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面
席砚卿从天台跑下来,直奔池漾的病房,看到陆谨闻和另外一个医生站在门外,忙问:“怎么回事?”
陆谨闻介绍了一下:“这是国内耳科领域的专家,韩净辰医生。”
席砚卿微微颔首:“韩医生好。”
韩净辰:“你好。”
“韩医生是民航医院的医生,今天正好过来这边交流,”陆谨闻说,“我便请他过来给池漾看看耳朵,但是她很抗拒。”
“正常,”周柏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耳朵,主要还是由心理原因引起的,她以前没有过这么长时间还没恢复听力的情况,所以她难免会恐惧,惧怕面对现实。”
周柏杨说话的时候,陆谨闻接了个电话,“我临时有手术要做,周医生,你有什么情况直接跟韩医生沟通就好。”
说完他拍了拍席砚卿的肩,“我先走了。”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席砚卿接上刚才的话题:“可是,池漾不像这么脆弱的人。”
周柏杨无奈笑了下:“她确实一点儿都不脆弱。”
——等到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不脆弱了。
-
昨晚,池漾从月色正浓,看至月落参横。
今天,她又从月落参横,看至月色正浓。
一天恍然而过,她的耳边,依旧是一片寂静。
她用假寐,拒绝了任何人的探视。
直到傍晚的月色探出头来,她才意识到,她不能用无声的沉默,消磨所有人的耐心。
她鼓起勇气,拿起手机给席砚卿发了条微信:【你在外面吗?】
席砚卿回的很快:【在。】
他进来的时候,池漾正低着头,望着某一处出神。她最让人心疼的时候,就是低头的时候,一双清眸敛起锋芒,将无尽心事都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看她这个样子,席砚卿垂在腰侧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走了两步,池漾似有感应,终于抬起了头来,看到是他,笑了下。然后,她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
席砚卿走到她床边坐下,池漾见状,伸出手握住他的右手,与他十指紧扣。
她也不说话,就这么握着。
席砚卿把她牵得更紧,左手去拿手机,打开微信,准备跟她语音。他担心她的身体,专注地询问着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自然没注意到池漾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池漾已经用左手解开了他右边衬衫的袖扣。
席砚卿预感到她要做什么,赶忙去制止她的动作。
可还是晚了一步。
池漾已经解开他的袖扣,动作极快又极小心地往上捋了下。
他精瘦流畅的小臂上,盘踞着一条红肿的伤口,清晰可见。
池漾心口一滞。
她想过他会受伤,但她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席砚卿用最简单的言语安抚着她:“没事,别担心。”
池漾不听,也不看。
没有任何预兆地,她又弯下腰来,去挽他的裤脚。
这阵仗,席砚卿不可能再无动于衷,他一把拦住她的手,目光里带了丝警告意味,质问道:“你干什么?!”
池漾被迫对上他的视线,双眼止不住泛湿。
席砚卿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给她发语音,“哭什么,我一个大老爷们,受点儿伤怎么了......”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池漾给打断了。
她沉默了这么久,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席砚卿,我对你不好。”
席砚卿神情一怔。
她声音哽咽:“我昨天不应该让你抱着我走楼梯的。”
“你这什么话,男朋友抱女朋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席砚卿对着手机说完,把语音转化而成的文字给她看。
池漾目光却没在屏幕上逗留半秒。
她倏地起了一个新的话题:“席砚卿,你知道不知道,昨天晚上的月亮很圆?”
“嗯?”席砚卿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
池漾自顾自地往下说着:“你不知道吧,因为医院的走廊里,是看不到月亮的。”
席砚卿:“......”
“你昨晚答应我要好好回去休息的,可是你没有,那你为什么不进来陪我一起睡呢?”池漾握着他的手不知道何时松开了,自问自答道,“因为你不想给我带来任何的心理负担。”
席砚卿拿出手机想要跟她解释,池漾却一把抓过他的手机,扣在了桌面上。
这是铁了心,不想听他说话。
“席砚卿,我之前跟你说过,你太宠我,不好的。”她声音带着哽意,自顾自地说着这句话,似乎并不期待回应。
因为她知道,他的回应,一定会让她动摇。
席砚卿看着她,心中似乎有预感她要说什么,但是下一秒,他又极力把这份预感否定掉。
气氛静了几秒。
终于,池漾鼻尖溢出一丝苦笑,再开口时,她话里带着明显的自嘲意味:“你这么宠我,差点让我以为,我真的配得上你了。”
席砚卿唇角一僵。
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几乎是瞬间,席砚卿抬高双手,狠狠撑住她的肩膀,目光定定地望向她。
池漾扭头,躲开他的视线。
他把她的脸掰回来,逼迫池漾与他对视,一字一顿道:“你看着我!”
