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色将山峦笼罩,素苑里依然还亮着一盏晕黄的灯,门吱嘎一声响了,虞楠打起精神,他等的人可算是来了。
陆沂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静默地与恩师对视了半晌,才冷淡地行了个礼:“见过先生。”
“我等候世子多时,坐下说吧。”虞楠替他倒了一杯茶。
陆沂站着不动,神色淡漠,道:“先生可知,此次碧城之行,我若晚去一步,宿雨就要命丧火海。”
虞楠脸上温和的神色陡然凝固,震惊道:“这我确实不知。”
“我知道宿雨不会说,他向来好脾气。”陆沂淡淡道,“先生日后再有吩咐,直言即可。”
“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们。”虞楠站起身来,神色坦然,伟岸如山,从容俯身深深一拜,不卑不亢:“不论世子有何要求,我无所不依。”
陆沂一顿,上前将他扶起,稍微放软了语气:“先生言重了,我相信先生的人品。只是以后若有吩咐,明言即可,不必通过宿雨,他对先生一向敬重,不会拒绝的。”
虞楠微微颔首,此次归咎于他,不论陆沂有何要求,他都无话可说。
“就不打扰先生了,告辞。”
陆沂独自回来安居,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仿若即将失去的恐慌,越走越疾,直到推开门见到灯火下那个温暖和煦的人,一颗慌乱的心才又落回实处。
门陡然被用力推开,江宿雨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这么急?”
陆沂绕过桌子,突然紧紧抱住了他:“以后,不会有人再让你去做危险的事了。”天知道他回忆一遍那天从火海里带出他的情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只差一点就失去了!
“虞先生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第二次的。”江宿雨用力挣了一下,“你先放开我。”
“我困了。”陆沂懒洋洋地靠着他的肩,已经恢复了平日里耍无赖的模样。
“困了就去床上睡觉,才几步路!”江宿雨推了推,这人卸了力气全靠在他身上。
陆沂却道:“在你身边没有安神香也睡得好。”言下之意是他暂时不想回自己床上。
江宿雨是听出来了,身子一侧,任他栽到地上,可惜没成功,道:“安神香要多少都有,不怕你睡不着,我身上带着安神的香囊,一回事,都是安神香的作用。”
陆沂挺直腰来,打了个哈欠,摇摇摆摆回自己床上了。晕乎乎地闭上眼一躺,似乎是真困了。江宿雨又往香炉里添了一段安神香,才吹灭了灯睡觉。
江宿雨的睡眠一向很好,从来都是安安稳稳到天亮,睡姿向来端正,怎么躺下的怎么起来,连个梦都不会有!这天晚上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雨,连绵不绝的雨声响了一夜,江宿雨突然做了个梦,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梦里他被树藤牢牢地捆在树上,动弹不得,身边却有只猛虎对他虎视眈眈,一下子对他张开血盆大口,让人命悬一线;一下子又仿若细嗅蔷薇,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热气喷洒在脖颈,更让人心里发毛!
被这毫无根据的梦折腾了大半夜,待到天亮,雨珠从屋檐一颗颗落下,把青石台阶洗刷一清,连风里都带着清润的凉意。
江宿雨终于醒了过来,实在是没力气挪动,半边身子都给压麻了!陆沂一条胳膊横在他腰上,一条腿也搭在他身上,头歪在肩上,那气息可不落是落在他脖子上了么!
江宿雨顿时觉得头大如斗,这到底是什么毛病!一次两次还上瘾了?
“陆沂,醒醒。”这半夜摸床的毛病就不能惯着!
连叫几声都毫无反应,江宿雨声音大了些,颇有不把他叫起来誓不甘休的意味!
“别吵,困!”陆沂嘟囔了一句,连眼都没睁开,尾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江宿雨一听,顿时不忍心再叫他了,想起之前陆沂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真可算得上是没睡过一个足觉,在船上也睡不踏实。唉,江宿雨无力地闭上眼,真是活受罪!
