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

月隐

天边云层渐褪,阳光愈发灿烈。

席砚卿蓦然想起,昨晚那场同样盛大的夕阳,以及奔跑在夕阳下的池漾。

“周医生,我有个问题想问。”

“你说。”

席砚卿斟酌着措辞:“昨天,池漾见过秦骞之后,她说话的语气,不太对劲。”

周柏杨一脸了然:“是不是很像五六岁的小孩子?”

席砚卿:“嗯。”

“这种情况她之前也有过,类似于暂时性情感错位,”周柏杨解释道,“她接受过心理治疗。”

“你不用过分担心,”看席砚卿骤变的脸色,周柏杨赶紧说,“主要是那段时间她一直做噩梦,所以我就对她进行了一些疗法,比如心理暗示,或者催眠等。结束之后她的状态,有时候没办法完全脱离回来,就会停留在五六岁。至于你说的那种情况,应该是她面对应激反应的一种自保行为,就是她会把时间线下意识地倒退到这些不好的事情都没发生之前,也就是五六岁之前,那时候她母亲还在。”

席砚卿目光复杂地嗯了一声,又问:“还有,她说她对下着雨的山路,有种惧怕心理,这是为什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周柏杨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包括我今天告诉你的那些事,也是我用了十年的时间......”

正说着,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席砚卿一看是陆谨闻的电话,赶忙按下接听键。

手机那头言简意赅:“池漾醒了。”

-

这一觉,池漾做了个很长的梦。

先是梦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初夏,海城市被层层热浪包裹得密不透风,闷热又潮湿。

池漾站在二楼的书房门外,透过那扇虚掩的门,悄悄探听着里面的动静。

“秦太太,这是离婚协议书,以及财产转让协议,您在这里签字就好。”池漾听出,这是她见过的律师叔叔的声音。

“好。”云听应了一声,随后池漾听到了一阵笔尖摩挲纸张的声音。

“这是财产转让协议,包括银行资产、固定......”

“这个我不签,”云听说,“既然离婚,那我就干干净净地走,以后你也不必再叫我秦太太。”

“......”

“秦楚河,我希望我们以后——”云听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秦楚河最后一眼,语气决绝,“老死不相往来。”

听到这句话,池漾觉得这场谈话应该快结束了,她不想让云听知道她在偷听,于是赶紧跑了下去。

就是在一楼等待的时候,她看到了从二楼下来的秦韦升。

快下到最后一个台阶时,秦韦升轻蔑地扫了她一眼,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脚下,脚底一滑,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池漾瞬间上前,一把扶住了他,得到的却是他冷冰冰的一个眼神。

也是在那一刻,她彻彻底底地寒了心。

从小云听就教导她,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但是在这一刻,她动摇了。

不应该对所有人都善良的。

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秦家,和妈妈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想。

她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于是,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件深色的牛仔外套,套在了自己的T恤外面。

为了不让云听发现自己受伤的手腕。

因为如果她发现了,就一定会先给自己包扎。

而包扎,可能需要几分钟的时间。

包扎完,肯定又会问自己是怎么弄的。

她不会说谎,那么妈妈就一定会找秦韦升讨个说法。

而讨说法,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

但是,在这个家多待一分钟,于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所以,她瞒着,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但命运总是喜欢跟她对着来。

走的时候,电梯出了故障,她们被困在里面好几十分钟。

池漾紧紧牵住妈妈的衣角,有些害怕。

云听弯下身来与她平视,安抚着她。

小姑娘一脸不安地问:“妈妈,你是因为我,才和爸爸离婚的吗?”

云听抬手拍拍她的肩,一脸温和地笑着:“我们漾漾怎么会这么想呢?妈妈离婚,和我们漾漾没有关系,我们漾漾很好,知道吗?”

池漾低下头:“......嗯。”

那一路,池漾都把自己的伤口掩饰的很好。

一直到下飞机,回到了朝歌市,池漾脱下衣服,云听才发现她手腕上多了两个创可贴,忙问她怎么回事儿。

池漾实话实说:“在机场的时候,有个哥哥看到我的手腕流血了,就给我贴上了创可贴。”

“妈妈不是问这个,”云听目光一冷,“妈妈是问你,这个地方是怎么受的伤。”

“是爷爷......”池漾从来没见过云听这么严肃的样子,神情微怔,“爷爷当时快摔倒了......”

云听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最后的最后,她也只是伸长双臂,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儿,无力又心疼。

万千话语,都如鲠在喉。

渐渐地,池漾感受到肩上好像有一片水迹氤湿,随后听到一句:“辛苦我们漾漾了。”

池漾小心翼翼地问:“妈妈,我是不是做错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不是不应该去拉爷爷,”池漾喉间一涩,“因为他让妈妈哭。”

“那是他的错,不是你的错。”云听撑着她的肩,与她对视,言辞间多了几分郑重意味,“漾漾,善良没有错,但是在善良的同时,也要做一个强大的人。”

池漾抬起眸来,问:“强大的人,什么叫强大的人?”