池漾不敢看。
可是,她的身体被他架着,没有办法动弹,只能敛起双眸,无声地抗议。
她这模样,让席砚卿想起他刚才在天台上幻想出的那一幕图景——
天地黑透,骤雨汹涌,他看到她的姑娘,在荆棘逆境中,生出了洁白又柔软的羽翼。
这次,那双羽翼没被人折断,而是被她自己,瑟缩着收了起来。
可是——
我的姑娘啊,你可知道,这次奔你而来的是和风细雨,不再是疾风骤雨了啊。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
片刻后,池漾先出了声:“我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轻描淡写间,都是恨铁不成钢的赌气。
“听不到是吧,那我让你看。”席砚卿说着,腾出一条胳膊,去拿那个被她扣下的手机。
“席砚卿!”她没去阻止,而是突然叫了他一声,语气冷静得可怕,席砚卿的手顿在半空,“你应该知道我的事情了吧,我在那样的原生家庭中长大,我本来对爱情这种东西就不相信。”
这样的鬼话,席砚卿一句都不想多听。
他顿在半空的手利落一伸,点开手机的对话框,说:“你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嗯?叶叔叔和边阿姨的感情不好吗?你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说完之后,他把对话框递到池漾面前看。
他知道,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他这样说就是为了告诉她,你也有一对很爱的家人,你不需要因为这个胆怯或自卑。
可是,她就是不看,固执道:“当初决定跟你在一起,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觉得我应该是可以给你幸福的。可是我,已经好努力好努力了,但是好像还是不行,所以你能不能——”她倏地一顿,最后从薄唇间吐出三个字,“放过我。”
所以,你能不能,放过我。
你能不能,放过我。
放过我。
就是最末尾的这三个字,让席砚卿想要反驳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千言万语悉数倒流回肺腑,呛起一阵浓烟。
默了好半晌,他才苦笑了一声:“放过你?所以我之前对你都是纠缠了是吧?”
池漾依旧沿着自己的轨道说着:“席砚卿,我相信你是真心喜欢我的,我也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你来说,很不公平。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在考虑用怎样的方式跟你说这件事。”
闻言,席砚卿掌心一紧。
原来他昨晚透过窗户看到的那个熟睡的背影,根本没睡着。
“我有想过,要不要跟你说一些狠话,逼你离开。可是无论我怎样冥思苦想,都想不出关于你的任何一点不好,所以我还是决定,好好地跟你说。”池漾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对上他的,“席砚卿,你值得拥有最好的。”
你爱的那个人,应有柔软羽翼,应有春和景明。
而不是像我这样,拖拽着不得终的旧疾,以及一双不知道何时才会痊愈的耳朵。
我们的未来,连耳鬓厮磨都是奢望,更别谈相濡以沫。
是我太妄自尊大了,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是我的错。
池漾在心里想。
正因为她确实是这么想的,所以她说这话时,眼里的诚恳,真实到令人目眩。
不是在赌气,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做一个冲动的决定。
这是她深思熟虑的一个结果,是她自作主张想出的万全之策。
可偏偏就是她眼里的这份诚恳,一寸寸地吞噬着席砚卿所有的定力和信心。
他曾经以为,他的小太阳,终于能慢慢正视自己的光芒了。
终于能看到自己的好,终于能不再妄自菲薄,终于能觉得自己配得上一切美好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教会她了。
可是,并没有。
漫山遍野的无力感,兜头而来。
席砚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猛地深吸一口气:“你说我值得拥有最好的,所以我拥有你,有什么不对吗?”
池漾看着他翕动的唇,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可是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逻辑线,把他们的话连接上了。
“席砚卿,你相信我。”
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痛太久。
“时间很神奇,它会抚平很多东西,我们才认识几个月......”
我们才认识几个月,所以还有好聚好散的资本,所以还有不需要抽筋拔骨就能够自愈的特质,所以还有及时止损的权利。
这漫漫的时间长河里,我能陪你这一段,已经实属荣幸了。
不敢奢求更多了。
我、们、才、认、识、几、个、月。
每一个字,都像是破膛而出的子弹,重重砸在席砚卿心上。
他眼中闪过一道阴鸷的光,质问道:“谁跟你说的几个月!嗯?谁跟你说的几个月!”
他瞬间加重了捏着她肩膀的力道,发泄般地嘶吼出一句:“我爱了你十年!”
池漾在他手里缩了缩。
偌大人世间,他酝酿了十年的爱意,却只敢在她听不到的时候,宣之于口。
他十年前已经后悔一次了,所以这次,他死都不会放手。
他拿起手机,继续跟她说话。
池漾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
她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眼泪簌簌而下。
然后,她于泪眼模糊间,猝不及防地看到三条接连而至的信息——
“我在朝歌找到你的时候,你牵住我手的那一刻,你知道我跟你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我说:这次,是你亲手抓住光了。”
“所以,你搞清楚,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亲手抓住的。你告诉我,你哪里配不上?”