难得有一回没人叫,陆沂简直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奈何偏有人不知情识趣,“砰砰砰”的敲门声比夏天的蝉还要聒噪。
“宿雨,还没起么?”苏淮安叫了一声,又自我否定,“不可能,你又不是陆沂!”继续敲!
“陆沂,快起来,再晚要迟了,虞先生又该罚了!”江宿雨听见敲门声起,就一直在试图唤醒他。
“今天不去了。”陆沂迷糊一句,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你不去倒是放开我啊!”江宿雨低声怒叫。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苏淮安突然一个激灵,按理不会听不见啊,立刻道,“宿雨,我进来了啊?”
“别进来!”江宿雨大喊出声,可千万别进来,这副样子被人看到了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连苏淮安都被吓了一跳:“你醒了怎么也不应个声,我还以为你俩出什么事了!”
江宿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淮安,替我与陆沂向先生告个假,我有些不舒服。”
苏淮安热心肠:“不舒服,可要我去叫个大夫来?”
江宿雨现在有苦难言,只盼着他走:“不用不用,阿覃已经去煎药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该进不去了。”
“好吧,我晚些再来看你。”听着苏淮安的脚步声渐远,江宿雨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出了一身冷汗,顿时也不客气了:“快起来,别装了,这么大声还听不见,你骗谁呢?”
陆沂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那副拼命想要隐藏的样子,太喜欢了!
“宿雨,你刚刚害怕了。”陆沂依旧不动,一双眼睛极其明亮,溢出一片笑意。
江宿雨没好气道:“还不都是你不肯起,让人见了像什么样子!”
“有什么关系?”陆沂语出惊人,微微抬起头望着他,“不是很平常么?以前我们也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淮安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多想,你为什么要怕?”
江宿雨道:“失礼于人前,丢尽颜面,传到我父亲耳中,怕不是要打死我。”
“又胡说,你是怕他看出来我俩跟从前不一样了。你若心怀坦荡,又有何惧,心虚才会害怕。”陆沂越发胆大,眯着眼在他肩头蹭了蹭脸。
“我想什么你会比我更清楚?”江宿雨打破他的幻想,“你赶紧起开,我手要废了。”
陆沂这才惊觉自己压在他胳膊上大半夜,赶忙起来,捏了捏他的手:“抱歉,这我真没注意,怎么样了?”
“没知觉了。”江宿雨身上一松,长长舒出一口气,半边身子还僵硬着。
“对不起,怪我,都怪我。”陆沂尽力补救,替他松筋骨。
“自然是怪你。”客套一句都欠奉,好半天,江宿雨才感觉到自己的血肉之躯又活了过来,当即抽回手,“我要出去,你别跟来。”
屋檐下还有雨在滴,江宿雨撑了把伞出门,脚下不停地出了来安居,沿着青石山道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被清冷的山风一吹,才堪堪又清醒了几分,内心纠结了半天,才摒除杂念,开什么玩笑,谁会心虚啊!寻了个角落,看了一会儿山峦翠嶂,雨色笼烟,留墨楼是去不成了,来安居也不想回,罢了,洗心阁待一天吧。他必须得找点事做才能不胡思乱想。
这个时候,洗心阁里是没有人的,江宿雨一人独享这清静,临窗摆了张案台,找了份字帖临摹,潇潇雨声,淡淡墨香,不知不觉心神就全在这白纸黑字上了。
直至近午,实在是饿得慌,手下无力,才终于停了下来。早上到现在都没吃,可不是饿了么?江宿雨淡淡一笑,准备去找点吃的。洗心阁离厨房比较远,就抄了条小路过去,本来这条路也常走,一向没什么人,可他今日似乎事事不顺。
江宿雨望了一眼自己被打落的伞,再看看这位突然出现的,不由分说就拿剑指着自己的一身黑衣的冷面大哥,却并不感到恐惧,大抵是他眼里没有杀机,便问道:“你是谁?”
