我面前,一摊炉火继而将熄,末了成灰。书房里的医书堆积成山,还有上次他叮嘱我温习的半开的读了一半的扉页,此时在随风摇曳……此时也全然悄咪咪蒙上了一层薄单清寡的灰尘。
一切都恍若从未改变,又好似全然变了……
我吁了一口气,眼中带着酸楚,竟哑然笑了……满腔肺腑无人可说。仲伯一世行医与人为善,如何落的这样的结果,是天道无常?还是命途不公?我生来三万年间从不知世间愁苦,原是离了他我才知,世间悲苦本自在,无奈苦乐皆随心——此间,原是我所有快乐都源于他……
离了他,我便一无所有。
寒月荡尘寰空旷不返,云中望霄汉兀自嗟叹,孤影怜孤人又去何方?
我找了些昔日仲伯的旧物,用他素日里栽种药材的小铲子在院中桃花树下为他建了一个衣冠冢,不过多情时节徒添酸楚。这一跪便是七日七夜,却仍不解半分悲戚……周遭的小鹿兔子丹鸟小雀儿……无数个曾被他救助的动物精灵也隔三岔五的悉数接到他的坟茔前,久久不愿离去——万物皆有灵,唯有魂长逝。
月光盈盈,星光点点,星渚云引,长风玉碎,与他长眠。
化蛇没了,雨水停了,天空晴了,雪苑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安详。白雪纷飞,粉瓣飘零,一切都出奇的契合妥帖,慢了再慢静静流淌,生怕惊扰了谁的时光。
我呆呆的跪在仲伯塚前,看着这些静静下落的事物,心中的,是懊悔?是暇思?是感伤?诚然,我竟不知此时的心境如何了,恍若那心已然不属于我。只当想来,我镜汐也是个天生仙骨的可塑之才,千钧之际还是如此不堪只能任由至亲离逝?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深刻的发觉,术法精湛是多么多么重要的一件大事!仲伯用他的死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他素日里说的尽然没错——唯有术法仙力提升了,人,才能有最基本的能力,护所爱之人周全。
可惜我明白的太迟了……死是什么,死不是我从仲伯书中读到的那些貌似冰冷的文字,当如今的我真正触到感受到,我才明白,死是忘川河畔的几缕鬼魄精魂,只得在缥缈无尽的忘川河底伸着手臂时时挣扎,最后依旧被腐骨蚀肉的无尽幽冥逐渐湮没……死是孱弱的无奈,心痛的失望,继而无限绝望。死是身死形灭后绝对的失去,容不得半分眼泪和后悔——如同此刻。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我亦不知在仲伯墓前守了多少个日夜,度日如年心如刀割……小蝶在旁义无反顾的陪伴着我,任凭轮回的日月乾坤颠倒流离,悲伤却始终无法丈量。
无数个日夜中,我也生了恨。
恨化蛇,恨那些法力高强的神仙,更恨我自己。
化蛇为祸本性乖戾,而那些法力高深身居高位受人敬仰的大罗神仙呢?他们时常以造福苍生为己任,而如今分明可以掬手一拈便轻而易举扭转乾坤渡人渡劫,可他们却没有。
终是四面神灵虚妄,八方神佛罔顾……实则,更为可恨。
有了恨,似乎还好些……彼时我终日带着恨意红着眼眶,只待又一日,山川米聚,旭日东升。
初升的日光灼的我眼疼,晕晕中处恍惚间竟又看见了那日化蛇之乱中的青衫男子。
我一惊。
是他吗?他怎么在雪苑?
我揉揉眼,心下莫要是生了幻觉,再看了去。一只小雀从桃树枝桠腾空而起,惊得几瓣疏离。果真,他翩然立于桃花树下,折扇在手,正盈盈生风……
彼时和风徐徐,而他衣带翩翩,正兀自闲淡摆弄着院中的桃枝。
他怎得会找到这里?他是何等身份?他究竟要干什么?