“强大的人就是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爱之人的人,”云听耐心地给她解释着,“不过,这个不着急学。我们漾漾还不需要马上变成一个强大的人,因为现在有妈妈保护你。”

可是,令池漾没想到的是,这份她以为会在她生命长河里持续很多很多年的保护,竟在几个月后就戛然而止。

那一天,她孤身一人,为突然临产的母亲,跑下山。

初冬白昼缩减,黑天、骤雨、寒冷,一同涌来。

在下山的途中,她脚下一滑,跌入深沟。

她铆足了劲儿,一次一次地想爬上来,却屡屡失败。

绝望感与窒息感如顺藤而上的荆条,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拼尽全力,向外呼救。

可是,黑透的天色,骤至的暴雨,呼啸而过的寒风,将她那声微弱的呼叫,悉数散尽。

天地间静得可怕,除了风声和雨声,没有任何人给她应答。

她深陷于潮湿和泥泞中,像是在等待凌迟。

狂风席卷,弹雨倾泻,混合敲打着残枝败叶。

可是,渐渐地,她的耳边,不知从何时起,没了声音。

连风声和雨声,也不再给她应答。

那一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字:恨。

她恨自己的生命,也恨这生命背后,所有人要为她承担的责任。

但是,她不能就此倒下,因为她妈妈还在等着她。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有几束亮着的光从她眼前经过。

池漾呼救的声音立马大了几许。

“这里有人!救命!”

顷刻间,她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

眼睛的,耳朵的,嘴巴的。

梦里的,还有现实的。

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一道血红的光,横亘在她眼前,刺目到令人心慌。

她于一阵嘶吼声中猝然惊醒。

梦境就此终止。

她从床上猛地一下坐了起来,眼前是一片干净至极的白。

耳边,依然寂静无声。

池漾怔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梦境的心悸中挣脱出来。

随后,现实的记忆,开始在她脑海里排队复苏。

先是今日凌晨,她从睡眠中醒来,侧眸一望,窗外是月朗星稀的夜。

耳边传来嗡嗡的声音,池漾一时也分不清,这是幻听还是现实。

胸口有些闷,她本来是想出去透透气,但走到门口,手刚扶上门把,还没来得及往下摁,她就被迫止住了动作。

透过门上的那扇磨砂玻璃,池漾看到坐在门外走廊排椅上的席砚卿。他就那样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与寂冷的月色相对,孤单落寞至极。

原来,他没走。

明明他答应过自己,会回去的。

可是,他没有。

他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陪她熬过这难捱的一夜。

这世间有一种人就是这样的——

再滚烫的情意,都落在无声无息处。

他的好,根本不用刻意去回想,就已经入了你的心。

池漾实在是不忍心,让他在外面坐一夜,可就在她正准备打开门让他回去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又让她被迫止住了动作。

席砚卿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抱在胸前的双手突然挣脱了出来,猛地向前伸出,像是要拽住什么人一样,与此同时,池漾于一阵嗡嗡声中,捕捉到不甚清晰的一句——

“池漾!不要!”

这幅画面,与她在朝歌那晚的画面,就这么近乎无缝地重合了。

她瞬间明白了,他那晚突如其来的占有欲,来自于什么。

他是在通过那种方式,确定着她的存在。

确定着,他并没有失去她。

这种从梦中惊醒的怅然若失感,池漾深有体会。

是想要抓住些什么,手中却空无一物的不可捉;

是想要丢弃些什么,眼前却历历在目的不可控。

是能够吞噬一个人的,巨大的、没有尽头的漩涡与黑洞。

她说过,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就不会做噩梦。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她的安心,是因为——

他接过了她的噩梦。

接过了她所有的惶恐、无助、惊慌、胆怯。

那种从梦中惊醒的状态,她太熟悉了。

于是,她握着门把的手,就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按不下去了。

内心积聚已久的歉疚与自责,纷至沓来。

瞬间将她淹没。

她像个逃兵一样,跑回了床上。

窗外还是那个月朗星稀的夜,她虽然背对着门,却百分之百地肯定,那扇门背后,有一双为她停驻的目光。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早晨。

先是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秦楚河。

最后,是为了她风尘仆仆赶来的那一群人。

一幅幅画面,如电影镜头般,在她面前一帧一帧地晃过。

一切都没有好转。

一切都成了死胡同。

——只有她在,所有的人都要因为她,背负着沉疴前行。

——她爱的那些人们,为了她,正在与正轨渐行渐远。

——她依然,是所有人的负累。

窗外升起的,是象征着希望的朝阳。

她的心中,泛上来的,只有一层孤冷的月色。

刹那间,她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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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一掠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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