黑衣男子冷酷道:“我家公子不喜有人来扰,速速离开。”
江宿雨跟他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找人,这条路通往厨房。”
“我家公子在此已有月余,人尽皆知。”
“抱歉,我昨日才回,当真不知有贵客在此。既然如此,是我误闯了,打扰了,我这就……”猛地被人一拉,江宿雨一个踉跄,顿时话也断了。
陆沂扶住他,把他拉到身后,浑身上下都泛着彻骨的冷意:“卫淇,把剑放下。”
见到来人,黑衣男子顿时收了剑:“公子吩咐过,不许外人来扰。”
“他说过让你见人就砍?”陆沂很生气,还有一阵后怕,再晚一步,是不是又要看着他被刺一剑?
卫淇:“没有,公子住的地方,不准外人靠近。”
陆沂道:“你让开,我自己跟他说。”
卫淇:“公子出门了。”
陆沂眼角抽了抽:“那你拔剑做什么?”
“习惯了,他是第一个闯进来的。”卫淇瞥了江宿雨一眼,抱拳道,“抱歉,受惊了。”
陆沂懒得再理他,转身拉着人就走:“我们走,别理他,他有病。”
远远地把洗心阁甩在后面,江宿雨才道:“我没事,他根本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陆沂转头望向他:“剑都□□了,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动手?”
江宿雨道:“他对我没有杀意,和上回殷成真要杀我不一样,而且这次是我误闯,没想到芄苑里住了客人。”
陆沂大为惊异:“你还能看出来什么叫杀意?”他这辈子经历过最惊险的事情也就火海里那回了。
江宿雨说出自己的根据:“能感觉到,殷成是真想杀我,我心生恐惧。刚刚那位我对他并无惧意。”
真是……天真啊!
“这不失为一种方法,可也不能完全这么判断,殷成之流不过是最低级的杀手,碰上高手,会在你毫无防备之时给你猝不及防的一击,杀人夺命,依旧谈笑风生。”
“这要怎么猝不及防?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恶意无论如何掩饰……”
“比如这样的猝不及防。”陆沂突然扣住他的双肩,往怀里一带,骤然压下,额头相贴,鼻尖相触,呼吸相闻,甚至连眼睫毛都清晰可数,只要再往前一分,便可亲密无间。
江宿雨睁大眼睛,似乎呆住了,一句话堵在喉咙里死也说不出来,待反应过来,陆沂已经放开了,到底不敢做的更过分,小小的闹一下还好,真亲上去了,只怕宿雨会很生气。
江宿雨惊犹未定,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由近到远,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目光沉了沉,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突然道:“坐一会儿吧。”
“嗯?”陆沂看了一眼,这虽有个遮雨的亭子,可石凳都被飘湿了,哪能坐啊!
江宿雨并不在意这个,他本意也不是坐下来休息,心里斟酌了一下,才道:“陆沂,我想了想,大概是我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同在一个屋檐下,自然关系比别人要好,我们这地方也没有姑娘,没能让你有个念想,导致你误以为对我的这种感觉是喜欢,也许等哪天你想明白了,醒悟过来,也就不会有这样的错觉。”
陆沂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宿雨略微迟疑道:“我想你需要冷静一下,我先搬出去一段时间。”
陆沂极为清醒:“你觉得我对你是错觉,可我对其他人从未生出过这种错觉。”
“回去吧。”江宿雨淡淡道,他今天已经说的够清楚了,再纠缠下去又有何意义?
“你不用搬。”陆沂拉住他,放软了语气,“对不起,是我过分了。我确实对你诸多打扰,你不用再另找住处,我暂时就不回去住了,不会扰你。”缓缓松开手,率先走出了亭子,这一回,没有再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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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沂:宿雨,我梦到你了!
江宿雨:嗯,我也是。
陆沂:真的?(′???`?)
江宿雨:梦见你不做人。