我心中三问,怒火更旺。
许是仲伯之故使得我犹如惊弓之鸟,蓦的警惕着仓皇起身,却不想许是心血不足下身一虚软了下来,好在被一旁的小蝶及时搀住。
“你这厮,到这里来做什么?若不是你,当日斗那化蛇不死,怎得它杀了我主人的父亲?你还敢到这里来,意欲何为?”我语音未启,小蝶便抢先冲在前面代我忿忿不平。
那青衣男子款款踱了几步,纷然间略微向我走近了些,一向冷漠事不关己的脸上竟平添了几分愧色,夹带着几分霞红隐晦看不真切,他低着头,踩着地上散落的桃枝,吱呀吱呀徐徐走向衣冠冢。
我正欲阻拦,只见他长袍一掠,竟俯身下去,生生跪在了在仲伯墓前。
“你走,我们不需要你来叩拜!”小蝶眼疾手快厉声吆喝。
青衣男子置若罔闻,只又不疾不徐不急不缓的起了身,如雾一般的眼光淡淡掠过小蝶,径直看向我,须臾,开口幽幽道。
“你们可想为仲伯报仇?”
“想,当然想!”我横眉一紧,火气似是找到了出口般张皇大叫,这一叫,倒是喊出了胸中许久的积闷。这声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也着实也惊到了我自己,可听到“报仇”二字,我实在无法按捺胸中愤懑,只一心想着,若能报仇,我什么都愿意。
我步履蹒跚的走到他跟前,伸手抓着他的衣袖,怔怔问道。
“可,向谁复仇?化蛇死了,仇敌没了。我去向谁寻仇呢?只要能够复仇,我什么都愿意做……但如今,我的仇人是谁……你说你有方法复仇?莫不是诓我……”我不分青红一通急急追问着他,哭笑无常间又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不肯放手,“不,不,你既说了,就定是有了主意对吗?对,那你呢?你能否教习我修炼法术?化蛇死了,可我要继承仲伯遗志向啊,这是他生前最喜欢我做的。如今我想潜心修习仙术,杀尽天下妖孽……对,对,杀尽天下妖孽,以祭我父在天之灵。你有什么方法?”我自言自语似在梦魇,自觉形状有失却分明不能自己。硕大的泪滴坠落,心里的悲恸终于倾泻而出……
他的话似乎具有能将我从这深不见底的绝望中解救出来的力量,我自是深陷其中被紧紧抓牢。
“主人,主人……”小蝶见我这般,只在一旁伴着我落泪。
青衣男子却神色悠然的晃着他的折扇,又在庭前来回踱了几步似在凝思,最后在我和小蝶身前骤然停住。
“好,那我就帮你一回。”他背过身,青灰色衣襟淡然垂在地上,落寞道。“你父之死多少与我也有些关系,也算是我欠你的……你可看见那天收服化蛇的那几个天兵了吗?”他叶眉一抬,舒尔问。
“看见了,他们是谁?”我问。
“他们就是昆仑凌云峰敛天阁的弟子。”
“凌云峰?敛天阁?”
“是。”他转身过来,肃穆向往的神采跃然脸上,双眸中尽是神往艳羡……。
“凌云峰敛天阁是昔日战神所创,前战神坐化之后一直由其弟水神掌管,至今亦绵延数十万年,一直以平定四海战事荡平八荒邪魅维护苍生除魔卫道为己任。万年来,敛天阁匡扶正道,为苍生谋福祉,不仅是当今普天之下六合之间最为术法精湛适宜拜师学艺之处,更是九重天为天宫神位空乏筹谋候选之才的绝佳之地。如今,能够成为敛天阁的弟子,不仅是一种无上光荣的象征,更是卓卓可以实现你降妖伏魔造福苍生的报复,哪怕有朝一日位列仙班也是指日可待,能够入了敛天阁便能有机会杀尽天下妖魔……这,算不算一种复仇?”他顿了顿,捋了捋被风吹散的鬓角发丝,伸出右指轻拈起那不知几时瓣粘在身上花瓣把玩,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
“四海皆知,前几日水神一直在闭关,据说这几日便要出关了。化蛇作祟,凌云峰弟子奉命四海巡视洞察仓促,这才误了治水除魔的时辰导致救援来迟伤亡惨重。但,你需明了,这番劫数断然不是凌云峰的过失。你切莫因此心生无故怨恨,伤人不成怕是伤了己。如今这八荒六合有谁不知眼下天宫神位缺乏,力有不逮的过错定然是有的。水神此次出关正是要继承其兄战神之位,揽八方人才为天宫效命,故而广开山门收徒,也正是借此机会,一心要为仙家选拔上仙培养栋梁。你若想要继承你父遗志,降妖除魔造福万民,大可随我一同去那敛天阁拜师去……”
他玉口一开,吹了口仙气将那花瓣送离,我的目光随着那翩然飞舞的桃花瓣,同悬着的心一起,舒尔在坟茔旁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