这次,是你亲手抓住光了。
原来他那天跟自己说的话,是这个。
顷刻间,池漾感觉自己的心猛地漏了一拍,目光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又开始居无定所地飘摇。
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飘在了哪里。
床铺上,窗棂上,还是月色里。
不过,这个答案好像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答案,是池漾掷地有声的一句:“既然是我亲手抓住的,那我也能亲手放开。”
席砚卿目光一凛。
他没想到,他最终等来的判决,竟然是这句话。
软的不行是吧,那就来硬的。
“池漾,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告诉你,我这个人也有强烈的占有欲,也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侵略心,人性中不堪的那些面,我都有。只是面对你,我不舍得用罢了,所以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好。分手这事儿,你想都不要想。如果你非要这么做,那我会用尽办法,把你拴在我身边。”他对着手机说完这句话,然后转化成文字,强迫她看。
池漾读完,没有作声。
他在她面前太温柔,以至于她差点忘了,面前的他,也是个征战商场的男人,也有着从不在她面前展露的霸道与野性。
两个人陷入了,一场较为长久的沉默。
片刻后,池漾紧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睁开眼来,积攒起她平生能汇聚来的所有勇气,对他说:“席砚卿,是你逼我。”
下一秒,她抬手摘下了手腕上的手表。
席砚卿低头,看到她手腕上盘踞的那道疤。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道疤虽然还存在,但是已经没有那么清晰,如果不细看甚至都看不出来。
但他还是觉得刺眼。
刺眼的,不是这道疤本身,而是这道疤背后的那个故事。
是她的善良被无情地践踏过的故事。
看到这儿,席砚卿刚披上的坚硬铠甲瞬间落了地。
他换上柔软羽衣,轻声地安抚她:“漾漾,我知道,那段经历对你......”
话说到一半,他噤了声。
她给他看的,不是手腕上的那道疤。
眼前的这幅画面,越过刺眼,直抵剜目。
——池漾翻转过手臂,将手腕上的那道疤盖在下面。
直面席砚卿的,是她的内手臂。
纤细白嫩的线条一路蜿蜒下来,天然似璞玉。
终点,却是一道裂痕。
一道生于脉搏上的裂痕。
这是她想隐瞒一辈子的秘密——
我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我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那条鸿沟,不在于,任何人对我的伤害或放弃。
而在于,我亲手放弃过自己的生命。
这是我生命的污点,是我洗刷不掉的污点。
我当过逃兵,当过败将,虽然幸存了下来,但还是难逃物是人非的命运。
我们再往前,一定会积重难返。
所以,她说,到这里,可以了。
她不想再拖着一个这么好的人,往前走了。
秦家人的出现,对她来说,最残忍的,并不是掀起了她对痛苦往事的回忆,而是掀起了她对懦弱自己的回忆。
那种放弃过自己的屈辱感,真的能生生把人压垮。
席砚卿颤抖着手,抚上她的手腕,即使知道她听不到,还是忍不住想要叫她。
他声音哑得不行。
却甘愿为她,千千万万遍:“漾漾,漾漾......”
是心如刀绞。
是万箭攒心。
他哭了。
听故事的人都哭了,故事里的人又该有多痛。
-
病房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宁静,窗外月色似泛起的雾,悄无声息地,拢起一层又一层的清辉。
池漾沉默无声地,看着席砚卿打下的一句句质问。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永远不要低估我对你的爱,你当时答应我了,现在想反悔?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用本能爱你,你知道本能是什么意思吗?本能是呼吸、吃饭、睡觉,是维持生命所需的基本,你剥夺掉了我这个权利,是在对抗我的本能,知道吗?
-在朝歌那一晚,你跟我说了什么,你说你最大的遗憾是我,你不是说到时候婚你来求么,这怎么着,说话不算数?
池漾无声地看着,感觉自己像是黄粱一梦后的夜归人,对着苍凉夜色低语——
没想反悔。
没想对抗你的本能。
没想说话不算话。
可是,你知道吗?
我们仰望时皎皎如盘、清透无暇的月亮,表面是凹凸不平的沟壑,是死亡阴暗的火山,是坑坑洼洼的陨坑,是不能够发出一丝光亮的了无生息。
今晚月色可真嚣张。
因此,抱歉了,没能成为你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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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生于脉搏上的裂痕。
愿你们此生,永远都不要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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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的有点闷...
但其实我想说,生命真的是最宝贵的东西,每个生命都是有无限可能的。
关于早产这个梗,其实我弟弟就是个早产儿,我妈妈说他刚生出来的时候,头整个都是软的,尤其是后脑勺看着就吓人。
但是,他很健康也很幸福地长大了,当年高考的时候,还是我们这里的理科状元。
我当时站在校外,仰望着那个写着他名字的条幅,真情实感地泪目了。
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生命,生命真的很宝贵。
只要不放弃,就有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